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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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卤泉涌动》:复活的玉津县

过去,出川入蜀,岷江是最重要的水路通道,而船过乐山,南下几十里就是五通桥。

五通桥是江边上的一座小城,榕树成荫,白鹭纷飞,远处的二峨山时时涌来苍茫之气,而若天气晴好,它就会变成天边一根细细的银线。

去过五通桥的人总会对它有独特的印象,清人吴省钦过江时就曾写下一诗:“盐井冬留策,渔家霁著蓑。果然风物好,有女亦曹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山清水秀、女人淳朴美丽的地方,在古代舆图上却是个空白。

这事得慢慢道来。1950年以前,五通桥境域一直在四川犍为县的辖地内,这其间也穿插有几个历史上曾经出现后又废弃的遗县,如大牢、应灵、玉津等,可以说是几经变迁。但在历史上出现的区划更替中,最能跟现在的五通桥重叠的是玉津县,它是隋大业十一年(615)从犍为县里分出来的一个县,“分县地置玉津县”(《嘉定府志》)。由于这个县覆盖了现在五通桥的大部分境域,可视作五通桥的前身,也就是说,小城五通桥在一千三百年前就独立存在过一次,只是它的名字叫玉津。

为什么取名叫玉津县呢?“玉津者,以江出璧玉,故名”。

清人张传耜在《玉津观涨》中有诗句:“成都城外濯锦江,岷峨雪消初滥觞。嘉州以下合黎雅,入犍为境尤汪洋。”这里面似乎可找到地理上的解答。岷江、大渡河、青衣江合并后流经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玉津,是巨川汇集之地,大河纵横,激越奔腾,不出点宝贝好像说不过去。

到了唐代,玉津县的建置基本没有变化,仍然是一块紧邻夷区的边地,“犍为玉津之间地旷而人稀,民良而俗朴”(《元志》)。但到了宋代,情况就变了,北宋乾德四年(966),改玉津县为玉津镇,重新并入犍为县,玉津这个名字也从地理版图上消失了,它一共单独存在了三百五十多年时间,跨越了隋、唐、宋三个朝代。

玉津虽然不存在了,但当年的玉津县令宋白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学问宏博,后来官至吏部尚书,是“北宋五凤”之一,可以说史书里对他的记载比玉津县的还多。

宋白好酒,是个性情中人,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病与慵相续,心和梦尚狂”(《中酒诗》);他也好游,“梅雪初销腊酒香,嘉州属县且寻芳”(《玉津春日》),天冻地寒,但有梅香和酒肉相伴。所以玉津虽然远在西南边陲,京师遥不可望,宋白倒也逍遥自在。但对于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来说,小小玉津还不能让宋白一展抱负,他偶尔也会感到一点“玉津县里三年闷,金粟山前九月愁”。

宋白在玉津县当县令的时候,有何政绩已无从知晓了。但他在任中,“与峨眉县令杨徽之、洪雅人田锡雅相善,文酒之会无虚日”(《宋史事略》),后来宋白、田锡都在朝廷做了高官,但他们仍然很怀念在玉津的相聚,田锡就曾写有“翠忆玉津官舍竹,繁思金马故城花”的诗句来表达对往昔的思念之情。

值得一说的是,宋白可能是玉津最后一任县令,因为在他离开一年后,玉津就重新并入了犍为县,原玉津县治地就渐渐废置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些新鲜事:“男事农桑,女勤纺织,杂处居民多务煮海。”(《嘉定府志》)“煮海”也就是熬盐,农耕之外,能够熬波出素是一种很大的进步,这反映了当时玉津地区新的生活状况。而正是这些零星稀疏的制盐活动,在几百年后演变成蔚为壮观的盐场景象,这却是宋白永远也想不到的。“江出璧玉”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地出盐卤则是真实的故事。

但玉津之后,官府撤走,治理荒疏,这一带就成为嘉州与犍为县之间的一块飞地。

我对这段历史非常好奇,毕竟是存在了三百五十多年的一个城邑,城墙、房屋、庙宇该有的吧,至少也得留下几片砖瓦下来。于是,我就按照古志上说的方位“(嘉州)东南三十里……导江水,在县西五里”,找到了古玉津县治所在地,也就是乐山以下岷江边的龙池坝一带,想去发现点什么。但那天我在附近转了半天,除了那几声狗叫是真的以外,什么遗迹都没有发现,这玉津完全是人间蒸发,全都成了灰。

且说时间又过了很多年,玉津旧地有了新的变化,一个叫五通桥的地名出现了。原来是有人还惦记着那个消失了的旧县,一直想恢复玉津县,重振玉津的辉煌,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1942年10月,乐山当地报纸《诚报》刊登了一条消息,提议将五通桥、竹根滩、牛华溪这三处工商特区合并起来,单独成立一个县,要成立“桥溪地方自治设计委员会”。

这条简短的消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玉津在一千多年中一直虚为旷地,再也没有城垣出现,只在后来生长出了像五通桥、竹根滩、牛华溪这样的小地名。当然,它们不足以与玉津相提并论,但是,这几处插花飞地并非寂寂无名,自明末清初之后,相反是日益重要了起来,绾毂川南,富甲西蜀,在岷江一线的名声是越来越响亮了。

有人就想到了最早的那个传说,这几个小地方原来才是真正的几块璧玉。

当时五通桥的人口已达二十五万之众,紧靠岷江大航道,境内有川中、乐西、犍桥、犍乐等公路,四通八达;邮政、电报发达,通信畅通,跟大城市毫无差别。区域内机关林立,驻军众多,银行纷纷入驻,每年贡献盐煤税款三百亿元……也就是说,五通桥已经成为四川的一个富饶之地,而且急欲步自贡之后尘,独立成为一方经济重镇。

民国三十三年(1944),“犍乐盐场绅民代表及四十四机关法团”联名向四川省政府呈文,要求脱离犍为县的行政管辖,实行自治,“以慰民望,而顺舆情”。实际上这一年的7月,四川省主席张群就到五通桥走了一圈,表示支持当地的想法。

盐商是最积极的一股推动力量。1946年1月,犍乐盐区地方自治设计委员会将《各乡镇拥护设治志愿书》直接用快邮方式送交四川省政府,要求“成立五通桥管理局或恢复旧有玉津县治”。

志愿书在“设治理由”中写道:

明代以前设玉津县,嗣废。清代设嘉定分府,又于清末请准设县,旋因反正中止。近来经济、文化、交通、人口益趋发达,故区党部、警察局、防护团等均已改隶省级,早有设治准备,自应提前设局或恢复旧有玉津县治。

川省增设二十余县市局,皆不及犍乐盐、煤区条件之优。虽目前产盐不及自贡之多,惟据地质专家考察,黑卤丰富纯处女地,如以科学方法开采,必驾自贡之上。亟应设治,促进开发,保持川盐地位,维持永久生存。

不仅如此,犍乐盐区地方自治设计委员会甚至已经物色好了首任长官人选。此人叫陈仁兴,学过法政,服过兵役,有官场多年的历练,此等重任非他莫属。既要独立,就有领土的要求,他们又规划了新玉津县的区域图,划疆为界,甚至考虑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边地归属问题,确实是费了不少心思。与此同时,他们还组织了一帮遗老遗少,请出了曾任过道尹的退休官员高鹏程出马,领衔赴省请愿……

张罗新玉津县的动静是越来越大了,水已煮沸,只等泡出一壶酽茶。

但是,此时的五通桥跟千年前的玉津其实是两回事。一个是古代良邑,一个是工商业重镇。那个成天闲得发愁、只有喝酒赋诗的宋白先生要是生在当下,可能还适应不了这红尘滚滚。虽然是发生在同一块地上的事情,却是两重天地,当年的玉津是山水清秀、田园牧歌,而如今的五通桥则是井架林立、烟尘腾腾。

五通桥为何要取玉津而代之呢?根本原因还是现有的行政设置不足以应对迅速发展的商业格局,它如果一直还是犍为县下的一个区署,诸事都感掣肘,一句话,窝小了鸡不下蛋。但话还得说得好听一点,“中枢大员、欧美外宾时来游览,考察工矿,现设区署不足以资接待与保护”[1]。

那么人们可能要问,要想回到玉津的五通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是怎么来的?后面的故事又是如何发展的呢?

注释

[1]犍乐盐区地方自治设计委员会《各乡镇拥护设治志愿书》,文件存乐山市档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