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听爷爷说了父亲这次一定会有惊无险后,对于伯父和母亲匆匆赶往杭州的一行,我并没有太多的担忧。
爷爷卜卦后的狂喜也影响到我,给了我无尽的方便。报信的少年人,被老爷爷“坑蒙诓骗,软硬兼施”地留下来,答应在我父亲被接回来前这一段时间里跟他学习道法,而我,成了陪学之一。
正是暑假里,山里面几个跟平哥哥差不多大的黑壮小子,被族里其他老道挑选了送了过来,家里长辈压着,来不来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的,通常是七八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挤满了厢房,陪着练功上课。我跟他们并不是都很熟悉,最大的已经是高中生了,想着自己是主人,平哥哥是城里来客,我总是拉着他在最靠近的爷爷身旁的位置上。
爷爷并没有过多关注我,他每天另外还要单独给平哥哥上课,几小时,几小时地上课,还会叫人稍口信,叫别的老道到我家来给平哥哥上课。虽然我是懵懂了些,但是也是知道,爷爷他在安排着大事情,还是个大好事情。
十二岁时的我,对身边这个如光般初见的少年,当时除了欢喜外,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理所当然、又毫无自知地把自己的目光与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仿佛,他,是我懵懂探头到新世界里的光。
那十几天的早上,我都是轻盈地飞着去找他,然后排队站在院坡空地上,一起跟着爷爷打拳练功。可是我总是不自觉地转过身体盯着平哥哥不错眼儿,每当爷爷提醒地将软桑枝抽在我身上,呵斥着,要我把目光从少年身上挪开认真跟他练功时,少年挺拔的身体会轻轻地颤动一下,耳根绯红。我会惊奇地感叹起来,哇,平哥哥他好害羞的——
“银药,银药——”又轻又柔呼喊声,在这仲夏的午夜里,很突兀,我迷糊地好想睁开眼,好像听到了泽平哥哥在叫我,月辉如炼,看到的人影朦胧却又坚定,声音模糊却也明确,“我生于海晏河清,修文偃武之时,诞于钟鸣鼎食,显赫富贵之家。自幼聪颖好学,博闻强记,精于骑射武功,天潢贵胄之家的长子。高门锦衣一才士,并不想建功立业、宠重于帝主,却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一生吟诗作画,饮酒下棋,把自己当做一江湖落落狂客。而今,不是人间富贵花,却是天上痴情种——,……”
“平哥哥——,平哥哥——,……”我被自己呢喃声猛地惊坐起,还好,在自己床上呢,做了个离奇莫名的梦?
窗外月色如银,院外传来汽车刹车开门关门声音,我从梦境的人影声响中抽离出来,想着,肯定是爸爸回来了。
“银药——,银药——”声音粗豪爽透,是堂哥在篱笆门头叫呢,我立马赤脚而出,给他们去开门。园中的花草树木影影绰绰,院外是一辆高大的越野吉普车,开着车灯,把车前的小马路照的雪白如昼,车旁的人反而看不清人脸,但我知道都是谁。
屋里传出爷奶起床出门来的声响,而吉普车头走出来个中年魁梧男子,大步向前而来,迎在爷爷跟前,伸出右手,跟爷爷握手摇晃了几下,两人却没有松开手,就那样的开始寒暄聊着,热情而又赤城的说着客气话。哦,是平哥哥的父亲。
我一边去接下母亲从后车里拿出来的包裹,一边尖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爷爷跟他很熟呢,两人相互说着感谢的话,哦,爷爷以前帮他破过煞,他这次帮我爸爸摆平了在杭州的事情。
“十几年前的一件小事哪值当你这个大老板记在心头上,这次元栗子的事,真的是帮我家大忙了,我们一家都铭记于心啦——”爷爷又抓着他的手摇晃了几下,才缓缓松开,做了个请他入内的手式。
“我杭州的生意离不开人,想着要接我儿子回去,就自己顺路过来跑这一趟的,时间有点赶,我就不多作打扰了。”中年的彭老板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伯父与堂哥已经把爸爸送进了房间,妈妈和奶奶招呼着,我拎着从车上搬来的行李。听说客人要走,都一一站到了爷爷身后,满怀客气地要挽留他。
“这么子急啊,那泽平牙子也要走啦哦——,”爷爷的声音有些惆怅,转过头看向我,“你去我厢房里,把那供桌上的东西拿过来。”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爷爷:“啊——?”
“快去!”爷爷并不多说,向我挥了挥手。笑着对彭老板说:“小孩子不机灵!泽平牙子就灵泛多了,又好学,又勤快。这段日子说是对我这老道好奇,就跟着我捣鼓了半个多月了,与道有缘,我就传了几招,没有什么师徒的说道,你就当他多了个兴趣爱好。正好,我还有套多余的法器,我自己收着也是收着,就给他拿去玩吧。”
爷爷要是回头看,就会发现身后的人已经下巴掉了满地,要不是知道他的道基已经是到了大小周天,我都要以为那个不长眼的,上了他的身。
他最近对平哥哥所做所为哪样不是冲着传承衣钵去的?那供桌上的法器他是从来不用,可是逢着初一、十五,点香,摆上供桌,要拜一拜的啊!
我小时候问他,那些是什么?
“持符木刀——斩鬼刀
五雷号令令牌——五雷号令
占卜所用圣杯——圣卦
师公刀——道士刀
卦盘——羅庚(八仪盘)
天蓬尺——法尺
抽屉里的六爻所用的铜钱——七星剑
学道,要先——练气,再——筑基,然后慢慢练到大小周天,最后——结金丹,等到了有金丹,才能用得起供桌上的那些法器。那些是冷水塘道观里的镇观宝。”
可是爷爷,你看你刚才跟人家说什么?跟道有缘,拿给他玩玩?你还好吧?没有被上身、夺舍什么的吧?!
难怪这个月十五你拜完后就一股脑地收拾到一个玲珑木箱里,放在供桌上没有收了。
看我没有动,爷爷又朝我挥手赶我去拿东西。彭老板客气地要拉住我:“不用,不用,哪啊能要您老的东西呢?不要客气的。”我也想,要谢人家,也不要这么贵重地东西给人家啊。
“不是谢礼,是泽平牙子跟道的缘法。不要推,不要推的。”爷爷一边有些着急地跟彭老板解释一边拿眼瞪我。我只好去拿。
拿上供桌上的木箱出来,就看到院外泽平哥哥走来,天已经快亮了,天边有了一线曦白,一点点地逼退着月光,明明天地间所有东西的轮廓更加模糊不清暗了很多,但是我还是远远地看到了他,而且很肯定是他来了。
我拎着装满法器的木箱直接迎着泽平哥哥走去,彭老板看到我手上的木箱也是一愣,木箱已经包浆,颜色有些暗,看不出是什么木材,但是在这夜色下,仍是有着庄重的光泽,不耀眼,有些厚重。
“太贵重了,不能要啊——”彭老板跨出一步,伸手要拦住我,我忽然间就觉得,这个原本就是泽平哥哥的东西,该是给他的。灵活的绕开了彭老板的手,继续走向从外进来的少年。
彭老板看向自己的儿子,皱了皱眉头,转身又再次看向身边的大人们:“大伙儿放心,元栗子在杭州的事情,我能帮他处理好,让他在家安心养着。人还年轻,赚钱有的是机会。我家孩子在这扰了大半个月的,谢谢大家的照顾。他妈妈给他在暑假原本是要他去搞补习班的,好让他提前参加来年高考的,我这就带人回去了的。”说着还双手合在胸,微微朝我爷爷摇了三下。
乘着大人们寒暄告别,平哥哥打开越野车的后备箱,沉默的看向我,他脸色有些惨白,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伸出手来,接我手上的木箱。我心口忽然一颤,他要走了,以后我还能见到他吗?不由地眼眶一热,有了要哭的冲动。看他盯着我看,把头一低,上前一步自己把箱子放到了车上。
他把手搭在了箱子上,把箱子往里推了一下,他手有点抖。我听到他在我头顶的声音,很轻很轻:“只要你想见,我都会来见你的。”说完,往我手上塞了个很小的荷包袋子。这个好像是我们这儿做的给小孩子夏天驱蚊虫用的草药荷包,可是里面硬硬的,好像是个小石子儿。我抬头,看见他的脸庞,在朦胧的夜色里格外清晰,额头苍白,眼睛和嘴角,都在微微地颤动。我心口又是刀绞了一样,疼的我眼里的泪水差点没忍住,我又把头低了回去。
“放稳了吗?”彭老板的声音在车头响了起来。
我像只受惊的兔儿,一下就蹦到了站在车侧的爷爷身后,又微微弹出半个脑袋看向上车的平哥哥,他已经坐进车里去了。
车在微明的夜色里,很快只剩下车灯光,向远滑走。我从爷爷身后走出来,不由地向前追了几步。
“哎——,陇头流水,流离山下。”我停下脚,看向爷爷。接下后面两句古诗:“念吾一身,飘零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