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身(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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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六岁多一点的小女孩侬阳阳从汤谷寨被带走的那个上午,是个阴天。雨云堆积在山岗,太阳躲起来了,天一副要垮下来的样子。侬阳阳的曾外祖母白桃花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她把孩子交给拍电视的那两个人时,心里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她说要下雨了,路不好走,你们不要带孩子去了。

但那个说话怪腔怪调的唐导说:“老人家,你拿了我们的钱,别影响我们工作。鹅克(OK)?”

扛摄像机的张师已经在发动车了,他在驾驶座上说:“莫跟她鹅克了,我们还要赶路哩。”

白桃花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是对侬阳阳说:“阳阳,要乖要听话哦,见到你妈妈后给我打电话来。”

侬阳阳是个乡村留守儿童,她的父母在省城打工,要进城见到爸爸妈妈了,孩子当然高兴。昨天家里忽然来了两个伯伯,说是要给她拍电视。爸爸之前也打来电话,要她乖、听话,这两个伯伯要把她的乖样子拍出来给爸爸妈妈看,给所有喜欢阳阳的人看。侬阳阳虽然在乡下长大,但她知道电视里那些美丽可爱的小朋友。他们在电视里唱歌、跳舞,快乐无比。现在你也将和他们一样了。这两个拍电视的人对孩子和她的曾外祖母说。他们把侬阳阳哄得很高兴,给她看她在画面中的样子,让侬阳阳新奇不已。他们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大熊猫玩具和一包好吃的东西,巧克力、饼干、糖果、烤串、果冻、奶昔,等等。许多零嘴侬阳阳从未吃过。村寨里长大的孩子,自由生长,漫山遍野乱跑惯了,也没有什么安全教育。两个和蔼可亲、身上又随时变戏法般变出很多好吃甜食的陌生人,哄一个毫不设防的乡下女孩,连唐导和张师都觉得太容易了。

车驶出汤谷寨,张师递给唐导一小盒粉红色的果冻,封口已撕开。唐导心领神会,哄孩子道,阳阳,来,看看伯伯给你带哪样好吃的了呀。侬阳阳没有多想,接过来就往嘴边塞。唐导紧张地看着她,张师也不时边开车边回头看。不到三分钟,孩子昏昏睡去。

车开上盘山路,汤谷寨已被甩在后面。张师不断看后视镜,搞得唐导也紧张地往后看,往两边看。群山寂静,道路蜿蜒,一只鸟儿从车前飞过,也让张师紧张得踩了一脚刹车。

张师说:“乡村里没人养的娃儿多的是,干吗非要抱走这个娃娃,还搞那么大动静?嫌警察没事干是不?”

“四哥,你买头猪崽还问猪妈妈同意不吗?”

“烂眼儿,你是个要挨雷劈的狗杂种。”

被称为“烂眼儿”的人眨巴了一下眼,摘下了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咧咧嘴说:“干我们这行,雷劈下来了再说。”

这是两个名字见不得阳光的人。张师的真名叫赵四毛,道上的人都叫他赵老四;冒充导演的唐导,真名叫曹前贵,“烂眼儿”是他在监狱里的绰号。他们是曾经的狱友,在监狱里曹前贵是赵老四的马仔,少吃了许多苦头,对他既害怕又服气。他们前后脚出狱,电话里都说有财大家发呀,别忘了难兄难弟。

来自边境线上南山村的曹前贵从小在饥饿中长大,饥饿是一种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鬼,赶着人到处觅食。有一个关于老鹰的传说让曹前贵在走上拐卖孩子的不归路上,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饥饿的鹰。在漫长时光流逝中的某个冬天,饥饿铺天盖地,连天上的老鹰也饿花了眼。有人看见一块快速游动的阴影,涨水一般漫过山岗,漫过房舍,漫过几块玉米地,最后这阴影覆盖了农家地头边的一个小孩。原来它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老鹰啊!它一爪抓起了孩子,想飞回自己的鹰巢,好好享受一顿童男子的美味。村人敲响了瓦缸破锣,射出一支支于事无补的箭,村子周边的大山也从四面合围起来,试图挡住老鹰的去路。大山说,留下孩子。老鹰飞不过越长越高的山峰,就把孩子扔在最高的那座山头的岩石上。那里连岩羊也攀爬不上去。老鹰说,谁有比天高的本事,就来带回你们的孩子吧。

曹前贵十九岁时因为伤人蹲了两年监狱,被他一锄头打瞎一只眼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哥哥。穷困让他们兄弟阋墙,痛下狠手。就像没有真正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道饥饿的凶狠一样,没有和曹前贵打过交道的人,不知道他有多冷血。

曹前贵的村庄是喀斯特地貌区,主产石头,副产品才是庄稼——玉米和土豆。庄稼生长得稀疏零落,漫山遍野的石头却长势凶猛,像成群结队气焰嚣张的怪兽。它们还会赶着人跑,带给人们代代沿袭的贫困和绝望。尽管人有脚,石头没有脚,但它们会从地里长出来,从山上一片又一片地压下来。在大山的柔软处,会存留一些稀薄的土,依附在石缝间、石旮旯里,以及稍微平缓一点的地方,像肉一样诱人。因此当地人从不叫土,称之为“土肉”,这样才对得起它们的金贵。这块地,“土肉”瘦一点。人们会这样说。但天降一场大雨,地上刮过一阵强风,石旮旯里少得可怜的那点“土肉”,就被雨水冲走了,汤汤水水地漏到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被大风刮走的,像一去不回的鸟儿,抛下贫瘠瘦硬的大地。人说水落石出,这里是土走石头现。去年还可以种两三株玉米的石旮旯缝里,今年连种子都撒不进去了。在石旮旯山地里种庄稼,至少得三人同时上山。一人在前面挖一个坑,撒下种子,一人从背篓里抓一把农家肥盖上,再一人背着水桶浇一瓢水。然后,靠天吃饭。

土地包产到户那年,曹前贵家分到七分坝子里的玉米地,十来亩山地。山地就是石旮旯里一处又一处的石窝窝,石头占了百分之九十。每一个石窝窝里有几捧“土肉”,种得进三四株玉米就算“好地块”了。人在石头缝里刨食吃,虽然艰难万端,但再贫瘠的土地,现在归自己所有了,还是让人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希望。曹前贵十七岁时,家里养了一头肥猪,父亲请了三个壮汉抬肥猪下山去卖,过山垭口时,肥猪大约不想就此引颈就屠,四个抬猪的汉子扛不住一头肥猪的垂死反抗,连人带猪地滚下了悬崖。曹父当场身亡,手里还死死地抓住一根猪尾巴。曹前贵上有老母,还有哥哥嫂嫂。一年后,兄弟闹分家,哥哥说,老二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我得养老妈和一家子人,坝子地就留给你两分,山地你就多占点。

老爹不在了,长兄当父,曹前贵还能说什么?他在山脚下自己搭了间木棚屋,成为村里最年轻的光棍。可分到他名下的那点地,根本不够填饱他的肚子。他分到三亩山地,一年下来,就只剩下一亩多了。“狗日的石头,去年还在半山腰,今年就跑到老子床边了。”曹前贵肚子饿慌了的时候,常常这样骂。

在石旮旯地里种庄稼,要比别的地方费更多的功夫,你得学会围埂,把每一个石窝窝里的“土肉”用石块围住,雨季来了那点土才不会被冲走。曹前贵没那个耐心,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肯下笨力气的人。有一年,他偷偷将自家坝子里的玉米垄往哥哥那边挪了几尺。但就为了这多出来的七八株玉米苗,哥哥前来兴师问罪,兄弟俩在地头大打出手。结果是,哥哥被曹前贵一锄头挖瞎了一只眼,弟弟得了两年牢饭吃。

曹前贵出狱后,都能听得见南山村曹氏家族的老祖宗在祖坟里叹息,也能想象得到曹家老屋里神龛上祖先的牌位是如何黯然无光、尘垢满面,更能听见一只眼的哥哥隔着千山万水的怒喝:你还是滚吧,不要回来丢曹家人的脸了!

曹前贵愧对先祖,无颜回乡,只有滚了,滚得越远越好。他跑社会时,神州大地还在到处传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年轻的曹前贵那时心里也有一把火,希望的火、挫败的火、失望的火、愤怒的火、欲望的火、贫困的火,相互交织,欲壑难填,让他在家乡又瘦又薄的田野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一身的力气,以及在社会上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身上。他们有的能喝酒,有的能打架,有的能行骗,有的会小偷小摸。尽管他也下井挖过矿,挑砖盖过楼,开山修过路,还养过猪,摆过摊,跑过单帮,摘过棉花,扛过大包,什么活儿能挣到钱他就去干什么,但他没有从身边那些靠辛勤劳动挣钱养家的人们身上,学到做一个好人的本分、良善、勤劳、诚实以及应该坚守的底线。他日思夜想的只是,用最少的力气,赚到更多的钱。比如抱走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比扛一袋水泥,自然省力得多。

曹前贵看着窗外的山岗田野想:都在讨生活,为哪样我这样的人非得在刀口上讨吃?人是不是有两套心肺?一套是人的,一套是畜生的。曹前贵不知道别人如何想,因为说起活过的日子,满嘴都是苦,像一头畜生一样没心没肺会让自己好受一点。

左侧一辆奔驰车别过来,想超他们的车,对面已经驶来一辆大卡车,公路上喇叭声四起。赵老四凶了外面一句:“奔死啊!”

曹前贵说:“你好好开车,可别出啥差错。”

赵老四肥厚的腮帮咬动了两下,没有回答。

曹前贵跟赵老四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他听成“奔食啊”。人不他妈的都是在奔食去的吗?饿过肚子的人才晓得急慌慌地讨那一口食吃不容易,脸面不顾,生死不惜。

这时他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货呢?

他马上回复道:到手。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的车开到省城的城乡接合部时,窗外已是霭霭暮色,似一块掩盖这人间一场罪恶的巨大幕布。曹前贵舒了一口气。刚才赵老四说要避开一些公安的检查站,得走点弯路。曹前贵想,孩子送到目的地,他就能拿到钱。曹前贵不怕赵老四卖他的马[1]

车忽然拐进了路边的一家汽修厂,曹前贵问怎么了。赵老四说,车胎跑气了,换胎。

曹前贵嘀咕道:“越急越见鬼。”他刚下车来看车胎,两个男人就迎上来说:

“老板,先到里面去喝茶吧,一会儿就弄好。”

曹前贵还没有来得及看仔细车右侧的前后车胎有什么问题,就被那两个男人拥着带进了房间。这期间他还看见另有两个男人在匆匆关汽修厂的大门。曹前贵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拔腿想跑,但他的两只胳膊已被人紧紧捉住。曹前贵大喊:“赵老四,你敢卖老子的马!”

他扭头看见赵老四还坐在驾驶座上,不停地揉鼻子。这个家伙有个肉头鼻,过去在牢房里,赵老四要算计人、要打人的时候,就是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样子。曹前贵来不及再喊,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曹前贵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脚已被胶带纸紧紧捆住,关在一间屋子里。他想:我这是栽到黑道上了。一开初他还喊叫,但挨了几顿老拳后,他不喊了。他面对的都是些他闯荡江湖以来所遇到的最冷血的恶人。他们穿着质地上好的衣服,皮肤白皙,身板有型,头上留着板寸,胳膊上大块刺青,一看就是心狠手辣的人。他们下起手来,比牢房里的狱霸还要凶狠。有个家伙飞起一脚踢在曹前贵的腮帮子上,踢掉了他两颗大牙。

赵老四不见了踪影。过去曹前贵认为只有贫瘠地方的人才会饿肚子,可赵老四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城里人,从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流浪,为一个包子可以跟人动刀子。在别人的耳光和拳头中长大,骗子小偷是他的老师,少管所是他的学校。曹前贵是“二进宫”,赵老四进出监狱按他的说法就像“回家探亲”。他们在一起蹲监的那些日子,谈论起小时候饥饿的感受。曹前贵说饿得头昏眼花时,看见山上的石头都以为是馒头哩。赵老四说,街角那些比茅坑还臭的垃圾桶,在大街对面我都能闻出里面有没有人家吃剩的半块面包。

赵老四曾经跟他说过,只有狠狠饿过肚子的人,才是恶狠狠的人。曹前贵不无悲哀地想:狗日的赵老四,你比老子更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