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大师短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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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过去了。水手们认为,每当海上波涛汹涌时,常常听到黑夜中有人呼唤他们的名字。如果茫茫大海都能这样呼唤,那么当一个人垂老的时候,也许会有另一种更加黑暗、更加神秘的混沌来呼唤他吧,尤其是当一个人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就更会感到这种呼唤的亲切。但是为了要听清这种呼唤就需要安静。此外,老年人大多喜欢离群索居,仿佛早就有了进入坟墓的预感似的。对于斯卡文斯基来说,灯塔就像是半座坟墓了。再也没有比灯塔上的生活更单调乏味的了。要是青年人来担任这个工作,他们肯定待不了多久就会弃职逃走的,所以担任灯塔看守的一般都不是年轻人,而是那些忧郁内向、上了年纪的人。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偶尔离开灯塔,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会总是踉踉跄跄,像个酣睡初醒的人。在平常的生活中,有许多细微的印象会使你去适应一切,但灯塔上却没有这种种细微的生活印象。灯塔看守所能接触的一切就是广袤无际的大海和蓝天,它们并无固定的形体,头上是浩浩长空,下面是渺渺海水。而处在这海天之间的只有那孤独的灵魂!在这种生活中,人的思维活动就是不断的沉思默想,而且什么也不能把这个灯塔看守从那种沉思中惊醒过来,甚至连他的工作也无济于事。今天和昨天完全相同,犹如珠串上的两颗珠子,也许只有天气的变化,才是唯一的不同。但是,斯卡文斯基却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幸福。东方发白他就起床,吃过早饭后,就去擦灯上的透光镜,然后,他就坐在平台上眺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睛好像对他前面的景色永远看不够似的。在这浩渺的蓝色的背景上,总是能看到一群群鼓满的风帆,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强烈得使人睁不开眼。有时,有许多船只趁着所谓的贸易风,一只接一只地排着长长的纵列,鱼贯而行,犹如一串串海鸥或信天翁。红色的浮筒在微波中徐徐摇荡,给船只指示出前进的道路,在这些船帆中间,每天午后,总有一阵阵像鸟羽一样的灰色烟雾袅袅升腾,这是一只载满旅客和货物的轮船,从纽约开往阿斯宾瓦尔,船过之处,掀起阵阵浪花,形成一条泡沫的大道。在平台的另一面,斯卡文斯基可以清晰地看见阿斯宾瓦尔全城和它那繁忙的港口。港口里,桅樯林立,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稍远一些,城中的白色房屋和高高的塔楼清晰可见。从灯塔的顶台望去,那些房屋就像海鸥的窝巢,船舶像一只只甲虫,人们行走在铺着白石的大街上,就像是一个个移动的黑点。早晨,东风刮起,把嘈杂的人声送了过来,但轮船的汽笛声盖过了它们。中午是午休的时间,港口中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海鸥躲进了岩穴,海浪减弱了,好像变得懒洋洋的。这时候,无论是陆上、海上,还是灯塔上,都是一片沉寂,没有任何的喧嚣。海水退潮后留下的黄沙滩发出耀眼的光亮,在这广阔的海水里,犹如一个个金色的斑块。塔身矗立在蔚蓝的天空中,显得格外的挺拔。太阳把一道道亮光从空中直泻在海面上、沙砾上和岩石上。这时候,一种甜蜜的困倦感侵袭着这位老人。他觉得他现在享受的这种休息是再好不过了,当他想到这种休息可以继续享受下去时,就感到心满意足、无所遗憾。斯卡文斯基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中,而且一个人总是很容易满足于命运的好转。于是他渐渐地恢复了希望和信心。他心里在想,既然世上的人会为那些残废者建造房屋,难道上帝就不会收留他这个残废者吗?随着时间的消逝,他的这种信念更加坚定了。这位老人对于灯塔、灯、岩石、沙滩和孤独都已经渐渐习惯了。他也习惯了每到傍晚,那些栖息于岩缝中的海鸥便飞集在塔顶上。斯卡文斯基将剩下的食物抛给它们,不久,它们便和老人处熟了。后来一遇到他给它们喂食,就有一大群白翅膀在他周围飞来跳去,于是这位老人就在它们中间走来走去,宛如一个牧人在羊群中间走动一样。退潮之后,他便来到下面的沙滩上,去捡美味的牡蛎和漂亮的珍珠贝,它们都是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晚上,他借着月光或灯塔的灯光,下到海里去捕捉那些游到岩缝里来的无数的小鱼。到后来,他竟爱上了这些岩石和这座不长树木的小岛——岛上只生长着一些矮小的能分泌黏脂的草丛。然而,远处的美丽景色弥补了小岛的荒瘠。在下午这段时间里,只要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就能看到处在两洋之间、直到太平洋海岸的林木茂盛的整个地峡的全景。在这种时候,斯卡文斯基就会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公园。成片的椰树,高大的芭蕉,组成了一个个无比绮丽的花束,点缀着阿斯宾瓦尔的房前屋后。再过去,在阿斯宾瓦尔和巴拿马之间,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一股股红色的雾气在它上面腾起。这是一座真正的热带雨林,森林下面是一洼洼死水,上面缠满了藤蔓,还有巨大的兰花、棕榈、乳汁树、铁树、橡胶树夹杂其中,发出一阵阵林涛声。

借助于望远镜,斯卡文斯基不仅能看见那些树木和宽阔的香蕉树叶,甚至还能看见一群群猕猴和高大的秃鹳,以及无数的鹦鹉,它们时时飞翔在森林上空,仿佛是缤纷的彩虹在飞舞。斯卡文斯基十分清楚这样的森林,因为他的木排在亚马孙河上被撞碎之后,他曾在类似的原始森林和荒原中流浪了好几个星期。他知道,在这外观绮丽而又赏心悦目的森林里面却隐伏着种种危险和死亡。他在森林中度过的那些夜晚,就曾听到过猿猴的哀叫,美洲豹的吼声,他还看见过蟒蛇像巨藤似的缠绕在树上。他还知道,在这些睡着般的林中湖泊里,到处都是电鱼和鳄鱼。他也十分清楚,在这些人迹罕至的荒原里,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险,那里的一片树叶也要比人大十倍,这种地方又是吸血的蚊蚋、水蛭和巨大的毒蜘蛛遍布成灾的场所。他亲自体验过这一切,亲自看见过这一切,也受过这一切的折磨。现在他从高处望着那些荒原,观赏它们的美丽,而自己又不再受到它们的侵害,就觉得无比的欣喜了。他的灯塔使他免遭一切灾难。唯有星期天早上,他才离开小岛。这时候,他穿上带银纽扣的蓝制服,胸前挂上了他的十字勋章。当他走进教堂时,他听到那里的克里奥尔人都在悄悄议论:“我们有了一个正派的灯塔看守了,虽然他是个美国佬,却不是新教徒[3]!”老人听到这些话,便昂起了他那乳白色的头,显得有些自豪。一做完弥撒,他就立刻返回他的小岛去,而且心里很是高兴,因为他对大陆有一种不信任感。每逢星期天,他都要读读从城里买来的西班牙文报纸,或者看从法康布里奇先生那里借来的《纽约先驱报》,他急于在这些报纸上找出有关欧洲的新闻。这真是一颗可怜的老人的心!他虽然身居灯塔中,住在地球的另一面,但他依然心向祖国。有时候,每当给他送来食物和淡水的小船到来时,他便走下塔来,和港警约翰逊谈谈话。但是后来,他显然变得更加孤僻。他不再进城去,也不再阅读报纸,不再下塔来和约翰逊聊政治问题了。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没有人看到过他,他也不再看见别人。唯有两件事情表示老人还活着:一是每天放在岸上的食物都被收走了,二是灯塔依旧有规律地每晚按时亮起来,正如每天早晨太阳从大海的另一端升起来一样准确无误。显然,这位老人对世事已经淡漠了,但这并不是由于他思念故土,甚至连他的怀乡之情也已淡薄了。对于斯卡文斯基来说,这个小岛就是他生死与共的整个世界。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想法:他到死也不会离开这个小岛、这座灯塔了。而且他简直想不起来,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此外,他还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开始变得像小孩的眼睛一样,老是睁得大大的,像是盯住某一点呆看似的。由于长期的离群索居,面对的又是非常单调而又伟大的景色,这位老人已经失去了自我的独特感觉,他已经不是作为一个个体而存在,而是渐渐与周围的海天融为一体。他对这一点并没有清楚的认识,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感觉而已,以至于到了最后,他觉得天空、海水、岩石、灯塔、金黄色沙滩、鼓满风的船帆、海鸥、退潮和涨潮——全都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整体,成为一个巨大的神秘的灵魂;他自己也陷入在这个神秘之中,感应到了在他周围活动和生息的那个灵魂。他沉浸在其中,被它们陶醉,终于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而他在这种自我限制中,在这种独特的生活中,在这种半醒半睡的状态里,却得到了一种伟大得几乎像半死那样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