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阔别
冯至去后
我们的“船”并没有多划几回,别离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那是1930年9月12日的晚间,冯至与清华大学教授吴宓、清华大学高材毕业生陶燠民、河北省公费留学生王庆昌结伴登上开往哈尔滨的火车,将经过西伯利亚去欧洲。我和冯至的几个朋友都怀着又欢喜又惜别的心情在车站给他送行。我抑制着感情的冲动,表面上镇定自若,谈些不相干的事,暗中则希望时间女神的步子放慢一些。车开了,人走了,我的镇定也维持不住了。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学校,一连几天神不守舍,日常生活不知是怎么过的,但又强支着精神上课,听课时还要认真记笔记,因为我一向记得比较详细清楚,有的同学常用我的笔记做参考,或是补充她们的遗漏。我朝思暮想地过着日子,填过一首《鹧鸪天》,上半阕我已忘却,只记得下半阕是:“从别后,计行程,肠随轮转泪凄清。尽日慵慵望归雁,读罢来书泪又盈!”
冯至在北平时,我没有听到过什么人谈论我们的交往。他走了,却有些不相干的人在风言风语。有一位女士,也是国文系的,她比我低一年级,曾与冯至的一个朋友同居,她扬言冯至是个不可靠的人,到处留情,他的诗集《昨日之歌》里有许多爱情诗,她说时还提名道姓。这话传到我的耳里,我向人说:“《昨日之歌》是昨日的歌,他写那些诗时,我还不知道有个冯至存在,冯至的昨日我不能过问,也无权过问。我只看他的今天。”此外,女师大有一位教务长,他曾对人说,冯至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能制服锋芒毕露的姚可崑,就可以想象得到。其实,冯至一点也不厉害,我更不需要人来制服。我见过个别男士,自命不凡,在人前卖弄聪明,夸耀能干,自以为能取得女性的倾心。我们的教务长所谓的“厉害的人”也许是属于这类人的范畴吧。对不住,对于这类人,我曾用过三言两语便使他偃旗息鼓,甚至下不来台。这位教务长是一点心理学也不懂,中国有句老话“柔能克刚”,他似乎也没听到过冯至是个内向的人,只会用纸笔代喉舌,抒发他的思想感情,这也许就是我前边说的,在我们交往的初期,我喜欢读他的信甚于见他的人的缘故;也许就是他迟迟不表态,我也不凑合上去的缘故。此外,我的头脑里还残存着一些封建礼教思想。所以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是在这淡如水的情况下,每周的会面和通信竟成了我们生命里不可须臾无的两件大事。是什么力量在起作用呢?是我们内心里都隐伏着一种深情,他的深情不善于表示,我的深情却被一种矜持掩盖着。日久天长,他的不善于表示和我的矜持这两个障碍物都渐渐消失,只剩下真情的流露了。这既不是他有什么“厉害”,也不是我被“制服”。要说“厉害”,可能是他的性格里有点“柔”,说我“锋芒”,也许是我的性格里有些“刚”,要说“制服”,那就是“刚”被“柔”克服了。所以每逢一件小事需要决断时,两人意见不同,最后总是他做最后的决定。我常向他说:“我的意见是宣言,你的意见是圣旨;宣言长篇大论,未必实行,圣旨只有一两句话,就得遵命。”
他行程中的第一站是哈尔滨。他于1927年秋至1928年夏在那里的第一中学教过一年书,他的胞兄冯承棨在那里工作。这次重来,总不免有些感触,他从哈尔滨给我写了离别后的第一封信,这就是我前边说的“读罢来书泪又盈”。此后他的行程我就只有按地图而索骥了。我要感谢吴宓教授在1935年出版了一本《吴宓诗集》,里边第十二卷“欧游杂诗”详细记载了他和他的旅伴们一路的情况。他们在9月14日到哈尔滨,办理苏联过境签证手续,17日离哈尔滨,19日过贝加尔湖观赏落日,24日到莫斯科,请一位苏联妇女导游观览莫斯科市容,26日九时半至柏林,冯至在那里下了车,吴宓与陶、王二君继续西行,有的去巴黎,有的去伦敦。冯至在柏林逗留了两三天,乘火车到了他的目的地海岱山(Heidelberg,冯至现译为海德贝格)。他到海岱山,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把他在那里接触的事物,从山水到人事,都不厌其烦地写给我。我几乎每星期都能收到他一封信,我也每星期写给他一封。我们在北平时生命中的那两件大事(会面和通信)只剩下一种了。我们珍惜这剩下的一件,信的内容不只是抒情,更多地谈我们现实的生活。当然,他的信里也常常提到别离的痛苦,我却又“理智”起来,把秦少游《鹊桥仙》里的两句词写给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一学年是我在北平读大学的最后一年。我的心情经过一个时期的波动后,逐渐平静下来,想到他在国外深造,我应当努力学习,我变得稳重沉静,收敛了我们教务长所谓的“锋芒”,不再跟新来的教师调皮捣乱了。相反,我则诚恳地接受名师的教诲。我把我的学习情况常不厌其详地向冯至“汇报”。我说,黎锦熙讲授国语语法,我获得不少启发(我后来学外国语言也爱钻研语法与此不无关系)。范文澜教《汉书·艺文志》,结业时我做的一个《汉书·艺文志》详表,得到他的好评(新中国成立后,有一次在某处我和冯至遇见范文澜,我向他致候,他还想得起我来呢)。吴承仕教《十三经注疏》,他满口方言,我仔细而认真地记笔记。傅增湘教诗选兼习作,有时还带着我们小作春游。我在女师大这一年学习的收获最多。我还把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写给冯至。章太炎来北平,有一次在北京大学讲演,听众听不懂他的方言口音,于是有人把他讲的话写在他背后的黑板上,一句不漏。听众赶紧往笔记本上抄,这情景真是极一时之盛。写黑板的人都是谁呢,是钱玄同、马裕藻、吴承仕,这都是章太炎的及门弟子,也是我们的老师。再者,我们将要毕业时,为了编印同学录向教师索取照片,到过许多教师的家。在范文澜家遇见范师母,范师母说:“他十二三年都没有去过前门大街,哪里有近日的照片呢?”她到处找,找到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我们也如获珍品似的拿走了。我把这些事当作稀奇的新闻写给冯至,并没有领悟到这几位老师的高风亮节。吴承仕和范文澜后来学习马克思主义著作,成为共产主义者。前者在抗日战争时期英勇牺牲,后者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方法创造性地编著《中国通史》。钱玄同、马裕藻也在沦陷区保持晚节,抑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