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那座花园
我们终于一同走进了“那座花园”。1929年6月6日,我收到冯至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信是清晨写的,写后就付邮了,我当天就收到了。这封信文字优美,情深意重,我读了又读,犹如咀嚼橄榄,滋味无穷。这封信,我也给我的同学好友读,让她们跟我共同享受,但我不想立刻回信。又是王大姐问我,你读冯至的信觉得怎样?我说,读他的信比见他的人更觉得愉快,真是百读不厌。王大姐说:“你怎么不给人家写回信呢?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经过几番踌躇,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虽然简短,却字斟句酌,字迹工整,颇费一番心思。自此书信往返,他多我少。我给他写信,最初称先生,随后戏称“师叔”,最后直呼他的别号君培,在称呼上就随着日月的更替逐渐亲近了。后来几乎每星期他都到学校里找我一次,星期日我们常约好到中山公园、北海公园会晤,往往是吃过晚饭后才各自回去。我们也到天坛、万牲园即现在的动物园、香山等地去玩,可以说,我们的足迹几乎遍及了当时北平的大小公园。我们在那些地方边走边谈,说古论今,背诵自己喜爱的诗词,彼此心领神会,仿佛融汇成一个整体,旁若无人。有时晚上八九点钟他送我走进学校的校门,愉快地说声“再见”。他的一首后来常常被人称道、选入一些新诗选本里的诗《南方的夜》,就是我们一起在北海公园湖边散步时构思的。但是他那时写的新诗并不给我看,多半直接交给杨晦,在《华北日报副刊》上发表。到了1930年,他和废名办了一个小型刊物《骆驼草》。这刊物每期他都寄给我一份,其中有些文章,我很不以为然,曾写信向他说出我的意见,但他在那上边发表的几首诗,也多少表达了他当时的一些心情。例如我们约定在某地某时会面,经常是他先到我后到,于是产生了《等待》那首诗,又如《送》,写的是晚间他送我回校时的情景。说实话,他的那些新诗我并不懂得欣赏,使我倾心的还是他写给我的信。虽然我们常常见面,他还是不断地给我写信,说些面对面时说不出来的话,有时还以填词代信。他寄给我一首《金缕曲》,词的前几句是:“崑姊晨安否?梦回时,牵牛满架,雨声低奏。仿佛闻君轻步履,身影依依未走,……”最后几句是:“更向晴空挥彩笔,画描出万里山河秀。途程远,同携手。”中间的词句我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我不能不再一次表达我的悔恨,我们在“十年浩劫”时怎么竟那样没出息,那样胆小,为了自己免于招来更多的灾祸,竟忍心把我们青年时留下来的最可宝贵的一部分付之一炬!
那时我整天兴高采烈,看着全宇宙都处处生辉,喜欢向朋友们谈他和他有趣的谈话,她们说我变得“贫”了。他呢,他在孔德学校教书,在报上发表诗文,给我写信,至于他和他的好友杨晦说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也没有好心人再向我通风报信了。虽然如此,我似乎要保持女性的尊严,从不“光临”他居住的宿舍。只有一次例外,我到孔德学校去找他,看见他一个人住在一小间房里,房内清静、整洁,书橱上放着一座但丁半身像,橱内的书排列得很有秩序,书桌上放着一盆文竹,枝叶茂盛,看得出是很用心培养的。那间房子,我虽只去过一次,室内的布置也很平常,却给了我很深的印象,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如在目前。
还有一件小事,我难以忘记,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小饭馆里吃晚饭。饭后我们争着付饭费。他把我的手提包抢走,不让我从中掏钱,我又把手提包抢回。大约快到打烊的时候了,服务员有些不耐烦,带着嘲笑的口气在外边喊:“还在那儿抢手提包呢!”我们听着觉得是一种侮辱,赶快付了钱走了。到底是谁掏的钱,我也记不清了。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在我记忆力衰退的脑子里居然保留了六十多年,我也无法自解。
有一次我回山海关探亲,事实上我的父母都已先后去世,家中还有兄嫂、三姐和一个弟弟。我心里的话只能向三姐一人倾诉,我不厌其详地把我和冯至的爱情告诉了她。她问我冯至是哪里的人,我说是涿县(今河北涿州)人。三姐立即说:“涿县不远,我有一个去世的婆母就是涿县人。”她的地理概念不大清楚,只认为她有过婆母是涿县人,涿县便离山海关不远,其实山海关和涿县相距大约五六百里呢。她劝我早点确定终身关系,我说我不能先开口,我有我女性的尊严。我的封建思想支配着我,认为女子必须一身清白。这也有它形成的原因。主要是幼时受我祖母“女重贞节”说教的毒害,也因自己要做一名白璧无瑕的在外边读书的女学生,以保证在亡母面前许过的绝不给她丢脸的诺言。在那个年代,从我的家乡到天津女子师范学校去读书,我是第一个人,而女孩子的一举一动,只要与众不同,便会招人议论,所以有人传说,我“自由”去了。母亲在我离家去天津的前夕,千嘱咐、万嘱咐地向我说:“你父亲已去世多年,你一人在外千万要珍重自爱。”
说也奇怪,我和冯至在一起时,无所不谈,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谈各自的身世和家庭情况。我只知道他幼年丧母,他的父亲那时住在北平的公寓里,他也知道我父母双亡,在北平有个二姐,此外彼此都茫然了。1929年冬,河北省教育厅招考留学生,冯至报名应考,被录取了。规定留学期限是四年。这一下子,关心我的人都有些着急,我的二姐要看看冯至是什么样子,我邀请他和二姐在一个饭馆里吃过一次饭。他的父亲也劝过他在他出国前结婚,他未置可否。四年、五年,我现在常觉得一晃就过去了,可是对于彼此相爱的青年人来说,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漫长的岁月。朋友们都希望我们彼此表个态。但是他的态不表,我也不便凑合上去。致使我的同学好友杨承献向我开玩笑说,你不要让人家将来“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黄山谷《蓦山溪》)。由于河北省教育厅经费困难,他一时不能成行,直到次年七八月间,他出国的事才渐渐有个眉目。一天,我和他在北海公园划船,遇见他的朋友、在燕京大学讲授词学的顾随正走在桥上,当我们的船刚刚穿过桥洞时,他向我们笑着说:“多划几回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