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诠释《诗经》的一种新尝试
邢宪生
《诗经》是诗歌,是歌词,本应明白如话、朗朗上口,只因年代久远、文字古简,使今人不容易深入理解。两千多年来,诸多方家在训诂、逻辑、历史、经学等方面下苦功,力求诠释《诗经》,还原《诗经》原意,已获累累硕果。现代汉语通用以来,更有方家以古诗今译的方式诠释《诗经》。但是,一般而言,想借助这种种诠释来感受《诗经》的诗味,还是不太容易的。
古诗今译指的是用现代汉语的白话诗来转述文言文的古诗。古诗今译难,难在信、达、雅。一般认为,信指表意忠实,达指表述流畅,雅指形式优雅。对古诗今译而言,我们进而认为,雅更着重于再现诗味。所谓诗味,是指诗歌的韵味(如修辞、音韵、节奏、语气、趣味、神采等)、格调、风格、意象和意境等。
因此,如果以古诗今译的方式来诠释《诗经》而真能趋于信、达、雅的话,那么,这或许不仅有助于人们去理解原诗的原意,而且有助于人们去感受原诗的诗味。
《诗经》的今译,在信和达方面,已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出现了不少范例。诸多方家力求忠实流畅地再现原诗的原意,已产生了大量的译诗,其中不乏达意通顺、朗朗上口的佳作。然而,在雅方面,似乎还没有产生能够再现原诗诗味的译诗。
古诗今译作品为何难于再现诗味呢?我们发现,迄今的《诗经》今译作品,字数均与原作不同。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基本原因。原诗既然是诗歌,其诗味必定由其措辞及其形式所决定,其中要点之一是每句的字数。比如三言、四言、五言和长短句,吟咏起来诗味自有不同。显然,把一首四言古诗今译成五言、六言或七言诗,其诗味是不一样的。
因此,我们设想:《诗经》之类古诗的今译,是否可以尝试遵循同字数对译的原则,即是让译诗与原诗字数句句相同,而更有利于再现诗味。
事实证明,这种尝试是很有意思的,也为我们认识中文带来许多启示。
古诗文字精简,《诗经》更是一字千金。以同字数的现代汉语来再现《诗经》古诗,显然是一大挑战,更何况还要兼顾信、达、雅的方方面面。当我们终于把《诗经》三百零五首诗歌以同字数今译出来的时候,我们不禁惊异和赞叹现代汉语的神奇。即使同字数对译的白话诗不一定能够完全地转述《诗经》古诗,它也至少能够基本上转述出古诗的原意和诗味。我们认为,现代汉语之所以具有如此神奇的表现力,是因为它和文言文一样都使用汉字,都具有形音义共存于一字的内核,都具有足够灵活的构词法和语法。
当尝试以同字数对译今译《诗经》时,自然会产生一种驱动力让人去推敲和理解原诗的原意,去感受和体会原诗的诗味,去探究和推敲译诗的用字用词和句法,去感觉译诗的诗味,去细辨译诗与原诗诗味的异同。随着对译诗的不断推敲,对《诗经》原诗的理解会不断深入。而对《诗经》原诗理解的不断深入,又会对译诗不断提出改进意见。每当对译诗作出一点改进,译诗就会向信、达、雅方向前进一步。这是一个不断上升而又精益求精的过程,永无止境。而这个发展过程,也就是《诗经》的今译走向信、达、雅的过程。正是同字数对译的原则促成了这个发展过程。
同字数对译的原则,使译诗朝着信、达、雅方向的努力有可能取得成效。在运用这个原则的实践中,我们认识到,信、达、雅实际上是指译诗同时再现原诗的内容、形式和意象意境。内容和形式是有形的,意象意境是无形的,这三者相互关联。形式表达内容,内容和形式的结合则产生意象意境。内容和形式由原诗作者所规定,意象意境则不仅要由作者去表现,而且是读者包括译者审美的结果。要想译诗再现原诗,必须同时再现内容和形式,才有可能再现意象意境。同字数对译的原则,便是再现形式的必要条件之一。
当遵循同字数对译原则的时候,译诗和原诗似乎被置于同一个思维平台和同一个审美平台。在译诗再现原诗的努力之中,译诗和原诗可以产生共鸣。共鸣越强,距离信、达、雅就越近。在这种意义上,对《诗经》的同字数今译,无疑是浅白、平实、全面地诠释《诗经》原诗的一种新尝试。
我们认为,能够与《诗经》之类古诗产生共鸣的译诗,起码应当具有以下功能:
第一,它可以帮助人们去理解和体味原诗,包括原诗的内容、形式和意象意境。
第二,它可以帮助人们去感受古人的心志和感情。
第三,它和原诗一样是诗歌,是歌词,可以和原诗一起吟咏和歌唱。
第四,它可以提供一个基础,让人们继续去推敲原诗和译诗,使译诗精益求精。
第五,它可以帮助人们去体味汉语,去体味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异同,提高汉语水平。
本文附录以《诗经》两首译诗为例,让我们来初步感受这样一种新尝试的效果,并借此抛砖引玉。
在这种新尝试中,我们更有信心看到《诗经》今译走向信、达、雅,不仅有助于理解原诗的原意,而且有助于感受原诗的诗味。
附录:《诗经》今译新尝试实例及评述
一、《国风·周南·卷耳》
【原诗】
采采卷耳,
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
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
我马虺。
我姑酌彼金罍,
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
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
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
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
云何吁矣!
【程俊英今译】1
采呀采呀卷耳菜,
不满小小一浅筐。
心中想念我丈夫,
浅筐丢在大道旁。
登上高高土石山,
我马跑得腿发软。
且把金杯斟满酒,
好浇心中长思恋。
登上高高山脊梁,
我马病得眼玄黄。
且把大杯斟满酒,
不让心里老悲伤。
登上那个乱石岗,
马儿病倒躺一旁。
仆人累得走不动,
怎么解脱这忧伤!
【朱渊清今译】2
采呀采呀采卷耳,
半天不满一小筐。
我啊想念心上人,
菜筐弃在大路旁。
攀那高高土石山,
马儿足疲神颓丧。
且先斟满金壶酒,
慰我离思与忧伤。
登上高高山脊梁,
马儿腿软已迷茫。
且先斟满大杯酒,
免我心中长悲伤。
艰难攀登乱石岗,
马儿累坏倒一旁。
仆人筋疲又力竭,
无奈愁思聚心上!
【新译初版】4
久采苍耳,
未满浅筐。
我哟想他,
置之道上。
登那土山,
我马腿软。
我且斟满铜盏,
以免长思念。
那高冈,
我马眩晃。
我且斟满角觞,
以免长忧伤。
登石丘啦!
马不走啦!
仆累透啦!
几多愁呀
【新译初版】4
久采苍耳,
不满浅筐。
唉!我思君,
置之道上。
登那崔嵬,
我马衰颓。
我且斟满金杯,
以免长萦怀!
登那高冈,
我马眩盲。
我且斟满角觞,
以免长忧伤!
登石丘啊,
我马伏了,
我仆枯了,
几多忧呀!
原诗是怀人诗。有人在采野菜,心中却挂念着远行的心上人,终于无心采野菜了。于是把盛菜的浅筐放在大道旁,眼前浮现出远行人的形象。远行人说,我正驾马越过一座座山冈啊。马儿疲累透了,腿发软了,眼昏眩了,倒下走不了了;车夫累得抽筋了;我也累啊,但我心里挥不去的是对你的深念和思归的忧伤。我只得借酒浇愁,但哪浇得了忧愁啊!
原诗的文学表现手法主要是:
(1)以四言为基础,交错使用长短句。
(2)现景与幻境相映照。第一章写有人思念远行人。第二、三、四章写远行人自叙。极有诗味。
(3)节奏多变,且变化有致。第一章为四言句,平起渐发,构成前奏。第二和第三章为长短句。两章结构相同,反复咏唱,构成主旋律。第四章变换结构和节奏,全由感叹句组成,构成全曲高潮。
(4)用韵丰富多彩。第一章的第二和第四句押韵。第二章句句押韵。第三章也句句押韵,但韵脚与第二章不同。第四章句句以叹词结尾而押韵,而且押叠韵。
原诗以兴为引子,以赋为主干,以描画实景来抒情,生动自然,情景交融,语言优美,具有现实与浪漫相结合的风格,曲尽而余味不尽。
在新法今译时,我们朝着信、达、雅方向努力。举例如下:
关于“怀人”。“怀人”意思是思念远行的心上人。思念者和远行人是何关系,尽可猜测。思念者采野菜,多为女子;远行人,应为男子。两者是夫妇,是情人,是兄妹,是姐弟,是母子,还是其他关系?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确定,这是有情人之间的离别思念。古诗今译,贵在再现原诗的朦胧意境。因此姑且把“怀人”译为想他,更可进而译为思群,以接近原诗音韵。
关于“寘彼周行”。“彼”至少有两种解读,一指筐,另一指所“怀”之“人”。相应地,“周行”可解读为大路,也可解读为大道、正道。为了包容不同的解读,译诗尽可能模仿原诗,采用行文比较含蓄的、意思比较朦胧的、含义比较宽泛的方式来表述,姑且把“彼”译为之,把“周行”译为道上。
关于山。原诗描写山的险阻,以反映旅途的艰难,以衬托思归的忧伤。诗中称山为“崔嵬”、“高冈”和“砠”。“崔嵬”是指土石大山。“高冈”是指高耸之山。“砠”是指多石之山。三者意近而有别,既为描画,又暗指路程之长,过了一山又一山。因此今译时要贴近原意,而在修订版中,今译还更加注意接近原诗的诗韵。
关于马。原诗刻画马的神态,以反映旅途的艰辛和衬托思归的忧伤。马的疲倦之态,用“虺”“玄黄”和“瘏”等词语表现。“虺”是指疲劳虚弱以至腿打晃,“玄黄”是指筋疲力尽而眼睛模糊。“瘏”是指疲极以至无法挪步。这三个词语都很形象,而表现疲倦的程度愈后愈甚,从马腿发软发展到整个趴下。三者既为描画,又暗指路程之长,十分传神。因此今译时要贴近原意。而在修订版中,今译还更加注意接近原诗的诗韵。
译诗与原诗句句字数相同,节奏保持一致,而且再现原诗的用韵。第四章还今译出原诗每句句末的助词。此外,全诗注意措辞,以期达到再现原诗格调和风格的目的。
二、《国风·邶风·北门》
【原诗】
出自北门,
忧心殷殷。
终窭且贫,
莫知我艰。
已焉哉!
天实为之,
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
政事一埤益我。
我入自外,
室人交遍谪我。
已焉哉!
天实为之,
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
政事一埤遗我。
我入自外,
室人交遍摧我。
已焉哉!
天实为之,
谓之何哉!
【余冠英今译】3
走出北门愁在心,
心头烦恼重千斤。
养家活口顾不上,
我的苦楚告谁听。
完啦!得啦!
老天这样安排下,
教我还说什么话!
王爷的差事逼得凶,
公爷的差事压得重。
回到家里来,
谁都对我不放松。
完啦!得啦!
老天这样安排下,
教我还说什么话!
王爷的差事火烧眉,
公爷的差事压断背。
回到家里来,
人人骂我窝囊废。
完啦!得啦!
老天这样安排下,
教我还说什么话!
【程俊英今译】1
一路走出城北门,
心里隐隐忧虑深。
既无排场又穷酸,
有谁了解我艰难。
算了罢,
老天让我这么干,
叫我怎么办!
王室差事扔给我,
政事全都推给我。
忙了一天回家来,
家人个个骂我呆。
算了罢,
这是老天的安排,
叫我也无奈!
王室差事逼着我,
政事全盘压着我。
忙了一天回家来,
家人个个骂我傻。
算了罢,
老天这样安排下,
我有啥办法!
【新译初版】4
走出北门,
心中忧烦。
既贫又寒,
谁知我难。
算了吧!
天安排的,
有何法呀!
王事派我,
政事一并差我。
我回到家,
家人轮番怪我。
算了吧!
天安排的,
有何法呀!
王事督我,
政事一并逼我。
我回到家,
家人轮番讥我。
算了吧!
天安排的,
有何法呀!
【新尝试今译】
出了北门,
忧心殷殷。
既寒且贫,
莫知我辛。
罢了吧!
天意如此,
奈之何啊!
王事差我,
政事一并派我。
我回家来,
家人交替怪我。
罢了吧!
天意如此,
奈之何啊!
王事催我,
政事一并归我。
我回家来,
家人交替讥我。
罢了吧!
天意如此,
奈之何啊!
原诗是官吏自叹之词。他公事繁忙,不堪重负,却生活清贫,屡遭家人责怪,故此长吁短叹,明知于事无补,只得归于天意,安于天命。
原诗的文学表现手法主要是:
(1)以四言为基础,交错使用长短句。
(2)每七句为一章,前四句叙事,后三句感叹。
(3)第一章前四句为四言,作为引子。第二和第三章前四句为格式一致的长短句,作为主旋律。
(4)每章后三句重复再现,作为副歌贯串全歌。
(5)第二和第三章的第一、第二和第四句都以“我”字结尾,而且“我”都作为某种举动的宾语,极具特色。
(6)第二和第三章运用了对仗格。第一和第二句对第三和第四句,十分严整。
(7)用韵丰富多彩。第一章前四句句句押韵,后三句也是句句押韵。第二章的第一、第二和第四句押叠韵。第三章的第二和第四句也押叠韵。第二和第三章的第三句和章末三句押韵,起到联串整篇的作用。
原诗全用赋体,语言朴实,真实自然,具有质美风格。
在新法今译时,我们朝着信、达、雅方向努力。举例如下:
关于“忧心殷殷”的今译。这一句是作者对其心境的自我描述,在全首诗歌中起到规定程度和格调的作用。他繁务压身,有压力忧烦;薪薄财少,有兴家之虑和体面之忧;在外多在家少,有奉亲不勤之疚;家人不满,有受责之苦;身不由己,有无可奈何之痛;但尚有安天乐命之心,奉公尽职之行,因此是忧愁烦闷不已,还不至于呼天抢地,甚或精神崩溃。今译时措辞要得当。
关于“王事”和“政事”的今译。“王事”是指周王下令差遣的公事,如平定、讨伐、行役。“政事”是指诸侯的国内政务。“王事”可以译为王令差事,由于字数所限,只得简称为王事。这个词语并非现代汉语通用词,可谓旧词新用。现代汉语中政事是指有关政治的事务,与原作中的“政事”意思相近,因此沿用之。
原诗第二和第三章前四句意思相近而不相同,遣词用字精当。“适”指扔给,是说把“王事”指派给“我”。“敦”指督促,是说督促“我”完成“王事”。先说指派差事再说督促完成,有递进的意思。“益”指加上,是说除了“王事”以外,“政事”也差遣“我”去做。“遗”指留下,是说“我”没做完的“政事”还是“我”的事。先说指派差事再说查看完成了没有,也有递进的意思。“谪”是责怪,“摧”是讥刺,同是描述家人的不满,却从不同侧面表达,也有递进的意思。因此今译时要尽量转述原意而不致生硬。
副歌的今译。原文为:“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等于说:不必愁闷不休了吧!天公这样安排了,还有什么办法呀!这是自解之辞,既有安天乐命之意,又有奉公尽职之愿,还有无可奈何之叹。因此今译时要尽量贴近原意,表现其意境。
译诗与原诗句句字数相同,节奏保持一致,而且基本再现原诗的用韵,再现原诗的对偶格,并注意措辞,以期达到再现原诗格调和风格的目的。
参考文献
1.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诗经三百篇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
3.余冠英注译.诗经选(第2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邢宪生译注.全本诗经浅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