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之上(一)
洪武二十八年。
刚过了正月,大明朝老一代将星又陨落了一颗。
宋国公冯胜被皇帝赐死,诸子不许继嗣。
不过,对于大明朝来说,这就像广阔湖面上落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点涟漪而已。大明朝崭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特别是各种祭祀和典礼都将如期而至。
这些祭祀和典礼上的祭舞、雅乐以及饮宴时各种助兴的演剧、杂耍等等都要由礼部下辖的教坊司来完成,特别是九月皇帝的寿诞——万寿节,更是教坊司大显身手的时候。
春寒料峭。
京师的日头淡淡的,风里还带着旧年的冰锋。
皇城西南角,有一条大通街,这条街与西长安街十字相交,这个交叉点就是热闹的乌蛮驿,番邦进贡使团随员居住和贩卖家乡特产的地方。
沿着大通街走过热闹的乌蛮驿,继续往皇城方向走一段,就会看到一片别具的官署,这里没有锦衣卫镇抚司的肃杀,也没有六部衙门的威严,倒是有些富家园林的俊秀。
这里就是教坊司的衙署。
大明的教坊司承于前朝教坊司,蒙古人治国不崇圣教,儒学式微,豪放的草原人喜欢饮酒,更喜欢歌舞音乐,所以教坊司受到空前的重视,有教坊里的大员差点做到了尚书这样的高官。
到了大明朝,皇帝虽出生草莽,却洞察儒家教化之力,重新尊儒崇圣,着力恢复汉家的礼乐典章。
重立的教坊司自然是责无旁贷,但教坊排演的舞蹈和乐曲都是祭祀和大宴上用的雅乐而非欢娱之用的俗乐,在外人看来自然是没有前朝这般兴旺了。
教坊司的正门宽只有三间,门前也没有威武的石兽,一条石板路直通正堂。
正堂也不高大,只有三间七架,大明律令对官署的营造有严厉的律令,教坊司的主官“奉銮”官阶只有九品,所以正堂也只能是这般大小。
正堂的横梁上高高悬挂着皇帝亲笔手书几个中正浑厚的大字“和乐民声”。
此刻,皇帝手书的匾额下,正襟危坐着教坊司最主要的五名官员,主官奉銮,主管声乐的左右司乐和主管祭舞祭礼的左右韶舞。
其中四人都穿着绿色的大袖袍,黑色幞头,腰系乌角带,脚蹬皂皮靴,只有一名女子头戴黑漆唐巾,身着大红圆领袍显得有些异类。
堂下一张鼓登上端坐一名身着粉段袄衫,下身一条白色裙子,眉眼秀丽的年轻女乐,怀中捧着一把琵琶。
“各位大人,可以开始了吗?”那女乐的眼睛里放着光,笃定自如。
堂上的几名官员相互看了一眼,都流露出些许期待,一名乐人的水平其实在坐上鼓登的那一刻就能看出个七八分来。此女又是出自苏州府教坊,苏州府的琵琶技艺,可谓大明乐户公认的头筹。
坐在正中的教坊司正官‘奉銮’微微点了点头,此人名唤杨俊宝,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眉眼修长,皮肤白净。
其余四人都屏气凝神,挺起脊背。
那女乐随手在弦上拨弄,一串音律跳入众人的耳中,仿佛一片林中突然飞出几只斑斓的雉鸡,一晃眼都不见了。
他们知道,这只是在试音,真正的好戏还没有开场。整个正堂突然安静下来,静止的气息就像是一汪平静的潭水。
“嘡啷。”
众人松了一口气,终于盼到了第一颗投入潭水的石子,紧接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嘡啷……啷……”
整间正堂的气息被搅动起来,一颗一颗琵琶音如水滴汇成涓涓细流,众多细流联结成一条奔腾的大河,大河咆哮着融入到无边的大海。平静的大海如同一面镜子印出一支疾驰的军队,这只军队的最前面是一名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战神,那正是楚霸王。
曲调一转,四面八方杀过来看不到边际的军队,就像是狂风掀起的滔天巨浪,楚霸王却像一块海岸上的磐石,稳稳地将拍来的浪头击得粉碎。
巨浪一浪高过一浪,磐石纹丝不动。就在众人感叹这场旷世的酣战似乎永无止境的时候,女乐手腕一转,琵琶之音稍稍一滞,堂上众人眼见这汪洋大海瞬时化为大雨“哗”地落了一地。
曲风为之一变,再也没有金戈铁马,号角联营,如琢如磨的声音仿佛就是美人虞姬的低声哭泣,霸王项羽也不再是沙场上的战神,在心爱女子的身边,他也只是一个眷恋着的普通人。
片刻的宁静再次被战鼓打破,女乐的动作又急促起来,狂风卷起汹涌的巨浪,汉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这一次磐石终于有了裂缝,霸王项羽败了,溃退的残兵就像断了流的潮水。
女乐再次变换了曲调,汪洋化成滔滔的乌江,一代战神环抱心爱女子的尸身,拔剑自刎。
一曲终了,众人还沉浸在霸王的哀痛里,一时间整个正堂里静得能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
“好!”
坐在奉銮杨俊宝左手边的右司乐李清起身抚掌,打破了沉寂,他须发皆白,却脸色红润,身形俊朗。
坐在李清身边的左司乐洪喜也跟着师父叫起好来,他年少时也是个眉眼俊俏的男子,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让他变得肥胖臃肿,再也没有当年的痕迹。
洪喜与杨俊宝师出一门,两人从小拜在右司乐李清门下学艺,可在天资和勤奋上比起师兄总是差了一截。
坐在杨俊宝另一边的左右韶舞也频频点头,近一点的左韶舞名唤赵峻岭,长得黝黑矮小,他的父亲是开国勋贵,他又是家中幼子,从小就被送入教坊研习祭舞,依仗着在礼部做官的哥哥坐上了韶舞的位置。
坐在最右边的右韶舞,也是堂上唯一的女子,她名唤做云娘,皇帝初设教坊司时曾禁用女乐,但云娘生在乐家,三岁就跟着父母习舞,凭着九分勤奋加上一分天赋入选京师教坊司,一步一步坐上了右韶舞的位置。
只有坐在正中间的奉銮杨俊宝板着脸,默不作声。
众人都感觉有些奇怪,齐齐地望向他,李清更是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这曲子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