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乡愁和乌托邦的代价
前面讲到古希腊人对神的虔诚并不意味着“人是神的奴隶”,对神的虔诚是一种义务,不是奴役。还谈到奥德修斯是一个能够认识自己的欲望,并设法限制这种欲望的人。这在今天对我们的启示就是:人的自由意志不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知道如何限制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谁是自由的,谁就不是奴隶,或者说,只要你不让自己处于不自由的状态,谁都不能让你成为思想和人格上的奴隶。
我们刚看到奥德修斯的时候,他在海滩上哭泣,他是一个生活在天堂般世界里但失去自由的人。他开始讨厌卡吕普索的岛。他在那里待得太久,他渴望回家,远离花草和卡吕普索的诱惑。就在这个时候,赫尔墨斯作为宙斯的信使来到这里,带来了自由生命的震撼:
……从高空落到海上,
然后有如海中的鸥鸟掠过波涛,
那海鸟掠过咆哮的大海的惊涛骇浪,
捕捉游鱼,海水沾湿了强健的羽翼,
赫尔墨斯有如那飞鸟掠过层层波澜。(《奥德赛》第五卷,第50—54行)
赫尔墨斯代表奥德修斯可能向往的所有事情:他是小偷、牧羊人、工匠、预言家、音乐家、运动员和商人的神。他对各种狡猾和诡计、符咒和法术都很在行。他是发明音乐和发现火的神。危险的魔法和阳刚的能量像静电一样在他周围闪闪发光。他在常态和稳定的界限之外,所以他是边界和门槛之神,是道路和门之神,是过渡和异地之神,是矿山和矿工之神,是制造和改变世界的固定性和预先安排的能力之神。他是政治和外交之神,是伟大的说服者,是变身的大师,所有这些都使他成为奥德修斯的神。
赫尔墨斯像自由的精灵一般降临卡吕普索的仙岛,预示着大海和仙岛不是监狱,而是一个比其他地方更有可能展现活力和寻找机会的地方。赫尔墨斯告诉卡吕普索,奥德修斯必须离开她的岛屿,开始他的回家之旅。卡吕普索知道,把自由还给奥德修斯的时刻到了。
选择对于一个渴望自由的人来说,是至关紧要的。今天,我们将对选择的理解与对理性的理解联系在一起。奥德修斯选择把自己绑在桅杆上,这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因此是正确的。奥德修斯选择离开美妙如天堂的欧矶吉岛和岛上美貌温柔的神女卡吕普索,踏上回家的坎坷之途,是不是理性和正确的?他又为什么做出这样一个选择?不同的人对这样的问题会有不同的回答。这就像舒适的小日子能让人满足吗?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衣食不愁就代表“幸福”吗?不同的人肯定会有不同的回答。
我在美国大学教授希腊思想课程的时候,有一位学生就这个问题写过一篇学期论文,讨论的就是奥德修斯为什么不愿意永远留在欧矶吉岛过一种“神仙的日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学生论文的题目是《〈奥德赛〉中被拒绝的天堂》。文章开头是这样的:“这学期在同时阅读了《圣经》和荷马的《奥德赛》后,我对伊甸园和神女卡吕普索之岛欧矶吉的相似留下深刻的印象。伊甸园和欧矶吉岛都是天堂般的地方。但是,更令我感兴趣的是,居住在这两个地方的人物却遭遇不同的事变。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而奥德修斯却自己选择离开欧矶吉岛。奥德修斯的选择令我困惑。有生以来,人们一直对我说,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奥德修斯却确实要离开一个与伊甸园相似的地方。奥德修斯做了这样的决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奥德赛》里的欧矶吉岛与《圣经·创世记》里的伊甸园至少有四个非常相似的地方。
第一,这两个地方的环境和景色都非常美丽,令人赏心悦目。《创世记》里,上帝令“树从地上长起”,那是一些“好看而结美味果实的树”。有一条河“流进伊甸,灌溉花园”,然后分流成四条“小溪”。伊甸是一座花园,是一个所有的植物和动物和谐相处的快乐地方。而荷马对欧矶吉岛的动人景致描写得比《圣经》更细致入微:
洞穴周围林木繁茂,生长茁壮,
有赤杨、白杨和散逸浓郁香气的柏树。
各种羽翼宽大的禽鸟在林间栖息作巢,
有枭、鹞鹰和舌头既细又长的乌鸦,
还有喜好在海上翱翔觅食的海鸥。
在那座空旷的洞穴岩壁上纵横蜿蜒着
茂盛的葡萄藤蔓,结满累累硕果。
四条水泉并排奔泻清澈的流水,
彼此相隔不远,然后分开奔流。
旁边是柔软的草地,堇菜野芹正繁茂。
即使不死的天神来这里见此景象,
也会惊异不已,顿觉心旷神怡。(《奥德赛》第五卷,第63—74行)
欧矶吉岛和伊甸园的第二个相似之处是,住在那里的人都安逸快乐,全无痛苦。亚当、夏娃和奥德修斯都不用为生活有任何劳作。亚当和夏娃虽然不可以“从分辨善恶的智慧之树”上采食果实,但他们的食物非常充足。上帝确实把亚当放置在花园里“令他耕作、照料”,但亚当的劳动并不累人。亚当被逐出伊甸园以后,劳动才真正成为他不得不操劳的事情,“你必须以额头的汗水换取面包”。亚当和夏娃都从未受到过痛苦。待到他们偷食禁果后,上帝对夏娃说,会叫她在分娩时痛苦,而亚当则必须在大地上“披荆斩棘”。
至于奥德修斯,女神卡吕普索也为他准备了充分的食物:“我会为你准备足够使用的食物、淡水/和香甜美酒。”女神卡吕普索也告诉奥德修斯,一旦他离开欧矶吉岛,等待他的便是磨难和痛苦,他总有一天也会像所有的凡人一样死去,而且她自己比奥德修斯的妻子更加漂亮。女神说:
拉埃尔特斯之子,机敏的神裔奥德修斯,
你现在希望能立即归返,回到你那
可爱的故土家园,我祝愿你顺利。
要是你心里终于知道,你在到达
故土之前还需要经历多少苦难,
那时你或许会希望仍留在我这宅邸,
享受长生不死……(第203—209行)
欧矶吉岛和伊甸园的第三个相似之处是,亚当有夏娃做伴,而奥德修斯则有女神卡吕普索做伴。上帝在创造了亚当之后,怕他孤独,所以又先创造了动物,然后创造了夏娃,于是亚当就有了伴。亚当和夏娃是第一对结合的人类伴侣,“合为一体”,赤裸时彼此不感觉羞耻。奥德修斯虽然想念自己的妻子珀涅罗珀,但他有可爱的女神卡吕普索做伴,而且很喜欢她。卡吕普索非常美丽,她对奥德修斯说:“我不认为我的容貌、身材比不上/你的那位妻子,须知凡间女子/怎能与不死的女神比赛外表和容颜。”(第211—213行)就在奥德修斯向卡吕普索说明归意之后,他们还共度良宵,“享受欢爱,互相偎依,卧眠在一起”(第227行)。
欧矶吉岛与伊甸园最重要的第四个相似之处是,这两个地方都没有死亡。上帝告诉亚当和夏娃说,如果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就会死亡,果然如此。他们在偷食苹果后,上帝对他们说:“你们从尘土中来,也将回到尘土中去。”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他们不偷食禁果,本是长生不死的。卡吕普索对叫她给奥德修斯放行的信使赫尔墨斯说:“被飓风卷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是我,把他从水中拯救出来,/给他可口的美食,细心照料他,并劝他住在这里,和我做伴。/这样就能够永远快乐,长生不老。”(第134—136行)
在仙女卡吕普索的欧矶吉岛上,奥德修斯可以永远享受美景如画的环境,他可以过上无忧无虑、安逸舒适的生活,还有可爱的仙女在旁相伴。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长生不老,天长地久地过神仙的日子。古今中外,多少帝王想尽办法,不就是为了拥有这样的幸福吗?
但是,奥德修斯却偏偏拒绝了这样的天堂生活,为什么?两个答案,一个是乡愁,另一个是天堂生活的自由代价过于高昂。
我们在前文中谈到《奥德赛》的“回家”主题,奥德修斯爱他的妻子珀涅罗珀,想回家与她团聚。卡吕普索初见奥德修斯的时候,他正坐在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大海边,思念着故乡,思念着亲人,泪珠不断。
女神卡吕普索竭力挽留奥德修斯,但是,奥德修斯对卡吕普索说,他妻子珀涅罗珀:
无论是容貌或身材都不能和你相比,
因为她是凡人,你却是长生不衰老。
不过我仍然每天怀念我的故土,
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
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色的海上打击我,
我仍会无畏,胸中有一颗坚定的心灵。
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
在海上或在战场,不妨再加上这一次。(第217—224行)
尽管卡吕普索美丽端庄,温柔体贴,但奥德修斯想要离开神仙世界的欧矶吉岛,因为他“想家”了。不管会遭遇怎样的艰难险阻,他都一定要回家。
人类很早就认识到,“想家”这种乡愁是一种“病”。在英语里,乡愁叫“homesick”,法语里是“le mal du pays”,都是“病”的意思。乡愁是一种古老的现象,在《旧约》的《出埃及记》和《诗篇》中都提到过(“在巴比伦的河边,我们坐下来,是的,哭泣,当我们想起锡安的时候”)。荷马的《奥德赛》开篇,雅典娜对宙斯说,让奥德修斯回家吧,因为他想家了(“思念他的妻子,想回家”)。希腊医师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前460—前377)认为乡愁(也称为“heimweh”或“怀旧反应”)是由血液中过多的黑胆汁引起的,这恐怕是医学对乡愁最古老的科学解释。
近现代人对乡愁的认识可以追溯到17世纪科学主义时代,那时候瑞士有许多人在不少欧洲国家充当雇佣兵,他们多年回不了自己的国家,非常想家。1651年,有人认为思乡是一种瑞士人特有的病,后来发现是一种普遍的人类心理需要,因此到了19世纪,这成为德国医学界研究的专门问题。美国历史学家苏珊·J. 马特(Susan J. Matt)在《美国的乡愁史》(Homesickness: An American History)一书里,描绘了美洲大陆殖民者、移民、淘金者、士兵、探险者和其他不同人的乡愁。她指出,开始的时候,人们以为乡愁是一种脑损伤,后来才发现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病症,从思乡的强烈程度可以判断一个人对家庭和故乡的依恋程度,也可以评估他的压力积累效应(如士兵的厌战)或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奥德赛》里的奥德修斯经常是现代乡愁研究中的一个古代例子。
除了乡愁,奥德修斯不愿意留在仙女卡吕普索的欧矶吉岛上,是因为他不愿意在那个小岛上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他机敏过人,有勇有谋,富于冒险精神,是一个自由自在、精力充沛的人。《奥德赛》就是一部他凭勇气和智慧,勇往直前、不断历险、不断化险为夷的故事。但在神仙居住的欧矶吉岛上,他将无所施展,再无可能在行动中展示和实现他自己。
像奥德修斯这样的人,又怎么能一辈子都待在欧矶吉岛这样的“天堂”里呢?欧矶吉岛确实可以像伊甸园一样让人安逸舒适,无忧无虑。但是,这种地方有一个问题:没有挑战,也没有可以克服的困难。在这样的地方,奥德修斯会无聊,会心灵不得安宁,甚至会疯掉。这就是他选择离开欧矶吉岛的缘由。他似乎早已感觉到,欧矶吉岛只不过是一个懒汉的天堂,在那里注定只能过一种永无变化、永无奋斗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天堂生活。
奥德修斯离开乌托邦一般的欧矶吉岛,这一选择提出了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如果在人间建立起一个绝对完美的乌托邦社会,你会选择成为这个乌托邦的国民吗?要知道,这个选择又包含着另一个问题:如果选择成为乌托邦的国民,那么你就要选择改变自己,选择在你的生命中不再有自由选择,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这不是一个抽象的哲学问题,而是现实已经向我们提出的生活哲理问题。
我们当然不是要把《奥德赛》当一个21世纪的反乌托邦故事来阅读,如果我们在荷马史诗里看到某种对自由的向往,那么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暴力。我们看到奥德修斯回家后,为清算旧账,报复“敌人”而对所有求婚者进行的冷血屠杀。他走出来,穿过他的房子,寻找求婚者的任何生命迹象、任何肢体的搅动,为的是不让任何人有机会逃脱。他发现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和尘土中,就像渔民用网兜从灰色的海里拉到海滩上的鱼。所有的鱼儿都渴望大海的波浪,但动弹不得,火热的太阳照耀着,夺走它们的生命。
对我们今天来说,以正确的价值观来阅读荷马史诗也许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暴力——对外的战争和对内的压迫——对人类的威胁并不亚于荷马的世界,如果从荷马史诗得出的教训是“暴力是英雄、强权即真理、杀人不悔、奴役和买卖妇女、战争叫嚣的‘男子汉’精神、在放下武器的城市里消灭所有的人”,或是“正义存在于个人复仇之中”,那么荷马就不可能为我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指导。凭着武力强大就自以为代表真理,就可以横行于世,这种暴力崇拜在今天比任何时候都令文明世界感到不安。《伊利亚特》的英译者波普(Alexander Pope,1688—1744)对“《伊利亚特》中显而易见的残酷精神”感到震惊。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批评荷马用战争使欧洲荒芜。托马斯·潘恩的美国朋友、启蒙运动美德的倡导者乔尔·巴洛(Joel Barlow,1754—1812)虽然称赞荷马的伟大诗才,但同时也指出,“他赋予军事生活一种很少有人能抗拒的魅力,用荣耀的云彩装点屠杀的场景,让每一个看客眼花缭乱”。[10]在一个暴力肆虐世界的时代,人文阅读者在诗学审美之外应该有明确的道德判断,不是为了非议作者,而是为了深化自己的现实感和增强自己的问题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