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泽平哥哥带走木箱的第二天晌午,流火末端的阳光,流连着柳丝的碧绿,连树上的蝉鸣都在挣扎着要反抗这闷热无风的鬼天气,中元节已过,处暑正当天,十二老道齐聚厢房里。
我也被拎到了门口末座,笔墨茶水一一招呼着,他们都没有了往日见我的闲散,沉默着在我发放的纸上撰写着。
爷爷坐在供桌下首席,抬头看着供桌上摆放过木箱的印记,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七百年一现的金丹天体,不是本族人,只好遵从祖训让他带走了镇观之宝,巫、医、乐、道,四支的传承延续,本就不只是某一家族之事,几千年来的守护,我们也是尊着祖训来的,是我们家族荣幸与责任,如今送走也亦然。”
“悲莫悲,笑莫笑。如今的世情,老道这一行,羞怯于市井,苟匍于世间,天降金丹天体之人,是天意,我们记录好前人心得传承,将其专藏于一人,宿命纠缠因果,让他们顺其自然吧。”
我捧着各个老道递上来的撰写稿件,有新有旧,堆积几滴笔墨,仿佛是先贤们不留痕地随风而过,沉淀着甘苦与干戈,寥落于他们曾经遨游过的天地,一腔肝胆如明月般,照着我只想匍匐在地,突如其来的,我感觉到沉重与遗憾,慌乱与不堪负重,我不由地跪了下去,仿佛手上的不是纸张,而是万万斤重的山水、岁月、人心,……!
我并没有多的时间精力去回想这个仪式,只是随众老道,行完跪叩礼,珍而重之地收好撰稿,跑回父亲躺着的房间。父亲看向跟在我身后而来的爷爷,沉默半响:“这个劫不是应在我身上的吗?干嘛把孩子牵扯了进来?”
爷爷对着床上的小儿子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笑:“该你的是你的,该她的是她的。宿命因果的纠缠,无解。”
我看着父亲还是要跟爷爷争辩什么,不忍地按住了他说:“您才刚出院,又在车上颠簸了两三天,不要操那么些心,我难道不是爷爷亲孙女?他能不为我尽着心?”
父亲看向爷爷,有些发狠地说:“道基千年万年的,狗屁,抵补不得我女儿一丝一毫!”
我安抚着父亲,看着他蜡黄枯瘦、气息虚弱的躺回被子里去,可是父亲拉住我的手,眼神沉沉说道:“孩子你是不知道啊,修道者,凉薄!——”
我有些迷茫,父亲看到懵懂的我,再也没有说下去的意念,遁声睡下去。
直到三个月后,父亲看到他自己的父亲,我地爷爷,安然无息地静躺在卧榻之上,无灾无病地嗑然而逝,父亲痛哭流涕,却大骂爷爷狠心,凉薄。
与爷爷同岁的奶奶因无法接受打击,在爷爷离世后的一个多月的腊八里,与世长辞。我才迟迟地,朦胧地,想起来,父亲的那句“孩子你是不知道啊,修道者,凉薄!——”我弄不明白,但我就是明白,爷爷应该是要长寿的,但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死时离六十大寿还有两个多月。
直到后来的很久很久,我长到了自以为的成熟,我还是会经常想到这句话。“孩子你是不知道啊,修道者,凉薄!——”
爷爷奶奶的离世,对父亲,对我,对整个冷水塘都是很大的冲击。尤其是父亲,身体受到很严重的损伤,本来血本无归的生意,亲友的本金欠款,后续的医药费用,伤病死别的苦痛,需要人照顾的日常,……,这一切的一切像山一样压迫着躺在床的父亲,感觉他就如一缕游丝,随时都有可能被一丝风吹草动惊走。半卧床地修养了三年,父亲也错过了最好的几年生意势头,糊口靠着母亲喂猪养母猪下崽子卖钱,弟弟瘦得头大如斗,干萝卜头一样焉里吧唧,也是三日两头地药不离嘴。
母亲没日没夜地陪伴护理着,两个多月几乎没有出门,学校的教学也请了一年的假,可是后来,只有三个年级小孩的学校干脆关停了,村里的娃娃都去了邻近的村学去了,她也就在家养猪务农。
我在隔壁村的完小已经上完小学,到更远的乡镇中学上初中,来回刚好十五里的路程,每天我都是踏着铃声进到教室,放学也是两脚轮的飞起。坡地、山坳、老林子,我全翻腾了个底朝天,草药山果儿,我就像自己家的菜畦子样,能采回来的从不手软,能给家里人吃用的吃用,能卖的卖,换了不少生活所需。衣食药物、屋舍器用、箕筥碎细,都很是平淡,却也更是磨人,特别是对于一个成长中花季少女的我,几乎花销了我绝大半的时间与精力来经营应付。
任年岁星移斗转,山坳弯弯里,随着政策的放宽,人们生活日新月异,集市贸易兴隆,各家各户推屋建楼,家家户户开始了楼上楼下,电视电话,一日三餐的生活一日红火过一日,而老道一行日益淡出我们的生活。
每月里,总有几户人家砌墙建房的,我就总是在假日里有零工可干——抛砖,这个活儿很是需要巧劲儿。工地上水泥和沙的灰料,被窑火烤得暗红而脆硬的小方块红砖,每担有百八十来斤,都是要通过人工,踩着一闪一闪地恍动的翘板、三根梁木与扣钉组合的滑脚窄木搭桥,一担一担地挑上架墙的。而我能将一块块红砖、料桶,直接抛到几米高的正砌墙的竹架上,而且能直接堆放整齐,精准、快速、连续地抛放,一天下来,我能得别人三天多的工钱。大伙儿都夸我,不当老道后,身手越来越不得了了。
建房从选择地基开始,动土,上梁,圆垛,都是讲究风水格局,天时地利人和的,所有参与建造的工队匠人,都是很信服这一套的,不只是他们在施工时是否顺利安全,也关系到主人家以后的运势与家宅安宁。那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父亲身子才能下地走动,就独自儿干起了风水道士的活儿。他的行事要比爷爷要霸道干脆很多,我这才知道,他不修道的,是他的体魄弱,气运不升,修为对他生命来说,是一种很重很重的压迫与负担。
听说我的曾爷爷在父亲出生时就给过警示:父亲一生不得卜算窥视天机,不得以道法经济入世聚财,不得远离久别故土山水,修道只是练气,以将养心身,以得寿元。他当起了看家宅风水道士,只因身弱,没有干其他活的气力,为了三、五十元的红包,补贴家用。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得了莫名的心疾,自从小木箱被平哥哥带走那晚做了古人的怪梦以后,我经常能清晰地梦到那位,五官眉眼清晰,沉默不言,我明明那样清楚地感觉到他是我身边的某人,但是一醒来,我实在想不起现实生活中他是谁,然后就是心口一颤一颤地疼上半天。于是父亲就开始修道,习武,巫鼓,草药,他都会,并都开始带一带我。老的厢房拆除那天,我看着穿上道袍的父亲,越来越像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