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然而惊醒的时刻来到了。
有一天,小船送来了淡水和食物。过了一小时,斯卡文斯基才从塔上走了下来:除了平时照例送来的东西,他看见多了一个包裹。包裹上面贴着美国邮票,帆布包裹上写着“斯卡文斯基先生收”。满腹狐疑的老人打开了包裹,见是一包书,他拿起了一本,看了一眼,立即又放回去了,他的双手抖动得很厉害。他蒙起了双眼,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他觉得他是在做梦——这竟是一本波兰文的书。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谁寄给他的呢?刚一开始,他显然是忘记了,当他刚担任灯塔看守的时候,有一次他在从领事那里借来的《纽约先驱报》上读到了纽约成立波兰协会的消息,他立即给协会汇去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因为他在塔上的花费很小;波兰协会为了感谢他的捐助,便寄来了这包书,所以这包书来得很自然,但是老人一下子没有想起来。在阿斯宾瓦尔,在他的灯塔上,当他孑然一身、孤独寂寞之时,却得到了一包波兰文的书,对他来说真是一件非凡的事情,是一种从过去传来的声音,是一个奇迹。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像那些在黑夜中的水手一样,仿佛听到了有人用一种非常亲切的、他几乎忘记了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姓名。他双目紧闭地坐了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只要眼睛一睁开,梦境就会消失。不!被打开的包裹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它的上面,其中的一本已经打开了。当老人伸出手去想把它拿起来的时候,在周围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朝它望了过去,这是一部长诗,封面上用大写字母印着书名,下面是作者的姓名[4]。斯卡文斯基对于这个名字并不感到陌生,知道他是个伟大的诗人,1830年以后他曾在巴黎读过他的作品。后来当他转战阿尔及尔和西班牙时,他曾从本国同胞那里听到过这位大诗人越来越高的声誉,不过那时候,他正热衷于戎马生活,无暇去阅读书籍。1849年,他来到美国,过着冒险流浪的生活,几乎见不到一个波兰人,更无法读到波兰文书籍了。因此,他怀着一颗无比激动和剧烈跳动的心翻开了扉页。此刻,他觉得在这个孤岛上就要发生某种庄严的事情似的。而此刻也确实是寂静肃穆。阿斯宾瓦尔的钟声,已经宣告下午五时的来临。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几只海鸥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大海在轻轻地摇荡。岸边的波浪仿佛在絮絮细语,轻柔地抚摸着沙滩。远处,阿斯宾瓦尔的白色房屋和婀娜多姿的棕榈树丛仿佛在微笑。这时候,这里的确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突然间,在这大自然的静穆中传来了老人颤抖的声音,他大声地朗读起来,仿佛为了使自己能更好地理解:
立陶宛,
我的故乡,
你正如健康一样!
只有失去你的人,
才知道应该怎样来珍惜你,
今天,
我看见并描写你的无比美丽的姿容,
因为我非常想念你!
斯卡文斯基读到这里,再也读不下去了,字母仿佛在他的眼前跳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翻腾,如同海浪那样越来越往上涌,堵住了他的喉咙,使他读不出声来。……过了一会儿,他强自镇静下来,又继续读了起来:
圣母啊!
你保护着光明的钦斯托霍瓦,[5]
你照耀在尖门[6]之上,
你庇佑着诺伏格罗德克[7]城堡和它忠诚可靠的人民。
我在孩提的时候,
你奇迹般地恢复了我的健康,
那时候,
我悲痛欲绝的母亲把我献给你,
请你保佑,
我抬起了毫无生气的眼睑,
立刻就走到了你的圣坛前,
感谢天主使我得到了第二次生命!
现在请你再现奇迹,
让我们回到祖国的怀抱!
……
读到这里,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老人号啕大哭起来,扑倒在地上。他那银白色的头发和海边的细沙混合在一起了。他离开自己的祖国已经四十年了,没有听到祖国的语言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然而现在这种语言却亲自找到了他。它远涉重洋,来到了地球的另一半,造访他这个孤寂的老人,他觉得它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珍贵,那么的优美!在老人的哭声里,没有丝毫的悲痛,只不过是一种突然萌发的无限的爱,与这种爱比起来,其他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了……所以,他要用这号啕大哭来恳求亲爱的祖国给他以宽恕,宽恕他对祖国的感情淡薄了,因为他是这样的苍老,又沉醉在这个孤寂的岩岛上,竟使他对祖国的怀念之情也开始消失了。然而现在,它又奇迹般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怎能不激动万分呢!时间一刻又一刻地过去了,可是他还躺在那里。海鸥在灯塔上空盘旋,大声地哇哇叫着,仿佛在为自己的老朋友感到不安似的。该是他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了,所以有几只海鸥从塔上飞了下来,落到了他的身边。后来飞来的海鸥越来越多,开始轻轻地啄他,用翅膀拍打他的头。翅膀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哭够了之后,才觉得心情平静了,他精神奕奕,眼睛也大放光彩。他情不自禁地把全部食物都抛给了海鸟,海鸟便哇哇地叫起来,争抢着食物。他自己又拿起那本书来。夕阳已经沉落在花园和巴拿马原始森林的后面了,正在慢慢地降落在大陆之外的另一片海洋上,但是大西洋上依然是余晖四射,室外也非常明亮,于是他又念了起来:
现在你把我那颗思念之心
带到山林、带到绿色草原中……
现在,转瞬即逝的暮色来临了,模糊了白纸上的黑字,老人把头枕在岩石上,闭起了双眼。这时候,那保护着“光明的钦斯托霍瓦”的圣母,已经把他的灵魂带到了那些被谷物装扮得五彩缤纷的田野上,天空中还有一道道很长的金色和红色的晚霞在照射着。而他则沿着这条金光大道,回到了自己挚爱的祖国,他的耳边回响着祖国的松涛,听见故乡的河流在絮絮细语。他看到,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它们都来问他:“你还记得吗?”他当然记得!他还看到了广袤的田地,未开垦的原野、草原、森林和村庄。现在已是黑夜了!平时在这时候,他的灯塔早已照亮了漆黑的海面,但是此时他却在故乡的村子里。他那苍老的头俯在胸前,正在做着甜蜜的梦。一幅幅景色,虽然有些杂乱,在他的眼前急速掠过。他没有看见他的老房子,因为它已被战争夷为平地了,也没有看见他的父母,因为在他孩提的时候,他们就去世了。但是村里的景象,却依然如故,仿佛他是昨天才离开似的:一排排茅屋的窗户都透着亮光,土堆、磨坊,两个相对的池塘和彻夜不停的蛙鸣声。还是在很久以前,他曾在自己的村里放过整夜的哨,现在,那早已成为过去的景象又突然历历在目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又成了一个枪骑兵,又在那里站岗放哨。远处是一家小酒店,灯火辉煌,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酒店里又是唱、又是闹、又是跳,还有小提琴和四弦琴的奏鸣声,以及“呜哈!呜哈!”的叫喊声。那些枪骑兵都策马飞驰而去,马蹄在石地上迸发出阵阵火星,只有他独自一人骑马站在那里,觉得无聊透了;时间过得真慢,灯火终于熄灭了。现在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浓雾,茫茫无际的浓雾,很显然这是草原上升起的热气,随后它犹如一片白云,把整个草原都笼罩住了。你也许会说,这真是一片海洋,但它不过是草原。不久之后,你就会听到秧鸡在黑暗中的咯咯叫声,而白鹭也在芦苇丛中大声啼叫。夜色宁静而寒冷,这是个真正的波兰之夜。远处,森林无风而沙沙自响,犹如海上的波涛声。过了不久,东方开始发白了,预示着黎明的临近,而公鸡也在院墙里啼叫起来,一家一家地应和着。天上也有了鸣叫的飞雁。他顿时感到精神焕发,心情舒畅,他听到了那边有人在谈论明天的战争。嗨!他一定要去参加的,他要像别的战士一样高举战旗,呐喊着,冲杀上去。尽管夜间的寒气把他冻得凉飕飕的,青年人的热血,却像战鼓一样在擂响。天亮了,天亮了!夜色已淡白下去。森林、灌木、农舍、磨坊和白杨树,都已经在黑暗中清晰可辨了。井上的辘轳在吱吱地响着,就像灯塔上的铁皮旗幡的响声一样。啊!这是多么可爱的国土啊,它在鲜红的朝霞中又是多么的美丽啊!啊!这唯一的国土,这心爱的国土!
安静点!这警觉的哨兵听见有人在朝这边走来。一定是来换哨的。
突然间,有人在斯卡文斯基的头上大声叫道:
“嘿,老家伙,快起来!你怎么啦!”
老人睁开了眼睛,惊讶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残余的梦境还留在他的脑海里,正与现实进行着斗争。这些梦境终于渐渐淡化而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是港警约翰逊。
“你怎么啦?是病了吗?”约翰逊问道。
“没有!”
“你没有点灯。你已被撤职了。一只从圣格罗摩来的船触礁沉没了,幸亏没有淹死人,否则你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现在你快跟我走,别的事情,你到了领事馆就会知道的!”
老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这天夜里他确实没有点灯。
几天之后,人们看见斯卡文斯基坐上了一条从阿斯宾瓦尔开往纽约的轮船。这个可怜的老人已经失去了工作。展现在他前面的又是新的流浪的旅程;风又把这片树叶吹落了,又让它在人世间飘零,又要随心所欲地去折腾它了。就这么几天,老人的精神大减,腰背也弯曲了,只有一双眼睛还炯炯发亮。当他走上新的生命旅程时,他怀里揣着一本书,时时用手去捂紧它,仿佛生怕它也会离开他而消失不见似的……
[1]波兰旧面积单位,1莫尔格大约合5000平方米。
[2]指波兰民族独立运动。
[3]这里指斯卡文斯基是个正统的基督教徒。
[4]指波兰伟大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文中的长诗是《塔杜施先生》。
[5]钦斯托霍瓦的明山有一座大教堂,里面的圣母像很有名。
[6]尖门在立陶宛的维尔诺城。
[7]诺伏格罗德克是诗人密茨凯维奇的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