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工人:码头的日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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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田野

原本想进入的田野,基于某些复杂的地方和场域特性,即使我已拿到所有需要的公文证件,仍迟迟过不了守门人那关。因为不甘心也不愿交白卷,在暑假过了将近两周后,我决定离开原本每天守着的公共部门与医疗院所,转身将自己丢进当时已在田野地里结识的朋友中——租屋处的房东、邻居、摊贩、小摊上同桌的客人,他们的朋友、家人,保险经纪人、初中与小学同学、以前和现在的同事……我发现自己碰到的这群人,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几乎都脱离不了基隆港。我跟着去他们工作的地方,跟着走他们会走的路,参加他们的工作与私人家庭聚会,听着或加入他们与朋友家人的谈话,以及回答他们对于我的研究、工作及家人的所有好奇疑问。我不去问意义,也不去分析,只是专注地跟随——试着尽可能听懂他们说出来的是什么;把他们去哪些地方、和什么人一起、说些什么话、谈着什么样的事,尽可能地记录下来。

2009年暑假结束,我回到学校,在整理零散的各式大小笔记、录音文件及相片后,惊讶地发现我所结识的这群绝大多数在35岁以上的码头男性朋友,似乎隐约牵连着我初始的提问。然而,这个发现的基础仍是个人直觉多于当时收集到的材料信息。我只摸到一个模糊的线头,而线的后面会是什么?会是更多的线头吗?这一切能否回答我进田野前的不安与困惑?

再次回到田野之前,我决定搁置先前一直紧抓的自杀课题,退回到码头工人的生活现场,拉住暑期田野时在混乱中所摸到的那个线头,盼望我这局外人能获得他们的允许,而得以尝试探见与理解其生命世界。于是,2010年我带着修改过的研究计划重返基隆,住进码头工人(2)的家屋,跟随着二十多位受访者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与关系里跑进跑出——码头、候工室、茶店仔(3)、海岸、小吃店或摊、船舱(包含货柜船与散装船)、住家、货柜车……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除了接续前一年暑期田野时的提问,这趟我更加专注地去听、去问。当他(们)那样说时,真切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什么是没有说出来的?为什么不说?或者,他(们)对谁说,不对谁说?除了记录他(们)去了哪里、和谁一起,也想知道他(们)不去哪里。和不同的人去哪些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地方,他(们)做什么相同或不同的事,说着什么样的话?还有,如果生活出现过变化,那是什么?变化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他(们)如何经验变化?另外,眼前这个男人,他只是他,或者他是他们?他(们)会对我说什么,不说什么?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他(们)说的话会不会有所不同?

现在,你所看到的这本民族志,即是那前后总计短短不到一年里,我在那个地方拉着几个线头所接连遭逢到的经验,以及记录下来的事。

研究结束、完成民族志的书写之后,我回头想,在追着他们跑的那八个月里,自己之所以能被给予某个位置、获得同意听见某些话、碰上所遇见的各样情景,部分原因可能是我长年从事咨询工作驯化出“听”的性格,但我私自以为,一个已届中年的女性“老”研究生的角色与气息,或许才是我被接纳进入他们生命世界的主要原因。关于这一点,等你读完这本民族志,肯定能更理解为什么我会这样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