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之上（二）
教坊司的正堂上，众人都看着一声不吭的奉銮杨俊宝。
“你这曲子不行。”
杨俊宝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先扶师父李清坐下，转身下堂来到女乐身边。
年轻的女乐微睁着眼睛，身子不住地抖动，不知这奉銮到底要干什么。
“给我。”
杨俊宝眯起眼睛，伸出右手。
女乐一愣，没听懂他的意思。
“将琵琶给我。”杨俊宝解释，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女乐手忙脚乱地将琵琶递了过去，不小心碰到了琴弦，“铮”的一声，堂上的众人也都是吓了一跳。
杨俊宝撇了一眼女乐，接过琵琶，轻转手腕，指尖跃动，一曲“项王败阵”如盛夏的雷雨破空而来，霎时整间正堂里的人都感觉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了个透，而在这瓢泼的雨中远远望见一只败军惶然而过。
领军的正是曾经不可一世的楚霸王，此时他却如一只丧家之犬，双肩像是被千斤重担压弯了，望向身后追兵的眼神里，流露出不甘与愤懑，胸中却还有力拔山兮的气力随时喷涌而出。
这段曲子不长，只见杨俊宝一个收势，指尖骤停，整间大堂好似雨收云开，一扫前面的阴霾，再看在坐众人的眼中竟然都含着泪水。
“好！”
左韶舞赵峻岭奋力抚掌，“杨奉銮果然不负国手之名！”
右司乐李清满意地点点头，师弟洪喜也跟着拍掌，只有那右韶舞云娘的眼神颇为复杂。
杨俊宝伸手止住堂上的喝彩，转身对那女乐道：“你这段曲子是稍欠一些火候，‘项王败阵’里只有楚霸王兵败时的仓皇，却少了楚霸王内心的不甘。”
年轻的女乐颓然地低下头，这场试演是京师教坊司一年一度的“掐尖试”。
所谓“掐尖试”就是各地教坊每年初春向京师教坊司举荐出色的新乐工和新曲目，若被京师教坊司选中就可以留下来研习，学成之后有机会在京师教坊司任职。
佼佼者能在万寿节上献艺，若再受到皇帝的赏识，便是攀上乐人向往的顶峰。
于地方教坊而言，也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这名苏州府女乐此次的表现，显然没有让奉銮杨俊宝满意。
杨俊宝将琵琶交还给她，那女乐双手接过，两行热泪就刷地流了下来。
左司乐洪喜想替女乐说几句话，刚想开口，却见师父李清冲他摇了摇头。
杨俊宝温言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技艺很不错了，留下来吧。”
女乐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一抹眼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说：“多谢，杨奉銮，多谢，杨奉銮……”
洪喜与李清师徒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另一边的云娘冷冷地哼了一声。
苏州府的女乐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接下来几名乐工的技艺都差强人意。
众人正看得昏昏欲睡，进来了一对泉州府选送的优伶，男的长得高大壮实，憨头憨脑，那女子娇小玲珑，圆脸俏唇甚是可爱，更加奇异的是两人身上都背了个一人高的大木匣子。
堂上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对男女究竟是什么技艺，左司乐洪喜更是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美貌女子寸步不离。
“两位演的是什么？”杨俊宝抬眼问道。
“回禀各位官爷，我们演的是大傀儡戏。”那女子一低头道，这女子人生得美貌，声音也像画眉鸟一样悦耳。
众人眼睛都是一亮，久闻泉州大傀儡戏，却都从未亲见，今日可以大开眼界了。
杨俊宝点了点头，“你们开始吧。”
两人将背上的大木匣子卸下，众人伸长脖子望去，原来里面装的都是木傀儡，而这些傀儡于平日所见的傀儡大不相同，都是仿照真人大小，眉眼服饰栩栩如生。
表演的时候，这男的主要是操弄傀儡的傀儡师，而这女子是替傀儡出声的口技师。
这场戏目是“八仙过海”，讲的是八仙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归来，渡海之时八人尽显各自神通，却引得大海波涛汹涌，龙宫不得安宁，老龙王大怒令虾兵蟹将抓了八仙之一的蓝采和，其他七仙前来要人，双方一番斗法，最后被路过的南海观世音菩萨平息的故事。
整场戏，出场的傀儡众多，斗法场面也是精彩异常，最奇的是全凭着那憨头男子一人操纵，而那女子的口技也十分了得，一会滔天巨浪，一会法术，一会男神一会女仙切换自如，也增色不少。
两人演毕，放下傀儡，跪在堂下等候几位上官点评。
这回洪喜带头抚起掌来，其他的几人也都跟着点头称赞，坐在中间的杨俊宝嘴角也是微微上扬，点点头对堂下两人道：“演得十分精彩，只是这戏太过艳俗，在京师恐怕没什么地方可以施展。”
本来跪在地上的两人听到堂上的掌声，心中甚是欣喜，没想到奉銮却说了这样一番话，整个心又沉了下去。
“师兄，这几年万岁爷的寿诞，演来演去都是那几出南戏，万岁爷恐怕也是厌烦了。”洪喜开口道。
“这出‘八仙过海’已经十分热闹，我们再添一些贺寿的祝语，万岁爷看了一定会喜欢的。”洪喜又补充道。
杨俊宝脸色阴沉，不置可否，堂上一时间很尴尬。
“奉銮，我看这出‘八仙过海’也是十分适合在万岁爷寿诞演出。”右韶舞云娘开口道。
“云娘所言我也十分赞同。”左韶舞赵峻岭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云娘，附和道。
杨俊宝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想了想说：“既然几位的看法都是如此，那你们就留下吧。”
堂下男女如蒙大赦，一齐叩头谢恩，那女子偷眼看了看堂上的洪喜，与他的眼神一对，火速分开了。
这时，跑进来一名乐工，趴在杨俊宝耳边嘀咕几句，杨俊宝点了点头，站起来跟其他几个人说：“你们继续，有好苗子你们拿主意便是了。”
其他三人起身行礼，云娘也行了万福，齐声道：“谨尊奉銮之命。”
云娘望着杨俊宝的背影，心中生出许多疑窦，什么事比“掐尖试”还要重要？想到此处，心中又骂了自己一声，他的事你这么关心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