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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世民从北京回来后,彻底想开了。与其枯坐家里等死,不如走进人生的热闹处。该出去打球遛弯会朋友,一样不落下。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将每一次球赛,每一次聚会,每一件要处理的事情——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当成“告别赛”。声色不露地和家人告别,和熟悉的朋友们告别,和安详的生活告别,和路遇的陌生人告别,和阳光、花朵、树木、湖面、街道、商店、菜场、药店、餐厅告别。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回想自己的一生,有遗憾也有自豪,有时还会为年轻时干的荒唐事哑然失笑。没有什么可怕的,人都有自己的命,到了认命的时候,就和死神签一份协议:我不抱怨,不诅咒,不怨天尤人,请你让我安详地离开。
卓世民是从事过特殊职业的人,特殊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工资单上都只是一个代号,当上刑侦局局长后他的身份才逐渐为人所知。被他送进监狱、送到刑场上的犯罪分子难以计数。退休前一年卓世民搬了家,倒不是他害怕什么了,他这是为家人着想。这里虽然离城中心远一点,但环境好,既安静又安全,适合他这种需要“大隐隐于市”的人养老。他不希望再有任何社会上的恩恩怨怨、刀光剑影,影响到自己的退休生活和家人的安宁。他的职业生涯尽管充满传奇,无比荣耀,但他现在甘做一个钓鱼遛狗、买菜打球的普通老头儿。
退休后卓世民迷上了打网球,经常和他配对打双打的兰高荣,是他工作几十年的老搭档,两人同是从干刑警入行,都当到高级警官退休。兰高荣退休前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分管市局的刑侦工作。两人在工作上的默契和生活上的互相照料,胜似亲兄弟。这天下午三点,他们在洒满阳光的网球场见了面。兰高荣说:“从北京回来啦?”
卓世民答非所问,说:“糟糕,水杯又忘记带了。”
兰高荣嘿嘿一笑,从球包找出一瓶矿泉水:“喝这个吧。你这老糊涂。”
卓世民过去头部受过伤,最近几年来老是忘事儿,这已经成了大家嘴边的笑谈。比如他出门去买菜,到了菜市场却想不起老伴左叮咛右交代要他买的东西;有一次球场上来了几个新球友,他在介绍自己的队友时,竟然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想不起队友的名字来了。那一刻他恨不得一枪崩了自己。家人曾带他去看过医生,给脑部做彻底的检查,CT、核磁共振啥的。那医生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什么脑垂体、神经元、淀粉样蛋白基因、早老素基因,等等,绕得你要么像进入了史前社会,要么是误闯了外太空,面对一群比自己聪明了几个世纪的人,在他们面前不当个傻子都不行。脑子不行了,对一个干了一辈子刑侦工作、事事缜密、阅人无数、在人群中靠鼻子都能嗅出哪个是犯罪嫌疑人的老警察来说,无异于宣判他是一个废人,比当年组织上让他退休打击还大。
兰高荣看卓世民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打趣道:“咋啦?想桑吉老师了?人家今天不来。”
桑吉老师也在这支老年网球队里,打混双时常和卓世民配对。她过去在一家文学刊物当总编,曾经编发过一篇写卓世民的报告文学,现在她还称他为“老英雄”。桑吉老师是个离婚的单身女士,弄文舞墨的人,向来应笑多情,看卓世民的目光难免就有些青年女性才有的柔情和爱慕。
“你个‘烂脱靶’,净乱打枪。”
“烂脱靶”是兰高荣在警校时的绰号,第一次射击训练十发子弹他有本事全脱了靶,后来打枪一直都没个准头。甚至在刚穿上警服不久的一次抓捕行动中,还误伤了群众。那一枪其实也是为了救卓世民之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边境口岸逐步开放,贩毒活动十分猖獗。那时他们俩都是刚入行不久的刑警,在一次缉毒行动中,刑警队在一个农贸市场将正在交易的毒贩逮了个现行,卓世民按翻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毒贩,正要给他上手铐时,另一个家伙挥舞一把砍肉刀就砍将过来。卓世民双手不空,身下还压着毒贩,只能一勾头躲过了第一刀,兰高荣就在卓世民身后,他看见那小子又要砍第二刀了,连忙举枪就打,没打中罪犯,子弹却打到一根石柱上,又弹了出去,伤到一个躲避不及的卖菜商贩。不过这一枪起到了震慑作用,舞刀那小子看到警察真开枪了,扔下刀就跑。案子了结后论功行赏,卓世民荣立三等功,兰高荣却挨了个警告处分,要不是卓世民极力为他申辩,兰高荣差点就干不成警察了。卓世民说没有兰高荣那一枪,我头都被人劈成两瓣了。但这一枪,却成了兰高荣终生的噩梦,让兰高荣一直有打枪恐惧症。
“你心里有事儿了。”兰高荣说。
“没有。”
“去北京干吗?”
“没干吗。走走,看看。”
“好嘛,换鞋。先活动活动。”兰高荣已经站到场上了。他笃定卓世民有事瞒着他。几十年的老搭档了,一个眼神一跳,都知道对方要干什么,需要什么。兰高荣知道,你不问,卓世民是不会告诉你任何心事的。他烂在肚子里的事情太多,哪怕面对他这样的老伙计。很多事情你跟他推心置腹了,他永远保持着那种令人敬畏的神秘感。兰高荣经常揶揄卓世民搞那十来年的密侦工作把人情味儿搞坏了,说他“六亲不认”都是轻的了,这家伙为了工作常常忘记了自己是谁,但兰高荣永远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兰高荣还在市局当刑侦支队支队长时,卓世民是省厅秘密侦查处的处长,有一次兰高荣接到线报说有两个黑社会团伙为争地盘,在一家废弃的工厂车间内准备火拼,他带刑侦队和治安队的弟兄们冲进去时,赫然发现卓世民也混迹在流氓团伙中。那一瞬间他有被这家伙骗了的感觉。上周大家还在省厅一起开会呢,怎么没听他说在执行卧底任务?刑侦队的小伙子们可不明白这些,扑上去就开始铐人,兰高荣怕卓世民受到误伤,直接奔卓世民而去。没想到卓世民操起一根钢条就冲兰高荣砸来。兰高荣抽身闪慢了点,钢条重重砸在他肩膀上。他那时才明白,卓世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他顺势倒在地上,放卓世民跑了。卓世民那一钢条把他的锁骨砸断,住了一个月医院。事后他也只说了卓世民一句,你小子下手够狠的啊!就不怕你兄弟媳妇守寡?而卓世民也只是嘿嘿一笑,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更不会说他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了。
两人在场上拉底线,刚刚热身,卓世民的电话就响了。是老伴肖佳打来的,她在电话里急吼吼地嚷,老卓你快回来,婉玉的车被人砸了!
卓世民问:“怎么被砸了?”
家里有两部车。今天卓婉玉开杨先书的车去接孩子,她的雷克萨斯两厢车就停在地下车库里。卓世民退休后多数情况下出门坐地铁、搭公交车,偶尔才会开女儿的车。从前他坐着闪着警灯通行无阻的车,每一个路口都有交警给他行礼,现在他把自己还原成一个平头百姓,红灯停绿灯行。这个感觉很实在、很闲适。反正再也用不着赶时间了,急什么呢?肖佳心脏搭了四个支架了,她越急,卓世民就越不能急。他对她说,我马上回来看看。没多大个事,别急。
卓世民在回去的路上想起来了,昨天他去省刑事司法技术鉴定委员会开会,把一个挎包忘在副驾驶座上了。八成是哪个蟊贼以为包里有货,撬不开车门就砸车窗。唉,我竟然也成了个丢三落四的人。这越来越糟糕的臭记性啊!
情形果然如一个老刑警的推断,车右侧前窗玻璃被砸了,副驾驶座上的包也不见了。肖佳就在车旁边,还有一个保安守在那里。卓世民大体问明了情况,车库的监控半个月前就坏了,车库门闸昨天碰巧又被一个司机撞断了。那保安一看就是刚从乡下来的,一问三不知。老伴说,叫警察来。什么人啊?敢来砸我家的车!卓世民说,算了算了,多大个事啊,一块玻璃,换了就是。
肖佳嗓门大了起来:“怎么能算了?你的包怎么说呢?里面都有啥呀?”
卓世民想了想,包里有自己的驾照,有钱包,还有不多的现金和两张卡。关键是里面还有一份省刑事司法技术鉴定委员会的案卷,他退休后被聘为这个委员会的副主任,这个机构专搞疑难案件的研究和鉴定,卓世民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刑侦,常被请去参加“会诊”。这事儿还得报警。刚才他已经把现场迅速看了一遍,这个蟊贼是个老手,车窗玻璃是用毛巾一类的软物裹着榔头砸的,车顶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车架边缘还留有两个手指印。这次他得逞了,下次还会来。别指望小区物业部门会及时修好那该死的监控。
电话打给谁呢?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把电话打到了110。
接警的是个嗓门细细的警察,问明具体情况后又问:“你车里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吗?”
卓世民有些恼火了:“车里还有根金条哩!你说值不值钱?”
那边愣了一下,才说:“我帮你转接到当地派出所吧,他们马上派人来。”
卓世民对妻子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他又对那保安说,“你也走吧。”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一个胖胖的社区片警,一看就是个刚穿上警服没几天的新手。他的帽檐压到眉毛处,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用两个鼻孔看人,用下巴当手:“什么情况呀你?”
卓世民心里有些发凉,遇到个喜欢耍酷的二愣子了。他指了指车说:“车窗被砸了。警官,你看看嘛。”
那警察都不愿意多走近车一步,只用下巴抬了一下:“车里丢啥啦?”
“丢了一个包。”卓世民说。
警察训斥他道:“干吗要把包放车里呀?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社区里开会给你们老百姓讲解防范意识,都不来听。东西丢了就晓得厉害了?”
卓世民说:“警官,你先看看现场吧。”
“看什么现场?跟我走,去派出所登记去。”这警察扭身走人了。
唉,不穿那身马褂,还真被人当老百姓打发。妈的,今天索性就看看这些基层警察怎么办案的吧。他正在寻思呢,那警察扭头又催了:“快点啊你。磨蹭什么呢?”
警察骑了辆电驴来的,卓世民走路,还背着球包,紧赶慢赶才跟得上,走得他一身汗。那警察本可以等他一起走的,甚至稍微怜悯一下他这个老人家,搭上他一起走,但是人家偏不,在前面把车骑得歪歪扭扭的,还一路打电话看微信。到进派出所大门,就有人叫他,小山子,过来帮个忙。这警察看都不看卓世民一眼,说,在那儿等着。然后就进另一间屋里去了。
派出所的接待厅不大,前面一个柜台,有两个人在那里补办身份证,便民服务台前坐了两个辅警,不时有些民警进进出出。卓世民怕被人认出来,找了个角落坐下。这一生中他出了多少大案要案的现场啊,这次碰到自己是当事人、受害者,人家连他的现场都不愿多看一眼。这老百姓不好当啊。今天就把这滋味体验个够吧。他想。
又等了半个小时,那片警在过道那边冲他勾了勾手:“你,过来!”
这小子派头真够大的,得治他一治了。卓世民起身,神色平静,老老实实地跟着那片警进了一间办公室,然后开始进入问讯程序:姓名,职业,家住哪里,电话,身份证号,家庭成员,什么时候发现物品被盗,损失情况,等等。卓世民没有说出自己过去的工作单位,只说是退休人员。片警的嘴唇努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是,就你们这些老倌老奶奶多事。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翻了翻电话记录,问卓世民:“报警时,你不是说还有根金条吗?刚才怎么没有跟我说?”
卓世民冷笑一声:“亏你还想得起。”
“你什么意思?”警察的下巴又抬起来了。
“没什么意思。我忘记了。”
“忘记什么了?”
“车上没有金条,我以为有。就忘记这个了。”
“你以为?”警察的嗓门大起来,鼻孔冲着卓世民,“谎报警情是不是?拿我们开心是不是?没见我们忙得脚底翻天吗?”
“我没有谎报警情,警官。”卓世民尽力压住自己的火气,“我的车窗被人砸了,难道你不该出警?你是干什么吃的?警官,请你态度好一点,别对一个老人家吼。”
也许是卓世民老豹子一样凌厉的目光,让这年轻人不得不有所敬畏了。他收起了高抬的鼻孔。“好了,你回去吧。”
“就这样了?”
“你还想怎样?”警察又抬起了下巴。
“警官,我想,你们该派人去出个现场。”
“你想?你想派人就派人啊?你谁呀?我们一个月都没休息了。回去吧回去吧,我们这里有备案就是了。”
卓世民其实知道这样的小案子根本不可能派专人去查,哪天碰巧抓到那个小蟊贼了,能并案处理就算不错。自己包里的钱啦卡啦什么的都无所谓,驾照被人拿去做坏事可不得了,还有那份刑事司法技术鉴定委员会的案卷,流传到社会上也不好。毕竟他不是一般人。
“好吧,我给你找个人出现场吧。”卓世民淡然一笑。他转身出来,掏出电话直接打给省厅刑侦局的武钢局长,他从前的下属,现在的接任者。他本不想让这个小胖子太为难的,但他的作风实在该改一改了。更别说他心中憋的那股火,迟早要喷发。
三分钟以后,派出所带班的一个副所长从楼上冲了下来,跑得连帽子都歪了,见了卓世民又是敬礼又是握手,慌乱得语无伦次。副所长姓李,按他后来在会上训手下的说法,卓局这样的大人物,他出现场,我们都在三十米以外。
派出所乱成一锅粥,像出了大案,院子里的大小警车、摩托车全发动起来了。他们把卓世民恭恭敬敬地请上车,直奔案发现场。
但他们还是晚了,连卓世民都不得不佩服武钢这小子行动神速。地下车库已停了七八辆警车。拍照的、取指纹足迹的、搜集痕迹的、画图的,忙得如临大案。刑侦局里的刑侦、技侦、电侦、网侦部门的处长、副处长几大金刚们全都出来了,连追查电话号码的移动平台也搬了来。武钢局长亲自坐镇指挥,见了卓世民便拱手道歉。卓世民对他也不客气,见面就开骂:
“你小子不是吹嘘说要打造什么联防‘马奇诺防线’吗?我看你这是马不堪一击防线。”
武钢说:“老局长,别生气,明天我就给你把人抓了。跑不了小兔崽子的。”
那帮正忙乎着的警察,一多半的人都曾是卓世民的下属或徒弟,许多人向他敬礼、寒暄。那个跟卓世民耍酷的片警哪见过这个阵势,他站得远远的,小脸煞白,汗水淌得没个人样。他身边的李副所长也一脸紧张,大约恨不得把这个不争气的手下掐死。他低声凶道:“你小子什么眼神?对我们卓局什么态度?经常跟你们说起的老英雄,站在你面前都不认识啊?”
卓世民觉得有两句话要给他们说清楚,他对李副所长说:“其实今天搞这么大动静,完全没有必要。也就砸块玻璃,你们按程序办就是了。”
李副所长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我们一定注意一定改正。对不起老局长了!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他。”
这片警已经窘得要哭了,卓世民冲他笑道:“啥局长不局长的?我就一退休老头儿,你就当我是你管片里的一老倌。以后你骑车在前面走,不要让老百姓在后面跟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