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编《妇女周刊》他写诗
1929年初杨晦主编《华北日报副刊》,同时又利用“副刊”的篇幅办两三个周刊,其中一个是《妇女周刊》。他约我编这个周刊。我周围的同学都赞成我承担下来,一位高年级、年龄较大的学长王葆廉(字如璧)极力劝我提起精神好好干。于是我们女师大和其他院校的几个同学聚在一起,组织一个小团体搞编辑工作,同时也是撰稿人,谈论当时大家关心的一些妇女问题。《妇女周刊》于1929年2月2日创刊,每星期六在《华北日报副刊》的版面上和读者见面。这周刊共出了十七期,到5月25日就停刊了。作者大都不署真名,起了些各种各样的笔名,而且常常更换,几乎是每期都出现一些“新作者”。姚嵩是我的正式笔名,在第一期我写的发刊词却署名尧颂。文章谈的问题不够深刻,文笔浮泛,我那眼高手低、又不肯深入钻研的习性经常缠绕着我,使我苦恼。但办刊物的情绪很高,其动力还是来自杨晦。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心中是否渐渐有了为他的那位朋友着想的念头。更不会想到,他的那位朋友的心中也渐渐有了一种念头。他鼓励我们编,给我们打气,有时还找我们到他家中会谈,吃便饭。我们会谈时,又是常看见那个青年默默无言地在一边干他自己的事。吃饭时同桌的除了那个青年外,还常有陈炜谟、废名等人,以及郝荫潭的好友张君,她是学绘画的,性格泼辣爽快。
记得1929年2月14日,说是杨晦和郝荫潭同一天的生日,他们约我们去吃午饭,我和王葆廉兴致勃勃地参加了他们的宴会。酒席丰富,群贤毕至,围坐了一大圆桌。席间那位一向默默无言的青年却一反常态,与那位泼辣爽直的张女士谈笑风生,猜拳行令,不住地举杯向主人称庆,大家也共祝双寿,空气颇为活跃。王葆廉大姐观察敏锐,似乎早有觉察,她在座旁笑着对我说,这桌上将来还要出现一对爱人。我立即回答说:“一定,一定。”我猜想的是谈笑对饮的那两个人。王大姐一听话不对头,立即默然,不再说什么了。回校以后,她和我品评这次宴会上的人物。我说,席间的女士们都有她们各自的可爱处。她问,那些男士呢?我针对每个人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刻薄的评语。她又追问:“那个冯至呢?”我说:“脸面浮胖。”此后,我们每逢星期六或星期日常被邀请到杨家去玩,几乎每次都有冯至在座,他不大说话。王大姐回学校后总对我说,冯至是杨先生最要好的朋友,他心地善良,学通中西,写新诗,也能写旧诗填词,是个文学全才呢。我听着她说,也不置可否,慢慢地也感觉到人们的一点用意了。于是我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不再那么趾高气扬,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而是有点拘束了。从2月到5月底,4个月不知在杨家吃过多少次饭,席间饭后不知有过多少次愉快的聚谈,气氛融洽,情绪欢畅,但是冯至却不曾直接向我攀谈。后来听人说,杨晦因之对冯至很生气,他说:“你再不和她直接交谈,我就不管了。”
我是国文系的学生,学的是唐诗宋词汉文章,此外还有些音韵训诂一类的课程,对新诗我从来不感兴趣,报纸上发表的新诗也很少去读。这次因为写这篇东西,我托人从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图书室借来三册1929年1月至7月《华北日报副刊》的合订本,作为参考。我重新翻阅我们从2月到5月编的十七期《妇女周刊》,同时也看到当时我没有注意过的冯至在副刊上发表的新诗。说实在的,我一向与新诗无缘,就是后来冯至出版的诗集,也只是看看而已,从未深入钻研,我更喜欢的是他的散文和书信。如今我却有了新的发现。1月21日的副刊上有一首他的译诗,是法国诗人Arvers写的一首十四行诗,写作者爱慕一个女人,却从不表示,隐隐地担受相思的痛苦,那女人也没有觉察,诗的最后三行是:“她只忠实于那些严肃的女儿的训规,/更不知她早已填满了我苦闷的诗髓,/一旦读了我的诗,她必问:这位女的可是谁?”在诗后译者写了一段“附记”:
独坐在椅子上发呆,忽然推门进来的是希衡君,由散漫的谈话中谈到了这首不朽的十四行诗。他说,这位作者一生的事迹和作品都已被人忘却了,只有这首诗还是在法国家传户诵,深印在人的心里,而作者的名字也因此被选入任何的名人辞典当中,可以从那里边查出来他的生年卒年(1806—1850)。我是不懂得法文的,于是请他给我讲了一遍,我听了真是欢喜,字字都仿佛是从我的心里迸出的一般。昔者歌德为了拜伦的诗曾劝Eckerman去学英文,我也想为了这首诗去念法文读本了。现在我暂且用中文把这首诗的大意写了出来,丑陋固然是丑陋的,但我越写越觉得同自己的协和。……
下边注明日期是“2月18日”。这个日期距离在杨晦家中的那次宴会不是仅仅过了四天吗?十天后在副刊上又出现了他写的《月下欢歌》,他在月光下“向着一切欢呼”“向着一切拥抱”,这是在他的诗集里很少听到的高亢的声音。随后从3月到5月,他发表了十几首诗,这些诗有希望有绝望,有追求有放弃,有进有退,在两首标题《思量》的诗中有一首竟把王国维词里的一句“人间总被思量误”作为题辞。5月里有《暮春的花园》四首,每首的头两行都写着“你愿意吗!我们一同/走进了那座花园?”还有一首译诗,最后两行是:“当我还未完成了一件美丽的工作,/上帝呀,请不要让我死亡!”我如今看到这些诗,好像是新发现一般。在我编辑《妇女周刊》的那几个月,见面时他对我默默无语,原来他心里盘算的都写在那些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