花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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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滇黔道上的犍乐盐

嘉州地区有盐的记载远在汉朝,唐时“嘉眉有井十三”,宋代“嘉州十五井,岁煮盐五万九千余斤”(《蜀故》)。但这都是大而无当的描述,五通桥自然也在此范围中。

元代,全国盐井增加,出现了十二个大盐场,嘉定场就是其中的一个。不过盐井仍然很星散,稀稀疏疏,“在嘉定路管州县万山之间”(《元史·地理志》)。

到了明万历年间,《嘉定州志》中说到了凿井之术:“始创筒井用圜刀凿如碗大,深者数十丈,以巨竹去节牝牡相衔为井。”这是嘉州历史上最早出现关于新凿盐井技术的记载,因为当时的人大多还只“知食盐而不识其法”。

明确的盐井记载是在明朝,“明犍为县东山出盐”(《一统志》)。具体时间是明洪武年间,“永通等七井,盐课司盐八十四万四千七百七十斤”(《四川盐法志》)。当然,这是正式被纳入了朝廷征收范围内的盐井,之前民间零星的“煮海”活动并没有算在内,永通是第一次被提及。

永通在哪里呢?《犍为县志》里是这样说的:“在王村上游五里,包清、安二乡,绵亘数十里。”这个王村现在属于四川省井研县管辖,它的地理位置是在犍为、井研、五通桥三地交界之处,但它一度是在犍为县域范围内,为犍为县所辖。

王村在五通桥东界,将它与五通桥相连接的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叫茫溪。此河系岷江支流,流经王村,又从五通桥四望关汇入岷江。值得一提的是,这条河也是我童年的河,对之极为熟悉,在我的印象中,河中盐船穿梭,碧波荡漾,蔚为壮观。

茫溪从清朝以后,就成为盐运孔道,且不断在疏浚,成为嘉州盐运的动脉。从康熙二十六年(1687)到康熙五十七年(1718)的31年间,那一带的盐井已达到了529眼,煎锅594口,课银1650两。这是官方数据,而此地也有了一个官方的命名:永通厂。毫无疑问,永通是嘉州地区的盐兴之地,也可以说是犍乐盐场最重要的发源地。

永通厂大兴之后,盐远销川边地区,“据额商陈请,石砫厅(今重庆石柱)额盐不敷,愿全数认增,以乾隆六十年为始纳税领引,赴永通厂配盐”(《清实录·乾隆朝实录》)。过去,盐要运到当年的石砫厅是走水路,从茫溪河转入岷江,再进入长江,一舟可达。

嘉州出盐的地方并非只有东面王村一带,在五通桥西面的红岩子一带也出盐。

据康熙版《嘉定州志》载:“红岩山在马安山之下,州治东南十五里界犍止。此山色正赤,产盐,商、灶丛焉。”所谓“犍止”,就是犍为的西界,即嘉州与犍为县的交界处。

红岩山又称红岩铺,当地人叫红岩子,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乡场。但这个地方有点怪,场上的土特产是盐巴。所以在记载这个小地名的时候,州志中就说到了这件事,撰史的人是这样说的:“颇盛于场,然亦无奇。”看得出他颇为纠结,将它收入风物志中吧,又感到只是民间买卖现象而已,并无新奇。

但远在千里外的朝廷就不这样想了,既然此地产盐,民食与税收应该两不相误。于是,四川巡抚年羹尧为了展现勤政,就积极地上了一奏,要把这里的井灶正式纳入官盐的管理中,发给盐引[1],征收税银,朝廷当然就爽快地答应了。

这件事发生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

户部议覆:四川巡抚年羹尧疏言增引行盐,原属裕课便民,查成都所属犍为等七州县灶民,请增水陆盐引一千一百四十五张,征税银七百三十两有奇,于康熙五十三年为始征收。应如所请,从之。(《清实录·康熙朝实录》)

盐灶一兴,“锅课”[2]也就紧跟着来了。到了乾隆时期,盐业生产越来越兴旺,就不只是简单征几个税的问题了,便开始派驻盐官驻守。这一派还不是小官,嘉定府通判,正六品,相当于副州长。前面说犍乐盐区曾设置嘉定分府就是说的这件事,它的正式名字叫“督捕盐务通判衙门”,堂堂的一级官府,在民间它也叫“通判署”,级别是高于“知县署”的,可见盐业在古代嘉州社会经济生活中的比重加大了。

移嘉定府通判驻犍为县马踏井;添设犍为、井研盐场大使二员,并乐山井盐为所司。(《清实录·乾隆朝实录》)

但不久又有了变化,乾隆十八年(1753),原来盐官驻守的“马踏井”,换到了黄桷井,黄桷井就在现在五通桥的地界上。“嘉定府通判原议驻马踏井,今附近马踏井之井灶寥寥,地非扼要,请移驻井灶繁多之太和县场黄角(桷)井”(《清实录·乾隆朝实录》)。

地点的变动,其实是盐业生产的布局发生了变化。所谓“盐井地脉,迁徙不常”,说明了井灶变化的自然规律,这同矿脉的发现、开采等有很大的关系,嘉庆版的《犍为县志》中就有“国初,王村盛。今盛在五通桥,(井)几以千计,深者百余丈。出产之富,无踰此矣”的记载。而在这一过程中,盐井生产渐渐在从嘉州、犍为县的东西两面,往五通桥区域集中和发展,一块昔日的江湖飞地,急遽蜕变为了盐业重地。

《嘉定府志》上的记载,也是现实的反映:“嘉定府通判前于雍正十二年驻马踏井、太和场,居中总理嘉定、犍为并川西井研等州县盐务督捕事务;乾隆十八年详请改驻四望关。”也就是说,不久后,嘉定分府又移到了四望关,“凡出厂引盐船只,到关听其验引截角,盘吊放行”(嘉庆版《犍为县志》)。

四望关是岷江与茫溪河的交汇处,在五通桥的中心地带。由此可以推断,乾隆十八年(1753)之后,嘉州、犍为的盐业生产和管理主要汇集在了五通桥,犍乐盐场雏形初现。盐业的核心区域得以确立后,一个新的盐业时代开始了。

由于“出产之富,无逾此矣”,五通桥的盐除了运销本省之外,已开始走出省外。乾隆四年(1739),“犍为拨盐一百万一千余斤,招商运至滇境,悉交滇商接运”(《四川盐法志》)。这应是川盐入滇之始。

川盐入滇是四川古代商贸的大事件,它可以与当年的南方丝绸之路相提并论,而盐的货殖与数量远甚于丝绸。那么,川盐入滇的路线是怎么走的呢?“犍盐由长宁、高(县)、珙(县)、筠连、屏山,运到镇雄境落垓塘罗坎关、昭通境水脑塘副官村行销”(《四川盐法志》)。值得一说的是,这条线路就是从蜀南到云南的五尺道,即与南方丝绸之路的一段是重复的,而盐是这条路上最主要的运输物资。

当年川盐入滇有两个重要的口岸,即云南的镇雄和昭通,它们处在云贵川的三省交界处,是鸡鸣三省之地。多年前,我曾在宜宾、镇雄、昭通、毕节一带旅行,发现车在乌蒙山区里转来转去,一会四川,一会云南,一会贵州,云里雾里就跨省过了境。所以,川盐入滇、川盐入黔的路线其实很相似,都是在这片土地上穿梭。

不过,运销贵州的盐多走水路。乾隆十四年(1749),贵州巡抚爱必达派黔商到犍为县来购盐,一个叫游斯信的商人就领到了“水引[3]四百一十六张,陆引[4]五十二张,由仁岸行黔”(《四川盐法志》)。很明显,他领到的水引比陆引多很多,可以看出水运比陆运的量大,水运是主要方式。

当时行销贵州的盐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走永宁县(今叙永),一条是走涪州(今涪陵),一条是走綦江。三条路都是“在永通厂采配,经由四望关验明出关,运由县门关、江安县盘验”(嘉庆版《犍为县志》),然后再分头入黔。但其中主要是永宁这条道,从岷江转入长江,再折入赤水河,由仁怀进入贵州。

这一条水路极为艰险,并非坦途。赵藩(1851—1927)是清末著名诗人、学者,当过四川总督岑春煊的启蒙塾师,后被推荐去永宁道做官,他就在叙永一带看到了盐船负盐入黔、载铅返川的景象,为江中运盐人的艰辛求生而悲叹:

负盐人去负铅回,筋力唯共一饱材。

汗雨频挥搘拄立,道旁看尔为心衰。

——《永宁杂咏》

仁岸即仁怀边岸,盐商云集于此。当时大部分盐商为山西人,长期在此生活,便开始用汾酒工艺来酿酒,遂有了“家唯储酒买,船只载盐多”“酒冠黔人国,盐登赤虺河”的景象,茅台酒之兴与盐商大有关联。有趣的是,在雍正时期,遵义府下的仁怀、遵义、绥阳等五县原本是属于四川的,而永宁县恰巧属于贵州,后来为了管辖方便,才以赤水河为界,将仁怀等地划给了贵州,而永宁则归入四川。

但这事就有些奇怪。永宁河一带为中国名酒云集之地,1907年的时候,永宁县的县治还一度设在古蔺场(今古蔺县城),永宁与仁怀仅一江之隔;如果按现在酒源分布的情况,茅台应属于四川,而郎酒则属于贵州,正好换了个位。这样的变迁非常有趣,要不是这一天然形成的边岸,凸显了仁怀的商贸地位,促成了盐与酒的因缘际会,茅台酒会不会有今天的辉煌还真的难说。

这个故事的背后,是盐业历史的演变。随着盐场的扩大和生产力的提高,到清朝初期,四川成为内陆的产盐大省,犍乐盐场在其中脱颖而出,而盐业资本的快速积聚,也让其发展逐渐呈现出扩张的趋势。同一时期,引岸制度[5]高度强化,政府意在建立一种盐业流通秩序,计岸[6]的划分、边岸的出现就是明证。

过去,不管是到省内各地的计岸,还是去滇黔的边岸,走水路下行之盐都要过犍为县的“县门关”,而上行之盐必经“玉津关”,“玉津关,县北六十里(宋玉津县),今废”(民国版《犍为县志》)。可以看出,此时的古县玉津已仅仅是个盐关了,但出关入岸,是开启千里盐路的第一步。

在盐的流通上,川盐入滇、川盐入黔最具代表性,它是四川历史上最为重要的商贸活动之一,其货殖之重、商利之裕、对民生影响之大,实无其他商品可以相提并论。由于水路的险恶和山路的崎岖,川、黔、滇用盐作为载体,形成了跨越地理屏障的民族融合和信息互通,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代表了古代川盐由自足型向输出型的转变,意义非同寻常。

而五通桥作为当时最重要的盐产出地,是川盐入滇、川盐入黔的源头之一。“金犍为、银富顺”[7]之说就来自于这一时期,这个美称实际上指的是犍为县地域上的一块“边角余料”——五通桥,让盐变成了“金”。而此时的五通桥犹如古代的一个经济开发区,从农耕文明中脱颖而出,在商品经济中光彩夺目。

从乾隆二年(1737)到嘉庆十七年(1812)的七十五年间,犍为县向国库上缴税银“四万八千六百二十两七钱二分一厘”,这其中大多是五通桥盐商的贡献,因为这时候的永通厂已不断萎缩,而五通厂却越来越兴盛,它已经逐渐取代了前者。

注释

[1]盐引:即盐票,也称引票。

[2]锅课:指古代对盐灶征税。

[3]水引:水路运销盐票。

[4]陆引:陆路运销盐票。

[5]引岸制度即盐业专卖制度,根据各盐场的产量情况,配给引票,划分销售区域,实行产销对口贸易。

[6]计岸是盐政名。雍正七年(1729)经四川巡抚宪德奏准,在四川境内实行计引行盐之制。即按照计划,以县为单位,划分区域来进行盐的销售,这样可以防止私盐泛滥,以及平衡四川各地盐场之间的竞争。

[7]犍为、富顺均为四川大盐场,但在清乾隆、道光时期,民间便有了“犍盐最旺,富盐次之”一说。而金犍为实指五通桥,当时犍为一带的核心盐区就在五通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