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之上（三）
教坊司的“掐尖试”还未结束，主官杨俊宝却提前离场了。
云娘望着杨俊宝的背影，心中却是百味杂陈，七年前她还是个普通的年轻舞娘，也是在“掐尖试”中凭着一支“霓裳羽衣”留在了京师教坊司。
那时候，杨俊宝也只是个小小的“协同俳长”与她两人整日一起研究唐代的古舞，结下了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
但不知从哪一日起，云娘眼中的杨俊宝有些微妙的变化，他依旧对发现古籍中的舞姿快乐地像个孩童，可那笑容似乎多了一种风情，让云娘不自觉地想靠近他；他依旧与她一起切磋新舞姿，废寝忘食地谱写与之相和的曲调，那样的他似乎也有别样的风采，让云娘情难自已。
她做了一个后悔终身地决定，云娘托右司乐李清去探一探杨俊宝的心意。
几日后，李清带来的话像是一把利箭，直接射穿了云娘。
“宝儿说，不想埋没了你的天资，也不能辜负你这番勤勉。”
每次想起这句话，云娘的心像是正在被拧干的衣服，血一滴滴被拧出来。杨俊宝，你不娶我也就罢了，竟然用这种话来羞辱我。
杨俊宝，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从此云娘愈发加倍勉力，一步步走上了舞艺的巅峰，却也离他越来越远。
思量间，云娘发觉有人在看她，那种炙热的眼神，她知道是谁，云娘狠狠瞪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左韶舞赵峻岭，这个凭着勋贵子弟身份坐上韶舞位置的人，云娘打心底里看不起他。
杨俊宝已经走了，赵峻岭再也没有顾忌，肆无忌惮地用眼神上上下下游走在云娘的身体上。
柔美的侧脸，隆起的胸部，丰满的臀……
云娘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地坐在这个猥琐的男子面前，想到这里她的腹内一阵抽搐，差点呕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虽然隔着师父李清，洪喜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心里暗自盘算。
杨俊宝从正堂出来，直奔二进的院子。教坊司是个三进的格局，正堂后面还有个二堂，二堂的南侧有个垂花门通往乐工们的馆舍。
与其他官署不同的是过了二堂，第三进的院子并不是普通的院落。三进的院子右手边有一汪十亩大小的水潭，名曰“潇湘”，潇湘潭边遍植杨柳，各种奇花异草自不必言，水潭的中间还立了一座三层的楼阁，名曰“霓裳楼”，有一座石桥与岸上相连。
“霓裳楼”的对面是一座两层高的戏台，名曰“天音阁”，皇帝和高官们坐在“霓裳楼”中就能看到戏台上的表演。
天音阁的后边与三进院子右手边的一座大殿贯通，这座大殿足有七间宽，名曰“和乐堂”。大殿西边部位与戏台的后部相连，是作为出场准备的后台，东边部位是宽阔的大厅，作为教坊司乐工们排练的场所。
杨俊宝穿过二进的院落，走进二堂，有两位不速之客正等着他。
他们见杨俊宝进来，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杨俊宝赶忙上前行礼，眼前的两人都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他这样不入流的小官自然是得罪不起的。
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是头戴万字巾，领子上围着项帕，身着对襟罩甲，脚下蹬着皂皮靴，腰间都挂着“锦衣卫”的铜牌。
高个的那个，杨俊宝看着有些眼熟。
“阁下就是教坊司奉銮杨俊宝？”矮胖子先问。
“正是下官。”杨俊宝恭敬地答道。
“在下是锦衣卫镇抚司的千户皇甫志高。”那胖子一伸手，“这是试百户华钢。”
“您是我们右司乐的女婿吧。”杨俊宝一拍脑袋。
华钢点了点头，也想起自己曾见过这个杨奉銮，应该是妻子李嫣的师兄。
“看来是老相识了。”千户皇甫志高看了一眼华钢。
“右司乐李清是我的恩师。”杨俊宝又道。
皇甫志高眯起眼睛：“既然是自己人，我们就开门见山了。”
将两名锦衣卫送出教坊司，杨俊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月时他应宋国公之邀去了国公府的家宴抚琴助兴，这次宋国公因为谋逆被皇帝赐死，锦衣卫来查问那次家宴上宋国公都请了什么人，这些人都说了什么话。
杨俊宝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欺瞒，将当日所见所闻都详细地说与那两人听了，皇甫倒也很客气，听完便带着华钢告辞了。
杨俊宝心里明白，他这番供词，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家破人亡，人头滚滚，幸亏他有自知之明，从不掺合朝堂之事，一心做好本司职分，倒也落得安宁。
“宝儿，出什么事了？”
杨俊宝一抬头，是自己的恩师右司乐李清，他坐上奉銮的位置也有些时日了，师父却还是改不了口，总是习惯唤他的小名。
“师父啊，没事，没事。”杨俊宝不想他担心，塘塞过去。
哪知道李清会错了意，眼神一暗，只道是杨俊宝嫌他多嘴了。
杨俊宝见师父有些不悦，便转移了话题问：“师父，掐尖试结束啦？”
李清点了点头说：“刚刚看完所有送来的新人。”
“怎么样，有收获么？”杨俊宝急切地问。
李清落寞地摇了摇头道：“世道承平日久，肯吃苦的人少了，送来的新人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师父，你也不要泄气，今年苏州府的新人算是个可造之材。”
李清勉强地笑笑，“宝儿啊，以后你的担子很重。”
“这不是还有师父帮衬我么。”杨俊宝适时地拍了个马屁。
李清十分受用，笑道：“师父年纪大了，就等你师妹早日添子，我就致仕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好久没见到过师妹了，”杨俊宝说，“下次教坊司排演新戏目也让师妹来品评。”
李清点了点头道：“这丫头的技艺都生疏了。”
“若师妹现在还在教坊司，那也没云娘的位置了。”杨俊宝打趣道。
李清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妹，是有一些天赋，可哪有云娘那么刻苦。”
“为师先回去了，你师娘还让我送点东西到你师妹那里去呢。”他笑眯眯地拍拍手中的食篮。
杨俊宝会心一笑，俯身道：“恭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