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远古希腊文明开化的窗口
荷马大约活动于公元前9或前8世纪,在荷马之后至公元前480年,也就是波斯帝国第二次入侵希腊那一年,被称为古风时期(Archaic Period),但也有人从公元前650年(波斯洗劫雅典)算起,直到公元前480年。无论怎么划分,它都与从公元前480年算起的“雅典时代”形成前后关系。荷马时代(约公元前12世纪至公元前9或前8世纪)之前又被称为“太古时代”。阅读荷马史诗时,我们关注的是荷马时代以及之后的古风时期的文化主题,这是一个包括荷马史诗在内,并以荷马史诗为主要文化形态的古希腊文化时期。
历史学家们关于荷马的一个争论是:荷马史诗是否真实描绘或反映了荷马生活的时代或之前的希腊社会?史诗里与政治有关的或者可以做政治解读的内容,是否只是表达象征意义的文学虚构?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可以用今天的政治概念去理解或参照那个遥远时代的权力关系?
荷马史诗被称为古希腊人的“圣经”,在大多数有争议的问题上,都可以拿它来做正反两面的印证。这是因为史诗文字中有许多含混其词和自相矛盾的地方,不亚于基督教的《圣经》。两千多年来,各个时代的人们都把《圣经》当作一个与他们现实社会和政治有关的文本,用诠释和引述《圣经》来表达他们时代的政治和社会观念。如果荷马史诗也能多少起到类似的作用,应该是一件不奇怪的事情。前文讲到《奥德赛》中神女卡吕普索之岛欧矶吉与乌托邦的联想关系,就是这样一种诠释和引述。它的特征是,思考的重心从史诗本身向当下现实问题倾斜,形成当下的荷马史诗语境。这样的阅读比单纯讲荷马故事要有意思得多。
一直到今天,人们仍然把“城邦政治”(polis)视为古希腊人的自由意识对后世最重要的文明遗产。古希腊城邦政治的特点就是没有不受限制的王政,没有不受制约的国王权力,而制约的力量则主要来自希腊人的自由传统以及来源于此的强烈自由意识。
当“polis”这个词最初出现在荷马史诗里时,它还不是后来的“自治群体”的意思,而似乎仅指一个加固设防的居住地。这个名称曾经用于特洛伊,虽然特洛伊的统治者是普里阿摩斯(Priams)国王和他的王后赫卡柏(Hecuba)。但是,正如美国作家和记者斯东(I. F. Stone,1907—1989)在《苏格拉底的审判》(The Trial of Socrates)一书中所说,在希腊人这一方,“特洛伊城下的希腊军队已经显示出‘polis’和现代议会制度及总统制度共同特点的雏形。阿伽门农(Agamemnon)是主持会议的长官。他有一个由贵族地主和战士组成的元老会议向他提供咨询。在这个会议下面,还有一个战士大会。因此《伊利亚特》给我们看到的不是绝对的王政,而是执行长官、参议院和平民大会这三大分支组成的政府”。[11]斯东进一步指出,荷马史诗中的平民大会虽然职权含混不清,但似乎很有权威,“甚至元老会议同阿伽门农打交道时也得轻声地说话”。部落首领们不能作威作福,他们必须像“人民的牧人”那样照料看顾“羊群”,“他不是路易十四。国家不是他。他不能只下命令,以为这些命令一定会获得服从”。阿伽门农、阿喀琉斯、奥德修斯都是“人民的牧人”,并在这个意义上被称为“国王”。[12]
阿伽门农之所以能成为希腊大军的统帅,不是因为他的血统高贵,也不是因为他尤其具有领袖天才,而是因为他带来参加的“兵”最多。《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描写的几乎全部都是军事领袖及其家人的活动,基本上没有提到普通民众或士兵,因此对军事领袖的描述非常详细。在荷马笔下,首领的地位都是由他手下士兵的数量决定的。若首领自己不是个杰出的战士,他便招募不到愿意追随他的士兵。例如,在“海船的数目”部分,苏墨岛(Syme)国王尼柔斯(Nireus)只带来三条海船。尽管尼柔斯是特洛伊城下最俊美的男子(容貌仅次于阿喀琉斯),但“此人体弱,只带来寥寥无几的兵丁”。相比之下,阿伽门农带领着从迈锡尼(Mycenaeans)周边各地招募的一百条海船,“带来了最多的士兵”,因此被公认为攻打特洛伊的希腊全军统帅。
加入希腊大军的头领们——部落酋长或国王——都有自己的兵丁。跟随头领的人们互称“友伴”(hetairoi)。就像中国军队里互相称呼“弟兄”或“同志”一样,古希腊军中的“友伴”互称表达了将士之间彼此的忠诚和深厚情感。一个由部落自由民构成的“部队”由若干独立的“友伴队”构成,这种“友伴队”大概就相当于今天军队中的“连”,因为“友伴”在英语中就是“company”,“company”也是军队“连”建制的意思。
每一个“友伴队”都有一个头领,同时又接受最高统帅的指挥,不过在敌人大举进攻时,自由民部队就会由最高统帅召集到一起来保护城邦。千百年来,首领们招募兵丁,收买他们,靠的主要就是让他们大吃大喝,以此显示慷慨并笼络人心。例如,奥德修斯——他是来自克里特(Crete)的将领——描述了他袭击埃及的经历。他准备了九条海船:
一连六天,豪侠的伙伴们开怀
吃喝,由我提供大量的牲畜,
让他们敬祭神明,整备丰足的宴餐。
到了第七天上,我们登坐船板,从宽阔的克里特出发……
(《奥德赛》第十四卷,第247—250行)
抢劫是荷马时代的生活方式。掠夺财物不仅充实了将领和士兵的腰包,而且还证明了他们有男子气、有本领、有斗志,是荣耀的象征。不管是抢劫还是打仗,首领受到的挑战最大,因为他是统帅,必须站在“前列”。为了感谢首领,城邦百姓有义务向他表示敬意并赠送礼物。
希腊军队的首领和士兵之间有一个“有差别的共产”关系。分发战利品时必须做到公平。掠夺得来的物品集中在一起,头领先拿他那一份,包括作为“统帅”的额外奖赏,之后,在他监督下,作战勇敢的可获得特别的奖励。余下的留给士兵,“分配,人人平等,不得欺诈”。若是头领获的利超过应得,或是分配不公,就有可能失去兵丁的尊重。对首领而言,被人叫作“贪婪者”跟被叫作“懦夫”一样糟糕。
虽然古希腊军事首领的地位赋予他们很大的权力,但他们并不能强迫他人成为臣属。他们只是自由民的军事统帅,并不是国王。在《奥德赛》里,奥德修斯的“友伴”几次拒绝听从他的指挥,奥德修斯只得接受他自己作为“个体”必须服从集体的意志。奥德修斯的行为证明,他这个首领只有有限的领导权。
在荷马时代,新一任的首领并不一定由世袭的继承人担当。实力的重要性高于血统,无能的继承人会受到其他想当首领者的挑战。
《奥德赛》详细描绘了首领更替可能遭遇的麻烦。身为伊萨卡和邻近诸岛最高统帅的奥德修斯离开故土二十年——十年攻打特洛伊,十年返乡,许多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奥德修斯的老父、前首领莱尔特斯(Laertes)早已退位。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库斯(Telemachus)年仅二十岁,又没有统帅经验,缺少支持者,因为他父亲的支持者都已前赴特洛伊战场。一些来自附近诸岛的贵族公子认为,奥德修斯留下的孤儿寡母已经完全失去靠山,所以纷纷向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求婚。这些人根本不把年轻的特勒马库斯放在眼里,公然在他家大吃大喝,抢他家的牲口,还诱奸他家的女奴。他们希望通过迎娶珀涅罗珀成为代替奥德修斯的新首领。
他们还动用武力威胁特勒马库斯。特勒马库斯则召集民众会议,控诉这些歹徒的恶行。几位长老出面维护这位年轻的继承人,却遭到求婚人的恐吓。求婚人还威逼伊萨卡人,宣布民众会议解散。后来他们又试图伏击并杀死特勒马库斯,幸好珀涅罗珀和她丈夫奥德修斯一样足智多谋,才不至于弄出人命来。
珀涅罗珀巧施计谋,化解了那些求婚者的野心。她宣称自己正在为公公莱尔特斯织一匹做寿衣的布料,织完布料后就会改嫁给他们中的一个,求婚者因此在她家逗留数年。珀涅罗珀相信奥德修斯一定会回来,因此她白天织布,夜晚又偷偷把布拆掉。最后,奥德修斯终于返回家园,杀死众多求婚者,执掌伊萨卡和其他岛屿的最高统治权,继续在那里正当地拥有他的首领权力。
《奥德赛》让我们看到荷马如何看待首领权力的“正当”和“非正当”的区别。不仅如此,荷马还在“开化”和“未开化”之间做了区分,这个区分出现在奥德修斯遭遇独眼巨人的时候。荷马时代的社会群体形式虽然还不是一个“城邦”,却已经不仅仅是一伙“人群”,而独眼巨人甚至还没有形成一伙人群。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妻儿和羊群,在自己潮湿发臭的洞穴中单独过活。荷马说,独眼巨人不知农作或航海,也就是说还未开化。
独眼巨人好吃人肉,这更是未开化的一个象征性特征。独眼巨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怪物。他们只有一只眼睛,长在高大前额的中央,而且好吃人肉。奥德修斯和他的手下被一个叫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的独眼巨人抓去关在他的洞穴里。波吕斐摩斯开始吃两个希腊人当早饭,再吃两个希腊人当午饭。但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很快就发现他的弱点,引诱他喝酒把他灌醉,弄瞎他的独眼,逃了出去。奥德修斯瞧不起未开化的人,因为不开化的人除了自己的家庭之外,“对别人一点也不关心”。
荷马描写普通百姓甚至养猪的和奴隶的时候,经常表现得十分亲切,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守自己的本分”。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第一个碰见的老熟人就是他以前的牧猪奴欧迈俄斯(Eumaeus),他对老主人忠心耿耿,看到主人归来,老泪纵横,场面十分感人。
实际上,希腊人对奴役其他希腊人多少会感到不安,当然不是没有希腊人奴隶,但他们更愿意贩卖非希腊人奴隶。牧猪奴欧迈俄斯幼年时被腓尼基(Phoenicia)商人所掳,后卖给奥德修斯的父亲,老人这样概括残酷堕落的奴隶制度:“宙斯取走他一半的美德,/一旦此人沦为别者的奴工。”但《奥德赛》故事里的牧猪奴却是一位不失美德的忠仆。
相比之下,荷马对“不知尊敬”的人似乎就没那么同情了。《伊利亚特》中有好几次战士大会,但有一次相当特别,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二卷)中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有普通士兵发言的大会。发言的士兵叫提尔塞特斯(Thersites)。提尔塞特斯当着阿伽门农的面直接嘲笑他:“你的屋子里尽是战利品和女人,那是咱们阿坎亚人每次攻克一个城池后给你的最精选的战利品。难道你已贪婪到要接受善于驯马的特洛伊人为了要赎取被我或者别的阿坎亚人俘虏的子弟而送来的黄金吗?或者是那个陪人睡觉的年轻姑娘,你要把她据为己有?这样做是不光彩的。”一个平民战士如此当众训斥军队的统帅,除了在希腊人那里,恐怕再也找不到。[13]
但这是非常罕见的,因为站在一旁的奥德修斯见状火冒三丈。他当着大会众人之面殴打提尔塞特斯,打得他流血才止,同时还辱骂他,威胁说如果再敢“口出狂言侮辱国王”,就要把他的衣服剥光,让他“哭着上船去”。在荷马史诗里,这是普通百姓士兵第一次运用言论自由权利的尝试。
荷马对提尔塞特斯相貌的描绘非常耐人寻味。希腊人都喜欢他们的英雄长得英俊。荷马笔下的提尔塞特斯可绝对不是一位英雄,他身体畸形,几乎形同残废。荷马说,提尔塞特斯是希腊军中最丑的一个士兵。他长着一双“罗圈腿”,一只脚还是瘸的,鸡胸驼背,额角尖尖,几乎光秃秃的头顶上只长着稀疏的几根毛。
荷马的读者能不注意到提尔塞特斯这副奇丑无比的样子吗?这么一个丑陋又近于残废的人是怎么被征召进希腊人的英雄队伍的?
公元2世纪罗马讽刺作家琉善(Lucian,125—180)调侃荷马对提尔塞特斯的描写说,这个刺头到了冥府后,一定会控告荷马诽谤他。这倒很符合提尔塞特斯的刺头性格。12世纪拜占庭希腊文学学者,身为塞萨洛尼卡(Thessalonica)大主教的尤斯塔修斯(Eustathius,1115—1195)以他的荷马评论而闻名。他认为,允许提尔塞特斯参加远征的唯一原因是,担心如果把他留在国内,他会煽动一场革命!这么说来,荷马对危险分子的描述与后来的文学作品中会把反派描绘得长相丑陋和行为猥琐倒是很相像,听起来像个笑话,但却有着同样的创作偏见。荷马是人,不是圣贤,显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