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盐区来了五通神
我小的时候,五通桥小城里还能看到很多老式的井架(也称天车)。那些井架高达数十米,全用原木搭成,一级一级而上,直刺蓝天,其雄姿让人过目难忘。
输送卤水的管子是用楠竹做的,叫笕竿。那也是一道壮观的景象,碗口粗的大竹子,一根一根连接着,绵延数里,犹如小城的脉络。
由于笕竿是竹制的,容易破漏,途中爆管的事情经常出现,卤水溅得很高,路人常被“突袭”,这几乎也成了五通桥的街头一景。那时候,当遇有男孩在路边随地撒尿时,就有人在一旁起哄,大喊“笕竿子爆啰”,引来路人侧目,孩子狼狈不堪,尿被吓了回去,拔腿便跑。
有趣吧,这样的叫声只能在五通桥才听得到!
但在明朝以前,史书上还查找不到五通桥三字。那么,这个名字的来历是怎样的呢?
五通桥跟五通神有很大关系。在宋代,五通神是财神,是个独角山魈,也就是一种山神吧。开山凿盐就要敬山神,也就敬到它的名下了。还有一说是,在明清时,吴地有些奇怪的民俗,叫“三好”:斗马吊牌、品河豚鱼、敬五通神。前二者好理解,玩的、吃的,人都喜欢,但为何要敬五通神呢?这是因为五通神主管瘟疫,当时的盐商最怕牛瘟,牛要拉卤,没有它不行,所以对五通神是崇拜有加。为了趋利避害,于是盐商们就在五龙山下、印石溪旁修了一座五通神祠,而此地正是盐商灶户云集之地,每天炭进盐出,非常繁盛。
寺庙与盐就扯上了关系。过去五通桥这一带建有井王庙,地点在黄桷井,当年嘉定府通判署从王村移出,最早就是搬到这里,并逐渐成为重要的盐务中心,光绪三十四年(1908)成立的“犍厂商会”“井灶公会”就附设于此。也就是说,井王庙从宗教之地最后与盐务重地合二为一了。
那么,井王庙有何功用呢?“犍厂祀井神于井王庙……傥先农、先啬[1]有功,则祀者欤”(民国版《犍为县志》)。人们期待井神要像农神一样大显神灵,保佑顺顺当当发大财,商人喻于利,由此可见。
井王庙和五通神祠相类似,都与盐有关,它们的存在也让周边的景物也跟着有了宗教祭祀的意味。五通神祠附近修了一座小石拱桥,就有了五通桥之说。
五通桥,县东北八十里,通乐山。长六丈四尺、高一丈六尺、阔一丈五尺。乾隆五十八年修,今为盐筴[2]聚会之所。(嘉庆版《犍为县志》)
按此记载,乾隆五十八年(1793),应该就是五通桥一名最早出现文字记载的时间,而这个名字天然就带有盐的印记。
其实,这段话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县东北八十里”这一句。显然,这是个地理方位,在东经103度,北纬29度的交汇点上。而就是这个点上,盐泉大开,出现了一个“五通厂”,接着又诞生了五通桥。
“县东北八十里”附近有小河叫井筒溪,是茫溪河的支流。“井筒溪,县东北八十里。井筒溪今名五筒溪”(嘉庆版《犍为县志》)。不过,这个五筒溪可能有误,也许就是“五通溪”的讹音。但不管叫井筒溪还是五筒溪,也都与盐有关。
这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每八九月,有鱼出,形如鲫,长寸许。上至水(鲝)草滩,下至四望关,他处绝无。出时群聚,一网可得数百,年丰则少,歉则多。味肥美”(嘉庆版《犍为县志》)。这段风物记载很有趣,而“形如鲫”的鱼也可一辩。据童年的生活经验,我认为它可能就是这条江上随处可钓的“串串”,它们常常一片片地浮在水面,泛着一层光。钓它的方式是刷,鱼钩在水面上一晃,常有收获。记得那时我家有个邻居,是鳏居的老人,他喜欢钓鱼,每天扛着渔竿到茫溪河去钓上半天;每当他从河边一回来,我们就去翻他的鱼篓,里面总有几条小虾和“串串”,有的还在跳,但不一会儿就进了他的油锅,那香味在院子里乱窜,让人口水直流。
“县东北八十里”上还有一座桥,叫丰乐桥,也值得一说。
丰乐桥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修的,比“五通桥”要早二十多年。它是什么样子的呢?“为墩者八,为拱者七,高三丈三尺,宽二丈二尺,长二十有三丈”。此桥看起来,单凭那七个拱,就要威风不少。相比丰乐桥,“五通桥”长不足它的三分之一,高仅有一半,差得很远。当年丰乐桥在落成之日,“观者如堵”,风光一时,但“五通桥”保存至今,而丰乐桥早已不在。
“五通桥”俗称“老桥”,这是因在上游不远处曾有一座“新桥”,两桥之间的距离仅一两里而已。但新桥在嘉庆十九年(1814)时就被冲塌了,它的命运跟丰乐桥差不多,毁了之后无人再修。桥亦如人,命运各异。
“老桥”至今虽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却并无可观之处。桥下蔓草丛生,溪水断断续续,桥拱如一佝偻的老叟,灰暗、卑微。
但就是这座桥,曾经有人那样爱着它。季富政先生是四川古镇研究专家,也是位钢笔画画家,他曾经告诉我,他当年就坐在桥头画这座小桥,笔在纸上慢慢地抖,那些房屋、树木、小桥、流水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记住,是抖,夹笔的指尖轻轻地抖,一天就过去了,过瘾得很!他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已经缺了,他吸了一口烟,烟从缺牙中漫出来,我觉得他就是桥的一部分。几年前,季先生患病去世,他说的那个抖字我却永远记得。
走过“老桥”,就进入了“五通厂”旧地。
沿印石溪而上,附近有红豆坡、老井坡,它们跟其他地方的乡村没有任何区别,田里土中种满了农作物,一望无际的青翠。但是,人们看到的是表面,它的下面是很厚的一层炭渣,都是当年制盐留下来的。记得在十多年前,我在红豆坡见到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他说此地过去有“三多”:牛多、灶多、人多,炭进盐出,全靠人力搬运,夜里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都过去了,现在一切都恢复了乡村的景象,田畦相连,郁郁葱葱,而老人就是到这里享清福的,你看那繁华溜得好快!
从“老桥”到红豆坡有一段距离,中间有条街。小街上行人稀少,很少有汽车通行,只是偶尔会有一辆摩托从前面的弯道处突然驶来,骑车的年轻人莽撞得很,一闪而过。但我喜欢在这样的街上慢悠悠地走,能把刚才的轰鸣消弭得无声无息。
街上有几家茶铺,里面有不少人在打牌,是当地的字牌“贰柒拾”,据说这也是因盐而生的。此时,只听见他们不断在喊“碰”“吃起”“胡了”,零钞都摆在桌上,赢得最多的一个用茶盖把厚厚的一叠钱压着。老人们抽着叶子烟,吧嗒吧嗒地吸着,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刺鼻的辣味。街上有几条乱跑的土狗,自恃是这里的主人,脾气还不小,瞪你两眼不说,汪汪就送来几声狂叫。
老街还有盐务洋房、盐商私宅等遗迹,时时提醒游人这里曾经是个产盐的地方。你不得不承认,“老桥”当年是生逢其时,处在了一个极佳的位置上,地守通往盐场的入口。后来五通桥成了一座城,其实是桥名的延展,如今的“老桥”既老又陋,却承载起了这一地区的盐业文明。
老街上两旁多是旧房屋,矮矮的腰门,似拦非拦,妇人们坐在门边竹椅上缝补编织,小孩爬在门槛上玩耍。突然间,吱嘎一声,从门里走出一个水灵灵的妹子,时间就定格在了这个恍惚的瞬间。
房屋的外墙,有木板的,有青灰砖的,有用河中卵石砌的,也有竹编夹泥的墙,它们的色彩错落有致,完全是天然的图案。还有那些各种样式的窗子,窗扇是不同的样式,方格的、直棂的、回字形的、菱花形的、冰裂纹的。而在窗子下,或许正有个读书郎,在沉思着什么,微微熏风,面容清秀……
五通庙早没了,盐井也消失了,五通神隐了身,而印石溪要入夏后才会涨水。
走在这样的街上,人的整个心境很快就凉了下来。你就会想到时间,时间是什么呢?时间也许就像季先生一样把画画完,然后起身走了,那些抖在画上的点,其实本无意义,但它们聚合了生命的分分秒秒。
注释
[1]先啬:啬通穑,先啬即先穑,与先农一样,意指古代传说中最先教民耕种的农神。
[2]盐筴:筴通策,盐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