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大师短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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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是根据真实事件写成的,霍拉因曾在《美国通讯》中报道过这次事件。

在离巴拿马不远的阿斯宾瓦尔,有一天,灯塔看守突然不知去向了。由于他是在暴风雨期间失踪的,人们便认为,这个不幸的人可能是在灯塔所在的石头岛边上行走时,被一个大浪卷入海里了。等到第二天,他那只系在凹湾里的小船也不见了,这种猜测就更加合情合理了。这样一来,灯塔看守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必须立即找人补上,因为这座灯塔,无论是对于当地的交通,还是对从纽约开往巴拿马的轮船来说,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蚊蚋湾里到处是浅滩和礁石。即使是白天,要在这些滩石中间航行,也很艰难,而在夜里,由于白天热带的烈日烤热了海水,到了晚上便蒸发成浓密的水雾,航行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时候,灯塔的光亮便成了那些船只的唯一向导。寻找新灯塔看守的重任便落在美国驻巴拿马领事的身上了。不过,这可是一件棘手的事情:首先,他必须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找到这样一个接任的人;其次,这个接任的人必须是个非常忠于职守的人,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录用的;最后,根本没有人前来应聘。灯塔上的生活是极其艰苦而又乏味的,它对于那些喜欢玩乐和酷爱自由流浪生活的南方人来说,是毫无吸引力的。灯塔看守几乎像个囚犯,除了星期天,他一步也不能离开这个孤寂的岩石嶙峋的小岛。每天有一只从阿斯宾瓦尔来的小船,给他送来食品和淡水,东西一放完就立即离开了。在这个方圆不过一莫尔格[1]大的荒岛上,就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人了。灯塔看守就住在灯塔里,必须按照规定来管理它:白天根据晴雨表的指示,悬挂各种颜色的旗子来报道天气,傍晚把灯点亮。每天,必须爬上四百多级又高又陡的环形阶梯,才能到达塔顶上的灯旁。有时,一天得上来下去好几次,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种工作也就不算什么繁重的了。一般说来,这是一种修道院式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修道院,而是一种隐居苦修的生活。因此,这位伊沙克·法康布里奇领事因为找不到这样一个能长期工作的继任人而焦急万分,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就在同一天,出乎意料地竟有一个人前来应聘,这位领事的欣喜劲儿也就不难理解了。这是一位老人,有七十多岁,但是身体矫健,腰板硬朗,举止风度都像一个军人。他的头发全白了,肤色黝黑得有如一个克里奥尔人(克里奥尔人是南美混血人种),但是一看他那双蓝眼睛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南美人。他的神情显得忧郁和悲戚,但却诚实正直。法康布里奇先生看第一眼就很满意,现在只要询问他一下就可以了。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番谈话: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是波兰人!”

“你以前干过些什么工作?”

“我一直在到处流浪。”

“灯塔看守可是要待在一个地方的。”

“我现在需要的正是休息!”

“你从前曾在什么地方服务过?有没有官方的证明文件?”

老人从怀里拿出一块已经褪色的绸布,像是从一面旗子上撕下来的一角,他把它打了开来,说道:

“这就是证明:这个十字勋章是在1830年(指1830年华沙起义,证明他参加了这次起义)得到的;这第二枚西班牙勋章,是在卡罗斯战争(指1834年堂·卡罗斯和其侄女争夺王位的战争)中获得的;第三枚是法国勋章;第四枚是在匈牙利(指匈牙利1848年的革命)得到的。后来我在美国参加了反对南方的作战,不过这一次没有发给勋章,只有这一张证书。”

法康布里奇拿起了这张证书,开始读了起来。

“噢,斯卡文斯基?这是你的姓名吗?嗯……在拼刺刀的进攻中亲手缴获了两面军旗……你真是个勇敢的战士!”

“我也会成为一个忠于职守的灯塔看守的。”

“每天得好几次爬上塔顶去,你的腿能受得住吗?”

“我是步行穿过大草原的。”

“太好了!你曾在海上工作过吗?”

“我曾在一条捕鲸船上工作了三年。”

“你好像干过不少的工作?”

“我一生没有经历过的就只有平静的生活了。”

“为什么?”

老人耸了耸肩膀,说道:

“命运如此。”

“不过,我觉得你来担任灯塔看守,似乎是太老了一点。”

“先生!”这位应聘者突然情绪激动地说道,“我已经是心力交瘁了。你知道,我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这个位置是我热切希望得到的。我老了,我需要休息!我对自己说:你应该待在这里,这里是你停泊的港口!啊!先生,现在全靠你了。这样的位置我恐怕是碰不到第二次的。正好我这时在巴拿马,我正是碰上了好运气啊!我恳求你……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现在就像一只在大海中漂泊的小船,如果再不在港口停泊,那就会沉没的……你如果想使一位老人得到幸福……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个诚实正派的人。不过……我已经过够了那种流浪的生活……”

老人那双蓝眼睛表现出那样一种热烈祈求的眼神,使这位心地纯朴善良的法康布里奇先生也心潮澎湃了。

“好吧!”他说,“我接受你的请求,现在你就是灯塔看守了。”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描述的欣喜神情。

“谢谢你!”

“你能不能今天就到灯塔去?”

“能!”

“那么,再见吧!还有一句话要说在头里,只要你失职一次,你就会被撤职的!”

“明白了!”

就在这天的傍晚,当太阳在大海的另一端沉下时,一个阳光灿烂的白天就要过去,接着来的是一个没有黄昏的夜晚。一个新任的灯塔看守显然已经就职了,因为灯塔已经像往常一样,把大片大片的亮光投射在海面上。夜晚是那样的宁谧、寂静,是真正热带的夜景。到处是透明的雾气,在月亮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它像彩虹一样色彩斑斓,圆圈的边缘是那样的轻柔淡白,很难与雾气区分开来。大海由于涨潮而波涛起伏。斯卡文斯基站在平台的灯旁,从下面望上去,有如一个黑点。他竭力想集中他的思想,专注在他的新职位上,然而由于他心情过于兴奋,竟不能正常地思考问题。他此时觉得自己有如一只被人追赶的野兽,现在终于在一座人迹罕至的悬岩或山洞里,找到了藏身之地,再也不会受追逐奔波之苦了。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安静的时期。这种安全感使他满心喜悦,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如今,他站在这个满是岩石的小岛上,想起过去的流浪漂泊,追忆往昔的不幸和失败,只是报之一笑。他真像一只船,狂风暴雨撕裂了他的风帆,折断了他的绳索、桨舵,把他从云端抛入海底。这只船被海浪拍打着,掀起了无数的浪花,但是他顶风破浪、奋勇前进,终于到达了港口。这种狂风暴雨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掠过,与他即将开始的安宁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的惊险生活经历有一部分已经对法康布里奇先生谈过了,但是还有成千上万次别的不幸遭遇,他却还没有提到。他的命运真是坎坷不幸。每当他支起帐篷,砌好炉灶,打算久居在那里,就有狂风袭来,把他帐篷的木柱吹倒,将他的炉火熄灭,使他受到莫大的痛苦。现在,他从塔顶的平台上望着那灯光闪烁的海波,不觉心潮澎湃,昔日的种种经历涌上心头。他曾经转战四方,在流浪期间,他曾经干过几乎所有工作。他勤劳俭朴,为人忠厚,曾不止一次地积攒起一笔钱,但是,无论他是怎样的富于远见卓识,怎样的谨慎小心,到头来,他的积蓄总是一文不剩。他曾在澳大利亚挖过金矿,在非洲找过钻石,还在东印度当过政府的雇佣兵。有一段时间,他曾在加利福尼亚经营过一座农场,干旱却使他破了产。他又曾在巴西内地经商,与土著部落进行贸易,不料,他的木排却在亚马孙河上被撞得粉碎,只剩下他一人,又手无寸铁,而且几乎是赤身裸体,在原始森林中流浪了几个星期,靠采集野菜为生,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猛兽吞噬。后来他又在阿肯色州的海伦城经营过一家铁厂,却在全城的大火中被焚为瓦砾。后来,他又在落基山中被印第安人抓去,幸而奇迹般地遇见了加拿大猎人,才被搭救了出来。再后来,他又在来往于巴希亚和波尔多之间的一条轮船上当水手,还在一条捕鲸船上当过鱼镖手,这两条船都被撞坏了,沉入了海底。他在哈瓦那开过一家雪茄烟厂,当他卧病在床的时候,他的合伙人将钱款卷逃一空。最后他来到了阿斯宾瓦尔——也许这里将成为他的全部失败的终结。难道在这样一座小小的石岛上,他还能遭到什么不幸吗?无论是水,是火,还是人,都无法妨碍他了。而且就人的这方面来说,斯卡文斯基并没有受到多大的迫害,因为他所遇到的好人总是比坏人多得多。

不过他觉得,宇宙间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风,都在迫害他。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命运多舛,以此来解释他的失败,甚至连他自己也几乎变成偏执狂了。他相信有一只巨大而仇恨的手,在一切陆地上和水面上追逐着他。但是他并不愿意把这种感觉宣扬出去,只是有时别人问到他,这只手是谁的,他才神秘地指着北极星那边说:“是从那个地方来的!”的确,像他这样遭受接连不断的失败,而且这些遭遇又是那样的稀奇古怪,真是容易把人逼上绝路的,特别是对一个屡遭打击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不过,斯卡文斯基却有印第安人那种坚韧不屈的精神,还有一种极大的、镇静的反抗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他心灵的正直豪爽。以前他在匈牙利的时候,有一次,由于他不愿抓住别人为搭救他而抛给他的马镫,不愿向人屈服求饶,竟遭到了十多下剑刺。他也同样不肯向不幸低头,他就像是在攀登一座高山,有如蚂蚁一样奋斗不息,尽管他跌下了一百次,但他依然要进行第一百零一次的攀爬。他真是一个特别的怪人。这位老军人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战火的考验、贫穷的锻炼,还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过,但他依然保持着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当古巴流行瘟疫之际,他也染上了热病,那是因为他把自己所有的奎宁全部送给了别人,自己一颗也没有留下。

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令人叹服的卓越的品格:在他经受了那么多挫折之后,依然充满着希望,从不失望,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在严冬,他依然是精神焕发,预言着未来的重大事件[2],他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它们的发生。整个夏季都在这种期望中度过……然而冬天一个接一个地消逝了,斯卡文斯基等来的,只有头发越来越白。他终于老了,他的体力开始衰退了,他的坚忍性也渐渐转化为与世无争了。而过去的那种镇静,也变得多愁善感了。这个经历过无数次考验的战士,竟会变成一个无缘无故就落泪的人。此外,还有一种最令人担忧的思乡病时时向他袭来,只要他一遇到这样的情景,比如看见燕子,看见像麻雀一样的灰鸟、山上的白雪,或者听到类似他昔日听过的歌曲,都会使他触景生情,勾起他思恋故土的幽情。……到了最后,只有一种思想在支配他,那就是渴望休息,这种想法完全支配着老人,把他的其他愿望和思想都掩盖下去了。这位饱经风霜的流浪者,除了想得到一隅安宁之地,使他能够休憩,在此静待天年,再也没有值得他去追求的更宝贵的东西了。也许正是因为他被奇怪的命运所驱使,逼得他浪迹天涯,连一刻喘息的机会都难以获得,所以他才认为人类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不再流浪。确确实实,像这样微不足道的幸福,他是应该得到的。但是,挫折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于是他希望休息,就和普通人渴望得到一件难以获得的东西一样,因此,他对它简直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在十二小时之内,他意外地得到了这样一个职位,而这个职位就像是专为他而设的一样。所以,毫不奇怪,当他晚上点燃灯塔之后,他就像喝醉了似的。他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他竟不敢回答说:这是真的。这个老人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站在灯塔平台上,这种现实本身就给他提供了毋庸置疑的证据。他凝视着,心里美滋滋的,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了,他仿佛觉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阿斯宾瓦尔的钟声已经宣告午夜的来临,可是他依然不想离开那高高的平台,一直眺望着。大海在他脚下掀起阵阵波浪,灯上的透光镜把一道巨大的三角形亮光投射在漆黑的茫茫海面上。除此之外,老人的眼睛还投向那完全黑暗的、神秘而令人畏怯的远方,但那远处的黑暗仿佛在朝着光亮奔过来。长长的浪头接二连三地从黑暗中滚滚而来,咆哮着,一直扑向岛脚。这时候,可以看见泡沫四溅的浪脊在灯光中闪烁出玫瑰色的光彩,上下起伏。潮水越涨越高,把沙滩都淹没了。海洋那神秘的话语声清晰可闻,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有时像大炮的轰鸣,有时像森林在呼啸,有时像远处的人声鼎沸,有时又是一片寂静。随后老人的耳朵里又听到了几声叹息,几声抽泣,接着便是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咆哮声。海风终于把浓雾吹散了,但却带来了许多破碎的乌云,又把月亮遮住了。西风越刮越烈,巨浪汹涌,冲击着灯塔下的石基。浪花直达灯塔的墙基。暴风雨正在远方大逞威风。在那黑暗的波涛翻滚的海面上,有几点绿色的灯光正在船桅杆上闪耀,这些绿色的光点忽上忽下地飘动着,忽左忽右地摆晃着。斯卡文斯基离开了塔顶,回到了自己的住房。暴风雨开始怒吼了。那边,在塔外,轮船上的人们正在与黑夜、昏暗和浪涛搏斗;而这里,在他的住房里,却是这样的安宁和寂静,甚至连暴风雨的怒吼声也无法穿透这厚实的墙壁,只有时钟单调的“嘀嗒嘀嗒”声,仿佛在给这位劳累疲乏的老人催眠,使他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