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浮尘(四)
夏日炎炎,没有一丝风,马夫用扇子对着自己狂扇,汗还是不停的流。孩子在车厢里热的想哭,虽然门帘,窗都打开,太阳快要落山,可是在一天的暴晒后,仍然热不可挡。曲抱坐在后一辆马车上,与值钱的家当同车。
顶着热浪,匆匆行路,曲抱带着一家人来到莫无城。他的五表舅在莫无城为官,此番特来投靠他。
曲抱本生活在晋昌城,祖父从商积攒丰厚家底,父亲为官清正,家世良好,富贵无忧。后祖父母去世,父亲因病逝世;缺乏父亲管教,而母亲宠子,溺爱惯子,曲抱和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吃喝嫖赌,没几年光景就把家底败光了。
前一阵子因借朋友巨额钱财去赌博输光,被人催债不胜其烦,又担心债主告官;曲抱偷偷地把祖业低价卖了,带着家人偷偷摸摸的跑到莫无城投靠亲戚。
五表舅在城里给他谋了个差事,在官府做文书。曲抱用贱卖祖业的钱,在莫无置一带院宅屋,又购两个丫鬟,日子过的倒也闲适。前几个月他都是忙完公务后,到点打卯回家,亦无朋友应酬。偶尔表舅让人喊过去,吃点酒菜,闲聊一阵。
经过许多事情后,曲抱下定决心不再像以前一样犯浑,要重新做人。母亲看到儿子变得懂事,心里舒畅欣慰,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儿子惹出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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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波在莫无官府负责劝农、粮课、水利等事务,与曲抱同僚。经常工作交接而相识,后发现对方与自己十分投缘,曲抱在莫无有了第一个朋友。
扶波与离轲相识已久,常聚畅谈;时常把曲抱一同叫上出去游山玩水,偷的半日闲。
离轲与曲抱家相距很近,隔了三户人家;离轲宅临街,曲抱宅在内。大人们相熟,小孩儿也跟着亲近。离轲家儿子每日都要到曲抱家与其一双儿女玩耍。
一日,离轲妻子桑带着孩子到布庄去买布。桑到柜台去挑选合意布料,孩子坐在门口等待。曲抱牵着儿子的手,在城里闲逛。
“父亲,你看,铭轩在那里。”曲抱儿子指着布庄门口的孩子,说着,挣脱父亲的手,跑过去。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手牵手,跑到曲抱跟前。他的孩子比离轲家孩子大三岁。曲抱递给自家孩儿几枚铜币,让他到街对面的糕点铺买些点心一同分着吃。自己则牵着离轲孩子在路边等待。突然,一辆马车停在曲抱面前,一根木棒在他脑勺“嘭”一声,曲抱被打的眼前一黑,失去知觉,倒在地上。从马车上下来的两名壮汉,一人抱着曲抱,一人一手抱着铭轩,一手捂着铭轩嘴巴,来到车厢旁。从车厢里伸出两双手,将两人接应到车厢内。车厢外的两名壮汉,分别一手搭在车上,然后翻越入车,放下车帘。
曲抱家孩子买完点心后,回头一看,父亲和铭轩都不见了。孩子等了一阵,人还未回,估计他们先回家了,于是,带着点心自个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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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莫无城外的一片荒地里。荒地长满比人还高的芦苇,一条长满杂草的路通向荒地深处。
“你欠的钱什么时候还?”一个年轻人说,“当初借的时候,说的话真好听,说是开商行,三个月就还,有你家祖业当保。谁知你拿去赌博,一夜输个精光。你可知,为了给你借钱,我也向亲戚借了大笔钱财。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曲抱无话可说,保持沉默,因为他没有钱来还那笔巨额债务;头上被打处传来隐隐的疼痛,他也没有太多心思去想欠债的事。
见曲抱没有反应,年轻人说:“给你一个月时间,必须要把钱凑齐,一个月后到晋昌城来换你儿子。”说完年轻人回到车上,四个壮汉将曲抱围住,然后一顿拳脚相加,曲抱被打的瘫倒在地。倒地前,曲抱看着车厢里被绑着的铭轩,心里懊悔不已。
他们带着铭轩离开。四周静的可怕,云层越来越厚,一场暴雨就在下起来了。沿着荒路,曲抱艰难的爬着,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
一辆满载芦苇的车从荒地里过来了。
“兄弟,你是怎么回事?”乡民问,说着,他走到曲抱身边。
“我被歹人害了,被扔在这里。”曲抱用尽力气回答。
“你家在哪里?”乡民问。
“莫无城,通誉坊。”曲抱说,然后深吸几口气,缓一缓。
乡民停一停,然后跑到后面将堆好的芦苇拉下,堆放在路边。曲抱被乡民扶上车,躺在车里剩下的芦苇上。乡民牵着驼马往莫无城走。
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曲抱忘记了疼痛,合上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戴着斗笠的乡民掀开蓑衣将睡梦中的曲抱叫醒。他们已经到了通誉坊。在昏暗中,曲抱指着一条小路,让乡民沿着小路进去。
正当曲抱一家老小在家焦急等待左顾右盼时,乡民将曲抱带到家门口。一家人与乡民一同将曲抱抬到床上。
“母亲,请厚谢恩人!”曲抱用力说出话来。
“厚谢不敢当,这只是出点小力气而已,举手之劳,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乡民拱拱手,准备返程。
曲抱母亲连忙让儿媳从内房拿出两匹锦缎两盒糕点作为礼物送给乡民。乡民辞而不受。在多次推让下,最后,乡民收下两盒糕点。
不久,丫鬟领着郎中到家号脉看病。郎中安慰道只是皮外伤,开了一副内服药和一副外用药就离开。
曲抱心里暗骂庸医,明明自己被打的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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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抱悄悄的交代儿子,在布庄门口的事情对谁都不要说。小孩重重的点头,表示明白;后来确实守口如瓶对谁都没有提起;也许是忘了。
曲抱的伤俱是外伤,没有内伤,看来债主请的打手是专门催债的,非是取人性命。
听妻子说,离轲家的孩子被人拐卖走了,离轲一家人正四处寻找,并报官。扶波也在四处托人探查。
曲抱在家休了五天,沐浴更衣后,忍着疼痛到府衙点卯上值。他一边听着身边的人谈论离轲孩子拐卖的事,一边心里盘算着如何筹钱将人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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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曲抱听妻子说,离轲的妻子已经一人离家外出找孩子去了。离轲也去找妻子去了。
曲抱心里一阵阵内疚,惭愧不已。
次日,曲抱收拾行装,找个理由向家人告别,托五舅帮忙告假半月。他雇一辆马车沿着大路一路北上。
扶波见两友人都不在身边出去寻找孩子,而自己却安然上值;一时顿感羞惭,于是也告假沿着西边方向去寻人。
曲抱来到晋昌城,向昔日熟人打听相关事情。大家都说没有见到他;实在没有办法,曲抱在他家偏门外将一名小厮拉到墙角,握着拳头对其进行逼问。
“你家二少爷到哪里去了?”曲抱问。
“庆阳少爷离家已经一个多月了,没有人确切知道他在哪里。”小厮答。
“有没有听别人说起他可能在什么地方?”曲抱说。
“有人传他在东边的二姑家,又有人传在他舅家;传言很多,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老爷也在寻他,他借亲友那么多钱,气的老爷要打断他的腿。”小厮说。
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线索,只能一脚把小厮踢开。小厮脱开后,一溜烟的跑到府院里。
曲抱一直在庆阳家附近观察,却一点眉目都没有。一月之期也到了,却没有任何有关庆阳的消息。
又等待了五六日,没有丝毫进展,不得已,曲抱只能返回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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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轲家的孩子铭轩丢失后,桑也因寻找孩子没有音信。离轲伤心不已,人开始变得沉默,神情逐渐黯淡,再也没有往日的潇洒,轻松逸致。
这件事也像一根刺一般,一直刺痛曲抱的心。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担心万一说出口,一切都完了。他的心里飘着一重浓浓的冰雾,让他在一个又一个夜里惊醒。
三年后,离轲的父母感觉孩子不可能回来了,儿媳妇也可能惨遭不测,劝离轲续弦。离轲坚决不续,认为他们都会回来。
离轲父母见自己劝说没有用,于是托扶波与曲抱一同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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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抱给离轲斟满一杯酒,接下来给扶波也斟满。
离轲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慢喝!不急!”曲抱对离轲说,接着又给他斟满一杯;最后给自己斟一杯。
扶波同曲抱和离轲说着莫无城里的新鲜事,又来几轮行酒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扶波见离轲喝的正是尽兴处。
对曲抱说:“曲抱兄,你可有纳妾的想法?”
“有这个想法,无奈薪俸寡薄,囊中碎银不多。家里老妻对这事也说过好几回,只要我能把家里弄个饱食无忧,就算纳个三房四房小妾都无怨言。”曲抱无奈的说,“难道扶波兄有纳妾的打算?”
“家里荆室正在为我物色合适人选。”扶波说,“她说,这样她多了一个妹妹,家里又可以人丁兴旺,一举两得。家父家母看到子孙满堂,那可是真的开心,也是我们尽孝的一部分。纳妾对我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在我心里,没有谁能比得上现在的老妻。就算她给我物色新人,我对她的感情不会减半分。”
“好,离轲兄,一同来敬扶波兄一杯。”曲抱拉着离轲一同喝一杯。
离轲也明白他们是在劝自己,只是换个方式劝。
三人摇摇晃晃各自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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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离轲家有喜事。离轲终于同意了纳妾。应女方要求,需以正妻之礼来迎娶,在离轲父母与亲友反复劝说下,离轲勉强同意了。
大喜之日,家中两位老人满心欢喜,笑口不曾合拢。
扶波很开心,喝醉了。
曲抱非常开心,比自己做新郎还要开心,喝醉了。
离轲看起来很开心,也喝醉了。
一年后,离轲家喜添丁。
又一年后,离轲家喜添口。
曲抱看着甚是高兴,心里的罪恶感能减少些许。
在离轲的笑容下,永远藏着一丝遗憾。为了抽掉这丝遗憾,曲抱每隔一两年就到晋昌城去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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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昌城的春天比莫无来的晚,曲抱从莫无出发时是暮春,而到了晋昌城却是仲春。
城里的人们忙着赏花,曲抱在打听庆阳踪迹之余,得闲到郊野欣赏往日的春景。一切都宛如从前,只是人世已变幻,曲抱感叹万分。
“母亲,我们到那边去看看。”一名少女拉着母亲的手往河边走去。
曲抱看着那个母亲的背影,像一道雷把自己劈了,看到那个背影他想起了桑。那个身形走路姿势太像桑了,虽然已经年纪大了。曲抱不由的跟过去。
女孩松开母亲的手,向河边跑去。河里一条鱼正在水面上扑腾。
“缈儿,慢些,等等我!”母亲担心女儿,跟着小跑过去。
女儿在河边停下,母亲坐在河边石头上看着女儿。曲抱装作若无其事的走着,走到母亲旁边装着看风景,实则认真分辨母亲是否是故人。“果然是桑!”曲抱心里大惊。他仍然装作若无其事,走过桑身边,然后回头认真看一眼桑的正脸。“是桑,没错就是桑。”曲抱心里很是惊讶,也有点乱。
“她的女儿都这么大了?离轲兄怎么办?”曲抱心里一阵难过。
“桑还活着,太好了!”曲抱心里又一阵高兴。
曲抱在暗处跟着桑和缈,直到确认她们的住处。
次日,曲抱到默石家附近打听,不论是宅里的下人,还是街坊都确认女孩是桑的亲生女儿。
曲抱带着重重心事再次离开晋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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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的路上,荆林山下。曲抱雇请的马夫发现在路边草丛里躺着一个人。
曲抱让马夫帮忙将人一同抬到车内。躺在草丛里的是一个年轻人,十五六岁,被人砍了几刀,刀口很大;少年命更大,竟然没死。伤口已结痂,少年气息很微弱。
到了镇寿,曲抱连忙把人送到医馆,在老医师的救治下,晚上已能进食。
曲抱陪着少年过了一日,确认少年无性命之忧后,留下一些药费和生活用度钱,便告辞回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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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桑的事情不和离轲说更好,不再伤心一场。”曲抱对自己说。
于是,他决定不将桑改嫁的事和离轲说。以后,他只需专心将铭轩找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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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与白马夜眼行至荆林山。
在荆林山脚下的一个集市,他们投宿在一家简陋的客栈。
客房内只有床,墙上的裂缝用木板简单钉好。这是集市最好的客栈,也是唯一的客栈。他们对视笑一笑,只能将就住一宿。
天灰蒙蒙,寒风呼呼刮着。
“看样子,要下雪了。”白马夜眼说。
“估计是要下了。”阿洛说,“我们到集市去走走,看看有没有食肆。”
下雪,不会影响吃饭。
他们在鲜有人走动的集市找到一家食肆,里面坐满了人,都是行商之人。
他们在角落找到空位,在嘈杂声中,草草吃饱,离开。
夜里雪下的很大。
昏暗的灯下,阿洛讲述着他和古丽相遇的经过,白马夜眼讲述他和缈相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