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白评传(节选)
冯小涓
一、太白其人
如果想要知道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尊容,现存的画像中,南宋画家梁楷的画最能代表中年李白的形象,特别是在长安时期身为翰林学士的李太白:橄榄形的脸显得俊朗明耀;额头宽阔而亮洁,如天空一样明朗;眉毛如大鹏之羽,随诗情飞扬;眼睛如游鱼之轮廓,有珠玉的华光,仿佛日月之轮镶嵌在灵动的天宇中,光华四射;鼻形一定是颀长的,鼻头是圆润秀美的;嘴形小巧且唇薄,张嘴一吐,锦绣了一个盛唐。
李白曾这样为自己画像:“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至于清谈浩歌,雄笔丽藻,笑饮醁酒,醉挥素琴,余实不愧于古人也。”“即四明逸老贺知章呼余为谪仙人,盖实录耳。”“常醉目吾曰:‘兄心肝五藏皆锦绣耶?不然,何开口成文,挥翰雾散?’吾因抚掌大笑,扬眉当之。”
大约李白骄傲的下颌总是上扬的,目光也时常与云天交接。大而突出的眼睛分外明亮,伴随思绪缤纷,诗情激扬而闪烁激荡。奇思妙想,排俪而来,出口成章,提笔成文,滔滔不绝。他的心与脸是相连的,开敞心胸,绝不闪烁其词,哪怕得罪人也是率真的。
而少年时期的李白大约是一个精灵鬼,白皙的肌肤,灵动的眼睛,时常爱为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发呆,不时有惊世骇俗之语。他的身体健硕,朝气蓬勃,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思考。在他幼年时期所作的《咏石牛》一诗中,就有“天地为栏夜不收”这样了不起的句子。
青年太白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面容饱满,双目有神,腰佩长剑,有如玉树临风。
而晚年的李白,不免显得有些颓唐。他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斗士,与命运进行不屈的抗争。在一系列打击面前,他还紧紧握住手中的笔,或者端起冥思与遥想的酒杯。他那一颗仰望苍穹的头颅,从未低下。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卧倒在病榻上,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诗文。他把诗稿慎重地交到族叔李阳冰的手上,托其编辑成册。
他是做了不满三年的翰林闲官,是服食炼丹的道教徒,是漫游山水的旅行家,是好酒的酒仙。最为重要的是他那几乎伴随了他一生的诗歌创作,以数千首诗作奠定了他在中国诗歌史上不朽的地位。他的一生渴望于做官,成功于作诗。他生命的精华已经像蚕吐的丝一样,留在了那些伟大诗作的字里行间。
二、太白的文艺思想
李白曾自嘲:“酒隐安陆,蹉跎十年。”酒隐,是李白生前的隐逸方式之一。但最终成就李白的,既非经邦济世,亦非纵浪仙游,当然更不是酒隐,而是诗隐。
文字是诗人精神的衣钵、灵魂的化身。现世的疼痛经由心灵的转化,如龙迹蛇皮般现形于诗歌,诗人便得之以永生。
对于立德立功立言,李白有清醒的认识。立功不成,立言便是诗人的天职。“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立言补过,庶存不朽”——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个诗人的使命。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上祖风雅,下扫梁陈,贵清真,贱绮丽,具体地反映了李白的文学思想。对建安以来的绮丽之风,李白是厌弃的。他要用元古的清真、率直之风,横扫六合。这一个“清”字,是大写的动词,清除脂粉,清洗柔媚,直至太虚之清奇、宇宙之元始。而这一个“真”字,要祼陈赤心,直抵肺腑。在此之前,蜀中先贤陈子昂已高倡新风,王勃等“初唐四杰”启奏大唐诗风之序曲,而李白挟蜀山之磊落,携蜀水之淋漓,以一泻千里之气势,奏响的是胸中激流,盛唐雄风,寰宇清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这样的“清真”之气与元古浑茫,劈空而来,浑厚沉雄,奇俊超拔,只有太白的精神高度才能俯视黄河,才有如此超迈阔大的胸襟。
李白提出的“复元古”,其实是激进的变革性思想。无独有偶,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也是对古希腊的深情回眸。而“元古”,是向天地初始、生命本源的深层掘进。这正是艺术的最高使命和最终目的。纵观艺术史上的每一次变革,都是对世界和人的又一次发现,而每一种新的发现,都能带来视觉的冲击或文字的革命。这些开风气之先者都打着“复古”的旗号,进行变革的壮举。
李白是幸运的。他生活在唐代——中国封建社会的高峰期。在此之前的东汉,只是封建社会的预热期。而东汉之后,中国经历了四百多年的大分裂。之后隋朝统一,但仅仅维持了三十七年。唐高祖李渊之后,雄才大略的太宗皇帝把大唐帝国推向鼎盛。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富裕的物质条件为民风之基础,所以李白才能潜心读书,仙游各地。从这个意义上说,是盛唐养育了李白,也是盛唐成就了李白。
文艺家李白的另一个幸运在于,唐代是思想自由的时期。李白博采诸家,学习儒术及纵横术,毕生仰慕建功立业、功成身退的鲁连,但又对儒术保持着无情的批判,“儒生不及游侠人”,李白理解的是儒家经邦济世的宏大理想,而不愿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儒生。
《嘲鲁儒》一诗: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倜傥高奇的李白看不起这种“白发死章句”的儒生,他更喜欢道家与天地齐一、与万物并生的活泼生命;更为重要的是,他知道经世济用、安邦定国的良策和大计。
李白吸取了道家思想的精华。他代表了真正的中国味、华夏风,是中国诗人对世界诗坛的贡献。他跌宕的诗风,活泼的性灵,对天地万物的观照,直抵生命的困境和体验。
佛家思想虽然不是李白思想的主流,但他对佛家是做过深入研究的。早年诗作《听蜀僧濬弹琴》还重在听琴,到了《僧伽歌》就变了风格:
问言诵咒几千遍,口道恒河沙复沙。
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
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
意清净,貌棱棱,亦不减,亦不增。
瓶里千年铁柱骨,手中万岁胡孙藤。
嗟予落泊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
……
李白还写有《李居士赞》《金银泥画西方净土变相赞并序》《鲁郡叶和尚赞》等与佛教有关的诗作。在《地藏菩萨赞并序》中称:“唯佛智慧大而光生死雪,赖假普慈力,能救无边苦。”并自称“弟子”,“愿图圣容,以祈景福”。
了身皆空,观月在水。
如薪传火,朗彻生死。
对《心经》中的“不增不减”,对《华严金狮子章》中的“空有”,乃至“了身皆空”“朗彻生死”,这些佛家经典要义,青莲居士李白是熟悉的,内化为他的诗作,一些随口而来的诗句都带着禅意。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另一首禅诗: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多才多艺的李白不但是诗人,还是书法家和弹琴高手。
从保存在故宫的李白书法作品《上阳台帖》看,李白的书风非王羲之书法的清雅俊逸,而是气雄笔酣、墨势淋漓,使转顿挫并非流利而略带奇拙,如蜀中之山川沉雄顿挫,烟云叠起。字如其人,太白之字,乃壮夫所为,狂客泼墨;苍松遒劲,酣畅淋漓,其书法气势,与《蜀道难》是相通的。这样的字,也能看出李白的性格,非“温言树室”之辈、巧言令色之徒。一句话,性情耿直,人格单一。非多重性格,不能应对复杂的宫廷斗争。这为他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在《草书歌行》中,李白是这样写书法家怀素的: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尖扫尽数千张。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
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这首诗表达了李白的书法观。“我师此义不师古”,“此义”即“天生”。书法者是在书写自身天然的性灵,或“大如斗”,或“龙蛇走”,皆是瞬间气注笔端,神运毫尖,率性而作。这在仍然奉二王书法为圭臬的今天,如同穿着古人的靴套前行,“师古”如效颦,失去“天生”也。李白的书法观可谓历久弥新,至今仍然有指导意义。
李白还是个音乐迷,尤喜笛与琴,可以参见他创作的《观胡人吹笛》《春夜洛阳城闻笛》《听蜀僧濬弹琴》《金陵听韩侍御吹笛》《琴赞》等。
一时相逢乐在今,
袖拂白云开素琴,
弹为三峡流泉音。
此外,李白还写下了十余首图赞、画赞之类的诗作,这些诗也能看出他的文艺观。“清晨一观,爽气十倍。”“师猛在图,雄姿奋发。”他喜欢的绘画作品也是充满生命活力的,苍鹰、猛狮、蛟龙之类的画作是他大力赞赏的。
李白的文艺观秉承道家“与天地参”的思想,天然去雕饰,真情流淌,生机四溢。李白是不朽的,因为青春的盛唐,成就了青春的李白,而青春的李白又辉耀着盛唐。“身死朽既没,藏之麒麟阁。”李白虽然已去世一千三百多年,他的诗仍然被珍藏于麒麟馆阁,被世界各地的人们所喜爱。
三、出生于蜀
李白究竟出生在哪里,至今有三种说法影响较大。
一是出生于蜀。唐人有此说,后经明代文学家杨慎提出来,清人王琦表示支持。当代一些学者如戚维翰、安旗、苏仲翔、王伯祥、胥树人、裴斐等也支持李白出生于蜀,此说法逐渐成了当代大多数李白研究者的共同倾向。
另有一说为西域碎叶。1926年5月10日,李宜琛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李白的籍贯和生地》一文,通过对李白生卒年的考订,认为“李白不生于四川,而生于被流放(窜)的地方”,也即李家被流放的西域碎叶。大学者陈寅恪九年后发表了《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一文,认为李白是生在西域的“咀逻私城”,即今新疆境内博斯腾湖畔的库尔勒和焉耆回族自治县一带。李长之、俞平伯、张书城、李从军、詹锳、日本学者松浦久友等人赞同此说。
还有一说为中亚碎叶。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提出,碎叶在唐代有两处,一为中亚碎叶,一为焉耆碎叶,焉耆筑于唐高宗调露元年(679),而《碑文》则标明是“隋末”,故李白的生地是中亚碎叶,而非焉耆碎叶。余恕诚、殷孟伦、周春生、陈化新等人支持这一说。因郭沫若的影响很大,故“碎叶说”在国人中也被知晓得最多。
其他说法还有哈密碎叶,以及《旧唐书》误载的“山东任城”等。
综上所述,对于李白出生地的考察思路皆源于唐人的记载,一是通读唐代关于李白出生的三篇文章,得出“出生于蜀”的结论,另一种是对李序、范碑中“条支”“碎叶”地望的考异,得出李白出生于焉耆碎叶或中亚碎叶的结论。我认为,李序、范碑中的“条支”“碎叶”,只能说是李白的祖上“谪居条支”“被窜于碎叶”,而不是李白的出生地。抛开当代某些学者的学说地位和影响力不谈,关于李白的出生地,只有同时代的并且与李白最为接近的人才有发言权。
让我们回到唐代,认真研读魏颢、李阳冰、范传正的三篇文章,关于李白出生地的最早记录摘引如下:
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魏颢《李翰林集序》)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中叶非罪,谪居条支……五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李阳冰《草堂集序》)
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以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
此三篇文章,皆佐证李白出生于蜀。
魏颢应该是最了解李白的,在他们相携旅游的日子里,太白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甚至将自己的婚姻与孩子都悉数相告、相托,可谓知根知底的兄弟。“因尽出其文,命颢为集。”在《李翰林集序》开篇就有这样的论断:“自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范传正碑文中也有“受五行之刚气,叔夜心高;挺三蜀之雄才,相如文逸”之语。
显然,三家均说“李家迁蜀之后李白才降生的”。这一点,只需将文章慢慢读后,是会明白无误的。最怕只拿出一句话,不顾文章内容之间的连带关系就进行考证、妄发议论,必然会得出乖戾的结论。
那么,李白是何时出生的?
李阳冰说为“神龙之始,逃归于蜀”,范传正说为“神龙初,潜还广汉”,清人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提出,“神龙”为“神功”之讹。他根据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中的“李白年五十有七”推断出太白生于武后长安元年(701),20世纪初,黄锡珪在其《李太白年谱》中同意这个观点,郭沫若等人也赞同此说。目前学界普遍接受这一观点。
但当代也有学者维持“神龙”之说,如姚传彬在《李白生年与出生地考辨》(该文发表于《大学语文研究》1991年第1期)一文中认为:“李白是唐中宗神龙元年(705)生于蜀中。”该结论与“神龙之始,逃归于蜀”相吻合。
近来又有学者对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的写作时间做出新的推断,认为这篇文章写于唐代宗而不是唐肃宗时期,并由此推断出李白是生于神龙元年,即705年。我认为此说较为完备。
拨开一千三百余年的时光,回溯唐朝。705年的春天——之所以要想象为春天,以李白一生表现出来的性情看,他多像春天的孩子。况且,还有关于李树“天枝”的记载,李树一般是春天开花。花开一片白,故名李白吧?——在江油青莲的一处房舍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夜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太白金星闪耀着长长的光芒,从天上直奔而下,径直闯入她腹中。她猛然惊醒,腹中的胎儿似乎急于来到这个世界,不安地躁动着。她抚摸着这个小生命,望着渐渐发白的黎明发呆。
太白星又叫启明星,在无法计时与定位的年代里,人们以星辰为记。也许是因为母亲梦中出现的太白星,也许是生于天快亮的时辰,太白就成了他的字。
天色大亮,太阳照耀着她身后一座小小的丘陵。这些寂寂无闻的浅丘,是四川盆地与龙门山脉之间的过渡地带。在它的前面,是蜀中的坝子,人们称之为江彰平原。这些坝子的外面就是更大的成都平原。而在它之后壁立的一抹青黛,是龙门山脉的崇山峻岭,慢慢爬高,通向世界屋脊青藏高原。龙门山是这些犬牙交错的山峰的总称,究竟有多少山峰,只有流云与飞鸟知道。“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太白后来这样描绘家乡的窦圌山。“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成分。而整个龙门山脉就是成都平原的一道画屏,它们是四川盆地通向青藏高原的层层天梯,雪峰与苍翠横卧在云天之下。
生命的种子就在这里扎根。山脊如屏风,丘陵似衾枕,蜿蜒而过的涪江是平原的玉带,那时在广汉郡彰明县青莲乡天宝山麓的陇西院之下,还有一个地方,它有着土里土气的名字——蛮婆渡。“蛮”是文明人对野蛮人的蔑称。离蛮婆渡数十里的江油关,是汉与蛮的分界线,再往后就是未化之民的游牧地,是统治力量难以企及的飞地。
陇西成纪就是现在的甘肃天水一带,离四川最近,距青莲不过百里,迁徙并不难。甘肃文县与四川青川交界的摩天岭周围,是从西域入蜀的捷径,三国时魏国大将邓艾与蜀国大将姜维在这里交战。而从甘南到川西北也还有茶马古道,这些路蜿蜒蛇行在龙门山脉之间,唐时商贾想必是知道的,茶叶与丝绸也会在这些难走的鸟道间传递,毕竟这里是北上丝绸之路的捷径。
李姓人家选择在蛮婆渡一带定居是不无道理的,这里已走出大山,地势平阔,是耕种的好地方。而不远的涪江,是通往外界的水路,可直抵重庆,出入四川。
看来李氏族人并未想到直接“奔流咸秦”,以谋取李唐宗室的承认,从李白一生与大唐皇室的纠葛看,也许李白确是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与李唐王室是血亲,前世的冤亲债主吧?李客选择的不是接近皇室以显富贵,而是走向四川,走一条普普通通的谋生之路。一百多年前,李氏宗族受到隋朝皇帝的清剿,仓皇逃命的记忆过于惨烈,隐姓易名,几为庶人。故对皇权纷争保持了清醒的态度,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罢了。
不管怎样,他们历经辛苦到达广汉郡的江彰平原定居下来。本地人称他们为客,并非是知道来客的名字,而是这样随口叫他们而已。那个姓李的外来客居之户,就叫李客吧!
在李白出生之前,他的同祖兄弟已经有十一个,李白排行十二,故也有人叫他李十二。
李白后来有了更多的名字:李青莲,李谪仙,李翰林,李学士,李供奉,酒仙翁,李拾遗。
而那一片土地,因生养了一个伟大的诗人,从而以青莲为名,今为四川绵阳下辖的江油市青莲镇,那座丘陵被称为天宝山。地以人名,山以英秀。青莲和天宝,是值得记录的地方,像莎士比亚与斯特拉福德、托尔斯泰与波良纳一样,青莲是李白的故乡。
李白虽不是胡人,但身上有胡气。这是蛮婆渡给他留下的性格胎记。李白的性格,打上了当时蛮婆渡人的烙印。血性或极端,爱憎分明。既与蛮族近,则好勇尚斗,快意恩仇,民风使然。江油关一带,是汉人与氐羌族交界之处。在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之前,土著的蜀人恐怕也不是那么温良恭俭让的。
李白幼年时聪慧过人。“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父亲是他的老师,耕田之余课子读书。“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其父赞扬司马相如,使太白立下了要赶超司马相如、扬雄这些蜀中英杰的决心。
在李白的家乡有太多关于他的传说,比如传说李白小时候放牛,至今江油仍有放牛坪。
还有一说:李白诗镇石牛。传说青莲镇有一条沟名为石牛沟,这里出了一头石牛,每天晚上出来践踏庄稼,老百信深以为害,但又无可奈何。年少的太白为此赋诗一首:“此石巍巍活像牛,埋藏是地数千秋。风吹遍体无毛动,雨打浑身似汗流。芳草齐眉弗入口,牧童扳角不回头。自来鼻上无绳索,天地为栏夜不收。”许他是石牛的知音,这诗居然将石牛镇住,再也不出来危害庄稼了。而这头石牛居然真的存在,经专家鉴定,其雕塑风格是隋唐时期的。石牛现存江油市李白纪念馆,为国家一级文物。
孩子与牛,是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最为典型的两个意象。而太白不是一般的孩子,乡人视之为神童。
最为励志的是铁杵磨针的传说。有一天,好玩的小太白沿溪边玩耍,见一位老太太正在吃力地磨着一根铁杵,太白问老人家磨铁杵干什么,老妪回答:“磨针。”太白惊问:“这样粗壮的铁杵怎么能磨成针?”老妪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太白似有所悟,他不断重复老人的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常人只见李白的天才,以为他“斗酒诗百篇”,终日狂歌滥饮,夸大了酒的作用,而忽视了他的勤奋,这是对李白的一大误解。单就清人王琦集纳的李白诗词就达九百多首,而大量的诗词“十散其九”,足见李白诗歌创作的数量之庞大。没有勤奋,李白绝不会成为中国有史以来至唐代创作数量最多的诗人。
“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足见李白的苦读。而从其写诗中的使典用事,也足见其学养。首先,经史诸集,李白是熟读的,尤喜欢道家书籍,并化为自己的世界观,且树立了他将来的人生方向:怀经济之才,有四海之志。
这就不能不提到太白的老师赵蕤。赵蕤,盐亭人,先氏为文翁嫡传弟子,是蜀中最早的文化人。世代习经书,至汉宣帝时的赵宾已为大儒,在蜀中传《易》。赵蕤不但有经济之才,也有卜、医之术。
“赵蕤术数,李白文章。”师生二人,唐时就被世人称道。有人称赵蕤为谋略思想家,其谋略非一般之谋,而是王霸权谋,换言之,是讲君有君德、臣有臣规的政治谋略。应当说,赵蕤是唐代的政治思想家,所讲的内容属政治学范畴。
这是李白精神营养的主要来源。在与帝乡长安仅有秦岭之隔的蜀中丘陵,李白遇到了自己的人生导师。赵蕤的雄心,是要建立封建社会的霸业。
青年李白不但跟随老师学习宏图霸业之术,还以家乡为中心游历。他游览了窦圌山,写了“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青年的心中并无哀愁,而是看到万物的欣欣向荣。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是一首成熟的诗作。以实见虚,多重通感增加了诗的耐读性,显示了青年李白的艺术才华。
这诗也反映了李白的另一脉精神营养,即道家思想。蜀中是道教的发源地。而唐时尊道教为国教,故道风尤炽。戴天山、窦圌山一带皆有庙宇道观,故李白去寻访道士。李白之父“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可能亦是对道教感兴趣的人。
李白还有在岷山之阳与东严子隐居养鹤的经历。东严子应是太白的道教师父,与赵蕤绝不是同一个人。李白后来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云:“又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此则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
此“岷山之阳”是否为都江堰或青城山一带?“东严子”绝非杨慎说的“赵蕤”,而是另一个名叫东严子的隐居道士,也可能是隐居于东边之岩洞的一个人,故当地人称之为东严(岩)子。
蜀山蜀水不但养育了李白,也给了他纵横家和道家两种精神营养,奠定了他从政与学道的两条人生道路。青年李白将挟着蜀人的性格与思想,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四、仗剑去国
青年李白开始出游。首先,他游览了成都,到他最敬重的偶像司马相如的故地拜访。他想起了相如和文君的故事,对心中的美人也有按捺不住的憧憬,他想象美好的爱情应是“古来得意不相负”。他对相如的词赋才情是倾倒的,对“丈夫好新多异心”是谴责的,对战国时青陵台边韩凭与妻子生死相殉的爱情是大加赞叹的,这些感悟汇成诗作《白头吟》。这样美好的爱情恰恰是人类的普遍期待,这些诗歌至今感动着少男少女。
太白一定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闲逛过,目睹了锦城的繁华与云乐,然后登上锦城最高处散花楼,心中的情思像“春江绕双流”一样婉转萦绕,不忍离别。
沿锦江而下,过清溪登峨眉,半轮明月陪伴着离乡的太白。《峨眉山月歌》记录了他的行程和心迹。
陪伴他出蜀的有朋友吴指南,可能是他在故乡的同窗或剑友。他们在荆门盘桓,也许想适应环境,毕竟这是楚国的领地;也许想寻找机会,茫茫的异地他乡让人摸不着北,同时也想踏看当地的胜迹。直到这年初秋,他们才下荆门开始向长江下游漫游,他宣称:“自爱名山入剡中。”
但在沿湘江至零陵、苍梧时,李白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件难事,他的朋友吴指南突然去世了。年方二十五的青年突遇死亡,何况又在异乡。太白穿着孝服,伏尸痛哭,大放悲声,眼泪流尽,眼睛红肿,如丧双亲。要知李白此时只有这个胜似亲人的朋友啊!路过的人看见,无不为之伤心,就连猛虎近前,太白也坚守不动,他不忍与朝夕相处的朋友分开。
反复权衡之后,他只能暂时把朋友的尸体葬在洞庭边。
他不得不一个人上路了,继续沿长江而下。在九江,他弃船而上,到了庐山。秀美的山川总是让太白感到心旷神怡,“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他在庐山东南的五老峰筑舍读书,一览九江秀色。这种巢云卧松的日子是非常惬意的。而香炉的瀑布给诗人留下深刻印象,“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太白夸张的诗笔尽情展现他对初见奇山异水的惊喜之情。
山川大地如铺展的画卷,任太白挥洒成熟的诗歌才情,他开始了一生不绝的行走与从未停歇的诗歌吟唱。
然后他到了金陵。金陵是太白最喜欢的地方,他多次来游。清晨他登上金陵的最高处——楼高二百四十尺的瓦官阁,“极眺金陵城”,虎踞龙盘的钟山、汇入长江的淮水尽收眼底。楼的四周,法鼓雷动,仙乐齐鸣。他看到金陵“山空霸气灭,地古寒阴生”,他对金陵王者的灵光还是颇为赞赏的,“长此镇吴京”。他在金陵住了一阵,大约离城西孙楚酒楼不远,他很熟悉这一带,日后故地重游。
到了第二年春天,风吹柳花满店香的时节,李白已经结识了本地的朋友,他开始同当地融合。他要离开金陵继续漫游时,金陵子弟来相送,他们在酒楼设宴送别,吴姬压糟取酒唤客尝。这种酒酒精度很低,故可以放开来喝,饮“斗酒”不为怪。喝酒的器具是觞。各自尽觞后,李白在黄昏时出发,夜下征虏亭,看到了江火似流萤的长江夜景。这一路,他大约经历了险风恶浪,“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这样的诗句听起来仿佛是当地船家的抱怨之语。
然后到达广陵,他就病倒在扬州。客病他乡,思乡之情在所难免,于是他给老师赵蕤写信寄诗;又在某个卧床看月光的夜晚,想起故乡来。青年游子在孤凄的夜晚,洒下了思乡的泪水。
太白开始交朋结友,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见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他尽情挥洒青春的豪气,并没有为将来的生活计虑。
太白在病好后继续出发,沿运河经苏州至杭州,从越中至剡中,沿剡溪至沃洲湖,望天姥山,抵天台山,眺望东海。这是太白“东涉溟海”的泛游,他最想看的是云梦泽,因“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他用青年新奇的眼睛观看一个未知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已经很古老。一代代的人不就是这样,用自己新生的亮眼打量新奇的事物吗?所以,太白的行走,也是青年人最想做的游走。他的生活和诗篇都是青春的,他将永远激励着那些对世界满怀豪情的人去行走、去寻找远方并发现诗意。
望见海边,李白折返沿长江而上,游览梦中的楚泽,然后来到湖北安陆。
节选自《四川历史名人读本》,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0月
冯小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二十余家杂志发表并出版作品三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我是川军》及小说集、散文、报告文学、文艺随笔等共十部,作品收入《中国文学年鉴》《中华百年散文精萃》等二十多部权威选本。获北京老舍文学奖散文奖,两次获四川文学奖。《我是川军》被改编为同名音乐剧,列为四川重点文化工程,在全国以及港澳台地区巡演七十余场,两次获国家艺术基金和文旅部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