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会笑的人(2)
当时白涛咬牙坚持,很久后才慢慢调整过来。然而意外来得太快,他刚调整好,第二个枪决任务又来了。
那次白涛真慌了。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硬着头皮上,要么向领导坦白。两个选项都很差。接受任务,意味着再次面对PTSD的残酷折磨;坦白,意味着自己此前撒了谎,在品行方面让领导画叉号。
这时候,最好的朋友给了他第三个选择:冯仁兴主动申请,替他执行任务。为此,冯仁兴找来泻药,说服白涛喝下去,给他弄了个“急性肠胃炎”出来。白涛身体状况不佳,冯仁兴找到领导,顺利达成任务替换。
然而,意外再次不期而至。
执行枪决前一晚,冯仁兴的三姨夫到支队找他。他姨夫是接到法院通知,从老家赶去领儿子尸体的,具体领取时间、地点,等待进一步通知。姨夫难受,想起冯仁兴在那儿当武警,便找到外甥喝酒诉苦。
难道明天枪决的犯人,是姨夫的孩子?冯仁兴一听慌了神。但当时的他,还是带着侥幸心理,认为要处决的犯人,不一定只有一个。哪怕有两个犯人呢,那么他要处决的,就有一半概率不是自己的亲戚。
因为第二天有任务,他没喝酒,更没向姨夫透露信息。
天亮后,冯仁兴忐忑不安赶到处决现场,见到犯人后,心瞬间冰封——目标只有一个,而且偏偏就是他表哥。
冯仁兴咬牙,低头。他不想被表哥认出来。
然而……
这里有个细节不能忽略。待执行任务的武警,无法获知被执行者的身份。但是行刑前,有关部门会对执行武警,做一定程度的人事审查,以避免执行者跟罪犯之间可能存在关系。然而,冯仁兴的三姨夫多年前就离婚了,儿子跟了他,女儿跟着冯仁兴的姨妈。这些情况,在冯仁兴的人事档案里根本没有体现。另一方面,本来定的人选是白涛,相关的审核早就完成,他临时接替顶上,导致对他的人际关系梳理有所疏漏。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如果放到现在,如此疏漏一定不会出现。
那次任务后,冯仁兴也接受了心理干预。从结果看,其心理上并未出现明显创伤。这儿有个前提,他也隐瞒了细节,没告诉医生自己跟犯人的亲属关系。
事后很久,他才对白涛说起实情,而彼时的白涛已经提了干。
得知真相,白涛不敢相信。在他看来,枪决犯人之后的冯仁兴没有异常。
可是……
那本是一次出于善意的替换行刑,最终却变成枪决自己的表哥!兄弟啊,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白涛难以想象。
还是说,冯仁兴的神经真就是钢打铁铸?
不是的!白涛很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再后来,冯仁兴退伍。
白涛又干了几年才转业,用转业费和借来的钱,一步一步创立了鼎鑫化工。
白涛没忘冯仁兴。可是冯仁兴文化低,还缺一技之长,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不管白涛怎么“安排”他,他都拒绝。直到后来,白涛实在没法子,就以冯仁兴的名义,买了一块地皮。起初,冯仁兴坚决不要。白涛婉言相劝,说只是让他暂时看着那块地,企业需要时再拿回去。冯仁兴勉为其难接受,把那块地弄成停车场,专供来往大车临时停靠之用,这才有了个安身立命的营生。
冯仁兴沉浸在回忆里,等到讲完那段往事,已离醉酒不远了。
他很激动,挥舞着双手大发感慨,说他儿子冯云龙的留学费用,全指靠这个停车场。要不是白涛当年给他这块地,别说儿子出国念书,他自己吃喝也成问题。他说白玉城比他儿子小几岁,当年彼此不熟。以后等冯云龙留学回来,他就叫两个年轻人拜把兄弟,就像当年他和白涛一样。
雷家明唏嘘感叹良久,问:“据我所知,白涛的确是自杀而死。自杀的原因,应该是投资失败吧?”
“算是吧!”冯仁兴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指着不远处一片高大建筑,“看到了吗?那片烂尾楼,就是白涛留下的……唉!”
那片烂尾楼一共八栋,每栋18层,只有第一栋封了顶。从外表看,那些建筑是商住两用,一到九层按酒店规格设计,再往上是商品房。
雷家明感慨万千。那些建筑他早就见过。他跟每日里来往的行人一样,对其熟视无睹,谁也不知道它们背后的故事。
“但是你给我记住,小伙子!”冯仁兴瞪着眼大吼起来,“白涛,我兄弟白涛,绝对不是你所说的金融诈骗犯,更不是什么强奸犯!”
“我只是从旧报纸上看来的,网上好像也有那个说法——”雷家明连忙解释。
“放屁!”冯仁兴一边说,一边用力捶墙。
“那是怎么回事?”伊辉默默旁听半天,忍不住发问。
冯仁兴哼了一声,说:“我说过了,投资失败!”
“你指那片烂尾楼?”
“还能是什么?”
“全赔了?”
“你说呢?”冯仁兴长叹,“当年除了必要的流动资金,他全投上了。工程量越来越大,钱不够,他先是发动工人集资,而后又拿企业抵押,从西城城市银行贷款……后来他自杀,企业归银行,然后被拍卖……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欠工人的集资款,不是金融诈骗!那是两码事!”
“我想起来了!”雷家明一拍脑门,“现在林义化工的西厂,就是当年的鼎鑫化工吧?”
冯仁兴点头。
“原来如此!”伊辉挠了挠头,“从现在的结果看,那的确是一次失败的投资!可是,白涛当年,为什么偏要在西城盖楼呢?”
“那是城市规划问题。向东还是向西?当时咱们滨海进一步的开发方向,还不明确。”冯仁兴说。
“投资总是跟风险挂钩的!”雷家明补充。
“可是一般来说,城市都是东扩的,而且当年早就搬到东边去了。”伊辉还是不解。
“白涛比你更清楚这一点!”冯仁兴认真看了看伊辉,说,“但是有一点你不知道。从前,本市的污染企业大都集中在西城。大概十几年前起,污染企业开始大规模搬迁,那给了白涛错误的判断。他考虑的,是进一步的开发方向。有了地,能让它空着?实际上不只是他,当时有很多开发商,都在打西城的主意,毕竟这里地价便宜……唉!坏就坏在他做事果断,下手太快,反而毁了一切。这片大院,对当时的白涛来说可有可无,现如今,却成了他白家的全部家当……”
“你打算把院子还给白玉城?”
雷家明耿直,但还是没把话说全。本来他还想说,现在西城的地块,也不值钱。
“老子就是个看门的,一直都是!”
“那强奸罪名呢?”
“屁!纯属捏造。为什么?还不是有人见他完蛋了,落井下石?”
“谁?”
冯仁兴把指关节按得咯咯响,“一个是白涛当年的秘书,一个是公司的销售科长。当年,她们跟白涛的确有不正当关系,那些我都知道,他老婆很可能也知道。白涛风光时,她们心甘情愿,白涛落难了,她们就跳出来指控!为啥?还不就为几个臭钱?她们以为白涛家底厚,就算企业完了,也得保全名声,给她们钱封口,可到最后,她们连一分钱也没得到……白涛自杀,一了百了,还落下一个强奸的罪名。唉!我的兄弟啊!好钢易断!他最后是彻底绝望了,什么也不在乎了……”
白涛的事,当年可谓家喻户晓。雷家明那时还小,即便后来工作原因,对其有所关注,但还是跟大多数人一样,只知道一些表面情况。如今听冯仁兴讲述这许多内情,心中很是唏嘘,不由得感叹命运无常。如此一来,对白玉城今天所表现的冷漠,便更为理解了。
他问冯仁兴:“那白玉城呢?他高一辍学后,干吗去了?”
“不清楚。他是一年前回来的,找到我,说要租房子搞车辆维修……唉!他命苦啊!”
说着,冯仁兴一屁股跌进椅子里。片刻后雷家明再要找他问话时,他竟已打起呼噜。
该走了。雷家明推开里屋房门,去跟主人打招呼。
白玉城压根儿没睡,正倚在床头聊微信。他起身默默地把客人送上车,再没说什么。
上车前,雷家明欲言又止。他本想告诉白玉城,林义化工管理层死了人。
林义化工的西厂,就是当年的鼎鑫化工,某种意义上,可说是“鸠占鹊巢”。现在林义化工出了事,对“鹊”来说算不上好事,但心理上也许会平衡一点儿。可是,他终究没说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地道,没意义。
雷家明刚要走,白玉城突然掏出个红包扔到车上。
雷家明问怎么回事。
白玉城说:“初三时,你借给我1000块钱。红包里有2000,多出的是利息。”
陈年旧事,雷家明早忘了,拿起红包,想还回去。
“欠条要是还在的话,你撕了吧!”说完白玉城转身进屋,没给雷家明机会。
“近10年的旧账,还记得还,倒是个讲原则的家伙!”
伊辉说完,把车开回西城分局,叫雷家明去他宿舍休息。
整个下午,伊辉脑子里全是白玉城的影子,还有冯仁兴所说的那些往事。他对白玉城没有坏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年轻人心里,藏着很多秘密。后来他又想,冷漠寡言的人,难免给人那样的印象,这有什么奇怪?每个人都有隐私。对别人太好奇,可不是个好习惯。
下午下班后,伊辉刚回到宿舍,王可就来了。
雷家明刚睡醒,埋怨王可动静太大。
王可不理会雷家明,他习惯性地用双手犁着发青的头皮:“辉哥,我们卡住了!监控,什么也没拍到!”
“林义化工的监控?你不是马上要负责褚悦民的案子吗?”
“废话!可我是刑警!你不想听?那我撤了啊!”
“先说厂门口的监控。”
“厂子南北两个大门,监控都没异常。从上周五送海缸的车进门开始,到这周一早晨,唐林清进门截止,监控拍到的所有人、车,我们全捋了一遍,包括送海缸的装卸工!”
“结果呢?”
“这段时间内,每个人的行为轨迹都有迹可循,没有任何疑点!也就是说,凶手没走大门……”
“你们什么看法?”
“这几天,我们天天在厂里转悠。我们怀疑,凶手是借助运货小火车潜入东厂的!”
“哟?你们这么想?”
“你以为我们吃干饭的?”王可抖着腿说,“我们没证据,但是借助小火车进去,完全可行。那玩意儿,车头拖两节敞开式车厢,整车就一个司机,装卸全靠叉车,中途抽冷子上去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登上小火车有两个途径,一个是从西厂,一个是从过街天桥。现在,我们已经把调查范围扩大到西厂了!”
“过街天桥呢?”
“那里没监控,但不排除有目击者看到过异常,正在大面积排查。”
“办公楼监控呢?”
“那个很麻烦!”王可的腿停止了抖动,“摄像头没鸟用,它上面粘着一块面筋!”
“面筋?”
“是的!起初我们以为是口香糖……”
“口香糖里有口水,有DNA的,大哥!”雷家明忍不住插言。
王可没还嘴,只是冲雷家明翻了个白眼:“我们找到一个影像——8月25日,即上周六,晚8:45,从办公楼大门西侧墙角处,伸出一把弹弓,射了三次,把面筋团射到了摄像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