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堂史记通识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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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无韵之离骚

此指《史记》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也就是司马迁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主要有四个方面:其一,语言巨匠;其二,散文大家;其三,创立传记文学;其四,创立了实录史事的写人艺术。

(一)语言巨匠

语言与情节是文学创作的最基本元素。语言巨匠,就是文学大家。《史记》语言之优美,不仅独步当时,而且为后世人所不可企及。《史记》中,短句一个字,长句四五十字,当代汉语中的各种复杂句型,《史记》全有。《史记》语言生动、流畅,而又雄健峻洁,婉曲细微,形成独特的风格。《史记》创造了个性化的语言,如《秦始皇本纪》写始皇统一中国,群臣议上尊号,上奏说:“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始皇批示:“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这去“泰”著“皇”,一字一顿,凛凛然一派金口玉言,拍板定案不容置喙的至尊语气,极为传神。

(二)散文大家

汉代文章两司马,是指司马迁与司马相如,这是文史大家班固的评论。班固在《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赞语中评论说:“文章则司马迁、相如。”班固推崇《史记》散文之优美,与辞赋大家司马相如比肩,足见司马迁是一代散文大家。唐宋八大家掀起的古文运动,就是以司马迁为旗帜,把《史记》树为追慕学习的典范。韩愈论《史记》雄健,柳宗元论《史记》峻洁,韩柳并师法《史记》作文。《史记》文章为汉代散文典范,从此确立。明清人评点《史记》,对其文章艺术美的研究,挖掘更深,尤以清桐城派的评点,成绩最大。方苞用“义法”论《史记》,已经明确地触及内容与形式统一的认识。方苞说的“义”就是“言有物”,即文章的内容;“法”就是“言有序”,即文章的表现形式。“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也就是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才是富有文学价值的好文章。桐城派另一大家刘大櫆,在方苞义法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史记》散文的艺术美,指出《史记》文法有“大”“远”“疏”“变”四大特点。桐城派最后一位代表人物林纾,对《史记》散文艺术美的研究卓有成绩。他撰写的《春觉斋论文》,对《史记》文章情韵之美,以及运用虚字和结尾艺术做了不少具体分析,发前人所未发。

(三)创立传记文学

刘勰《文心雕龙》标立“史传”专题,明确地把《史记》人物传记包括在文学范围之内。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评价《史记》的文学性,文章结构转折波澜,细节描写具有小说因素。最早把《史记》与小说相提并论的是明嘉靖年间人李开先。他在《词谑》一书中说:“《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李开先把《水浒传》的情节安排和文章技巧与《史记》的文章技巧联系起来。到明末清初,金圣叹径直把《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并称为“六才子书”。金圣叹在《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评点中多次赞扬司马迁的文笔。尤其是《史记》与小说的关系,金圣叹有深刻的认识。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这些评论指出:中国的写人艺术,就是从司马迁创立史传文学开始的。所以中国传统小说,人物塑造带史传特点,以故事情节取胜,其实就是师法司马迁。

(四)创立了实录史事的写人艺术

司马迁在《史记》中创造的实录历史人物典型化的艺术方法,即写人艺术是重要的文学遗产,影响中国历史深远。举其大要,略说以下五方面。

其一,选择人物,剪接材料。对于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人物,如秦始皇、汉武帝、周公、孔子等历史伟人,这些人物本身就充满传奇,但如何选择他们一生中的事迹是一门学问,也是历史家的识见,这就是剪接材料。更主要的是选择哪些平凡人物,不只是剪接材料,而且要选择人物。刺客、游侠、医卜、日者等社会下层人物,司马迁选择典型的人物与事例,一一作传,脍炙人口,堪称奇绝。

其二,两两对照,烘托人物。两两对照,排比见义,形象鲜明。在篇目排列上,司马迁有意识地在时代顺序中进行穿插,连类相及。在本纪中,刘、项两纪对照;在世家中,赵、魏、韩、田四家对照,因三家分晋与田氏篡齐为同一类诸侯;在列传中,苏秦、张仪对照,战国四公子四传对照,以上是相邻篇传的对照。合传、类传人物更明显地在一传中构成强烈对照。如《管晏列传》,管仲与晏婴,一奢一俭相对照,又是知人与不知人相对比。《平津侯主父列传》,廉吏与贪吏之对比:公孙弘廉,善终;主父偃贪,族灭。《循吏》与《酷吏》两类对比,突出抚民与虐民两种治民态度,形象鲜明。以上各种类型的对照,构成了司马迁塑造历史人物独具的互相映衬的特色。

其三,运用互见法,塑造人物形象。互见法就是详此略彼,互文相足。对于人物塑造,就是“本传讳之,他传发之”。例如项羽,在本传中选用典型的正面材料塑造英雄形象,而他的负面材料,特别是残暴滥杀,就在《黥布列传》中揭出。又如《魏公子列传》,司马满怀深情地塑造了一个礼贤下士坚持正义的政治家形象,魏公子急人之难,形象高大,可以说是一个完人。但是,在《范雎列传》中却补述了魏公子畏秦不接纳魏齐的虚饰情态,受到了侯嬴的批评,而本传却只字不提。

其四,人物事迹情节故事化,引人入胜。《史记》重要人物的传记,大都按时间顺序,包举一生行事。开头写姓名、乡里、家世、生辰,结尾写其死,人物一生言行构成首尾完备的故事。《项羽本纪》写一个盖世英雄如暴风雨般兴亡的故事,《高祖本纪》写一个布衣登基的故事,《李将军列传》写一个怀才不遇难封侯的故事。而且人物一生言行的情节发展可以分解为一连串故事。例如《李将军列传》重点记述追杀匈奴射雕者、佯死脱险、斩霸陵尉、右北平射虎没镞、破左贤王之国、不对簿自刎等六个故事连接,展现他一生“数奇”、怀才不遇的大故事,是《史记》人物中最精彩的篇章,也是故事性最强的名篇。《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每一个人物传记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管晏列传》,只是摘取人物的生活片段也是一个个精彩的故事。《魏公子列传》主要写信陵君虚左迎侯生、窃符救赵、从博徒卖浆者游等故事,特别是他救赵抗秦的大事件,也化成了一个窃符救赵的故事。历史人物的事迹不能虚构,但通过选择、剪裁、提炼、集中、布局等各种手法进行故事化构思,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可以说,人物情节故事化是司马迁创作写历史人物典型的一个最基本的方法。唐代传奇小说,中国明清小说,乃至蒲松龄的《聊斋》,所写人物均带史传色彩,中国人喜听故事,至今仍爱纪实小说,可以说就是受《史记》的影响。所以有人说,可以把《史记》当小说读。

其五,熔铸鲜明的爱憎情感以感染读者。中国传统史学家主张历史家写人物、事件,不能夹带个人的爱憎情感,保持客观公正。司马迁恰恰相反,他常常悲壮抒怀,感动读者两千年。司马迁把自己鲜明的情感熔铸在人物描写中,引起共鸣,从而增强了读者对人物的想象,引发深思。司马迁褒贬人物的爱憎情感之所以能够深深地打动读者,是因为他同情被压迫人民,反对暴力统治,颂扬正义,诅咒罪恶,与古代人民情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司马迁的少年时期生活在农村,又二十壮游,广泛地接触了下层社会,故而在《史记》中不仅写了帝王将相,也写了众多的小人物。刺客、游侠、俳优、工商、医卜等中下层人物,在统治阶级眼里是没有地位的市井小民,但在司马迁笔下,他们有着优秀的品德、卓越的见识和一技之长,受到了热情的歌颂和肯定。一些附传人物,如《平原君列传》中的毛遂、邯郸传舍子李同,《魏公子列传》中的看城门人侯生、市井卖肉的朱亥、博徒毛公、开酒店的薛公,这些人物具有傲视权贵的高尚情操,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尤其有助人于危难的牺牲精神。司马迁以饱满的笔墨刻画了他们的光彩形象。反之,对暴君污吏则尽情地鞭挞和揭露。《酷吏列传》刻画酷吏们枉法害众的残虐形象,面目可憎。司马迁对昏聩的赵王迁自毁长城,杀害抗秦名将李牧,愤怒地拍案而起,使用了骂人的语言说:“赵王迁,其母倡也。”原来赵王迁的妈就不是一个好人。总之,司马迁对美好事物,崇高人格,无比热爱,无比赞赏;对腐朽事物,邪恶人物无比愤怒,无比痛恨。正因为他爱得深,所以他恨得切。在他的笔端纸上、字里行间不期而然地翻滚激荡着感情的波涛,带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灵震撼,往往留下神来之笔,增强历史人物的文学性,这就是《史记》人物能感动人震撼人的根本原因。

司马迁的写人手法还有许多,如场面描写,制造氛围;遥情想象,补充细节;轶事传神,以小喻大;赋予深沉的人情味描写,感染读者;运用通俗化和个性化的语言,凸显人物形象等等,限于篇幅,不具体展开。

司马迁实录历史人物加以典型化有着崇高的目的,其用意是让历史通俗化,普及于大众,以史为鉴,“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使社会各色人物都能照照镜子。读史有共鸣,读史如读文学,所以把史学、文学两者高度统一起来。司马迁写人艺术的成功之处,不只在于他有厚重的文学素养,更重要的是他有进步的历史观,有崇高的理想,敢于创新。司马迁塑造历史人物的创新精神和取得的成就,达到了传记文学的高峰,对后世影响深远,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