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梅花绽放

这些年来，黄思梅一边为琼剧传承的“经济基础”开荒种地、从商卖货；一边为琼剧传承的“精神世界”改编剧本，但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琼剧演员。

为了让自己演出的角色，更能贴近生活的真实，她日日苦练琼剧的“四功”和“五法”。

所谓四功，就是“唱、念、做、打”；五法指的是“手、眼、身、法、步”。

除去日常吊嗓练功之外，黄思梅还常常精选歌剧、京剧、越剧等剧种进行观摩，仔细学习其他演员的眼神、动作、念白、唱腔、舞步和造型，用心琢磨每一个细节，并不断思考角色的心理活动与情感表达。

观摩学习之后，黄思梅还会自己演练一遍剧中的场景，力求眼神、动作、念白、声调、舞步和造型，都能完整还原角色本身。

正因日日勤学苦练，黄思梅如今年过不惑，依旧腰肢柔软、身段娉婷。

更绝的是舞台上的她，头一转，嘴一动，眼神一流转，兰花指一翘，都独有风采。

人人称道黄思梅是祖师爷赏饭吃，声音甜美、身段婀娜。

殊不知，上苍给予的每一样礼物，暗中都标注了价格。

黄思梅如今人人称赞的这些“本钱”，除去先天优势后，更多的，是后天的苦练换得的。

*

东方琼剧团的人，都清楚，黄思梅的成功，绝非“祖师爷赏饭吃”、更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能为之。

这些年，不管开荒种地时期，还是茶楼演出大戏日，即便忙到一天只睡两三小时，黄思梅也从未中断过练功。

每日在晨曦初露时，便会踩着草尖上的露珠，开始每日的练习：开嗓吊声、眉眼调情、手势动作、弯腰压腿、踢脚马步、旋转甩袖等等，每一个动作，都用尽全身力气。

不论严寒酷暑，黄思梅在练功室内，日日苦练跨步、碎步、旋转、飞跃动作，汗湿夹背在所不惜。

不管晴天风雨，她每天坚持勤练唱词，细究一笑一颦，深研唱腔曲艺，精疲力竭也不敢怠慢半分。

正因如此，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演出，依旧保留着琼剧的最高水准。

*

今天她演出的，正是《汉文皇后·生祭》的唱段。

踏上舞台那一刻，她便化身剧中角色，强忍悲伤和痛苦，劝弟赴死。

“可怜你，落地开眼母亡丧，我又做姐姐又做娘。眼泪拌粥喂你胜琼浆，我怀抱冰团哄你入梦乡；弟长一分姐欢畅，弟哭一声姐心伤；最是伤心离弟日，我是一步一回一断肠。”

“日有阴时月有缺，十二年来，无时不把弟挂念。倘若是，姐能替弟把罪伏，我情愿，了此生，保得窦门香火长。”

“怎奈是，都尉执法死冤枉，可怜他，孤儿寡妇哭哀伤。我也曾，披麻带孝祭都尉，灵堂上，天怨地怨我口难张。”

“姐姐我，千赔万赔赔人难，总只为，杀人抵命载律章。这一回，不知受骗犯国法，怪你仗势少思量！”

“弟弟你，弟你怨姐姐不怨，听姐一言休勉强。姐准备纸钱香烛，祖坟未祭弟先享。弟弟呀，在姐怀中归黄泉，手扶灵柩步步送你回故乡。”

……

这一段唱词，哀婉凄绝，将汉文皇后心中的“悔”和“恨”展现得尽致淋漓，让台下观众也肝胆俱裂，心碎满地。

黄思梅甩袖飞舞，似要将汉文皇后心中的苦楚和悲恸悉数赶走，让人看了心生不忍。

台下评委和观众，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唯恐打扰到台上姐弟俩的生离死别。

直到一道轻柔的合唱响起，“米汤水伴离人泪，此生难再洗一回”，台下观众才怅然若失地找回自己的魂，抹了一把眼角落下的泪，双手机械地疯狂鼓动，为台上的演出喝彩。

掌声雷动，足足持续了五分钟。

台下的评委和观众都纷纷起身，为黄思梅的精彩演出喝彩鼓掌。

黄思梅也激动得泪流满面，不停地鞠躬致谢。

每一次上台，黄思梅都当成是最后一次演出，用心用力，全情投入。

刚刚的演出片段，代入长姐如母的情绪，黄思梅久久不能出戏。

此刻，听着台下雷动的掌声，她有些恍惚，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戏里还是现实。

搭戏演汉文皇后弟弟的刘光伟见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梅姐姐，咱们谢幕时间太久啦！该下台啦！”

黄思梅连忙抬起水袖，用手背轻轻按压了眼角擦拭眼泪，再三鞠躬后退下了舞台。

台下观众，却一声赛过一声高，连连喊着黄思梅回来再唱一场。

看着儿媳的背影，蒙华香怅然若失，不由自主地抹了抹眼尾的泪珠：“如若母亲再世，看到孙媳能有这般造诣，该高兴璐金腔后继有人了！”

一脸动容的张沈年，看着太太没入幕后的背影，也有些恍惚：“不瞒你说，刚刚我也仿佛看到了阿太，璐金腔时隔数十年，再次唱响……看来，咱家，只有阿梅深得阿太真传！”

倔强地抬起下巴，张文倩不服气地咬了咬牙，紧握拳头：“阿奶、阿爸，你们放心！等我读完大学，一定比我阿妈更强！”

摸了摸孙女的脑袋，蒙华香欣慰地吸了吸鼻子：“嗯！阿侬要好好唱，要比侬阿妈更强！”

*

黄思梅毫无悬念地拿下了大赛冠军。

颁奖典礼后台，林子柔抱着一束鲜红前来贺喜，不忘打趣：“自家办的活动，自己拿大奖，万一有人怀疑你监守自盗，怎么办？”

张沈年却是满不在乎：“我家阿梅若是想要冠军，何必多此一举？我能直接把一二三等奖都给她！这个冠军，她当之无愧！”

林子柔严肃地看着他：“既然你对太太这么有信心，怎么不送她去评梅花奖？”

张沈年愣怔在当场。

蒙华香和黄思梅对视一眼，也愣在了原地。

海南岛本土的琼剧，此前从未有人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的殊荣。

笑吟吟地把鲜花递给黄思梅，林子柔云淡风轻地道：“传承琼剧，需要有更强大的力量，也需要被更多人看到。中国戏剧梅花奖，是一份荣誉，一个勋章，但更是一份传承的力量！”

黄思梅隔着鲜花，紧紧拥抱林子柔：“你不但是我们票友会的智囊团，还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

*

黄思梅的行动力惊人，立即就报名了当年的梅花奖评选。

二〇〇七年，大雪。

凌冽寒意中，黄思梅迎风绽放。

舞台上的黄思梅，如三角梅盛开，热烈奔放，又有着向上的顽强力量：它没有牡丹的婀娜多姿娇贵矜持，却也迎风盛开独占风采；它没有海棠的明媚灿烂耀眼光环，却以火一样的热情盛开充满气慨；它没有茉莉的芬芳和清香，却不是可爱一簇簇如火燃烧。

不受拘束自由生长的三角梅，如同冲破束缚，不断创新的琼剧，不断摸索和寻找着自己的生长之道，并努力变得越来越好。

黄思梅也和这三角梅一样，不断绽放，不断盛开，终迎华彩！

这一唱，尽显海岛琼剧精粹，这一唱，为海岛琼剧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并将作为里程碑被后人所铭记。

“望散了朝云，望淡了暮星，望谢了春花，望凉了秋风。望得海送孤魂归，阴阳相隔梦不同，

望得船载游子回，咫尺天涯隔万重。亲生骨肉不能认，兄弟如同陌路人，有什么比这更心痛？有什么比这更心伤？天下最爱是母爱，世上最亲是骨肉。那最爱的近在眼中，却远隔，天高水阔山重重，那最亲的远在心中，却近在，咫尺天涯泪冲冲，我要喊，喊一声山摇地动，我不是你的大婶，我就是儿的娘亲。”

台下观众来自全国各地。

他们也许听不懂海岛语言，却一点不妨碍，他们聆听琼剧的唯美和婉转。

演出结束，黄思梅看着台下欢呼鼓掌的观众，心潮澎湃：琼剧走出了海岛！

未来，也许还会走向更好更大的舞台！

*

首次出征，不负众望，黄思梅如愿摘取了琼剧首个“中国戏剧梅花奖”。

拿到奖杯的瞬间，黄思梅泪流满面，仿佛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下了台，张沈年和她紧紧相拥，两人又哭又笑，抱着团团跳，像两个高兴坏了的小孩。

蒙华香欣慰地抹着眼泪：“咱们琼剧，有出息了！”

黄思梅破涕为笑：“对！全靠阿妈头带的好！”

摆摆手，蒙华香无限唏嘘：“我可不敢居功。这些年，若非你坚守东方琼剧团，也许连我都无力对抗这滚滚向前的市场经济大潮。是你这么多年坚守琼剧传承，才有了今日的结果，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

“阿妈？那我呢？我的功劳也很大的！”

张沈年故意耍宝，被蒙华香怒瞪了一眼：“你的功劳？整天张口闭口市场经济，动辄下海改行，没有阿梅，东方琼剧团早散了，你还敢开腔？！”

说着，拿起拐杖又要揍他，两人闹成一团。

*

黄思梅一举夺得梅花奖的消息传来，林子柔高兴得眉眼弯弯。

虽然她不是专业演员，但如今却成了半个琼剧传承人：每月跟着票友会四处演出，天天和琼剧演员一样练功吊嗓，每逢东方琼剧团大戏演出，她一定会去抢个梅香来当。

用她的玩笑话说，那就是如今她已经成了东方琼剧团的编外人员。

拿出两吨的鞭炮放得震天响，林子柔喊上三五票友，就在省府东方宾馆的KTV豪华包厢，先举行了小型的庆功会：“咱们琼剧有希望，票友心中有力量！”

票友们与有荣焉，表演时，一字一句、一笑一颦，都全情投入，唯恐自己的水平不足，愧对黄思梅这首个梅花奖。

远在昆山，蒙华香打了电话回来，通知东方宾馆各门店，KTV对外免费三日，普天同庆！

黄思梅返回海岛后，张沈年更是拉着她，在各市的楼盘，都进行了免费巡演。

当初在建楼盘时，张沈年都精心设计了一个琼剧凉亭：和楼盘景观交相辉映又自成一体，可以为琼剧大戏演出提供舞台，也能给折子戏的表演当场地。

如今可给他逮住了机会，拉着黄思梅就寻岛演出：“咱们这就叫琼剧下基层，让更多高端楼盘小区内，响起悠扬动听的琼剧戏歌，我们义不容辞！”

从东方的《鱼鳞洲传奇》、《俄贤岭传说》，到省府的《苏东坡教学》、《椰岛雄风》，再到崖城的《鹿回头》、《红旗不倒》……黄思梅过足了瘾，一口气将自己编排过的剧本，全都亲自演了一遍。

琼剧巡岛结束，黄思梅的嗓子已经红肿，连说话都只有出气的份儿。

但是，她甘之如饴！

张沈年看着肩膀贴满虎皮麝香膏的太太，又是心疼又是后悔：“早知道，我就不该这么狠！”

蒙华香气得拿着拐杖又追着他揍：“你当你媳妇是铁打的！天天就知道巡岛演出，一点不懂心疼人！”

钟梨花和符文丽两眼亮晶晶地站在一旁，同样激动难耐。

“这一次巡岛，不止让市民们看到了琼剧之美，也让大家看到了黎锦的风采，好啊！”

“岛内当月的黎锦销量，一举翻番。梅姐姐你是大功臣哪！”

如今，黎锦已经畅销大陆和海外。

但是岛内开花岛外香，总让织娘们留有遗憾。

经过这一次的海岛巡演，黄思梅又给黎锦做了一波种草，掀起了一波黎锦热潮，让织娘们都喜出望外。

大家讨论着当月最畅销的黎锦服装款式和花样，规划着下一次的巡岛琼剧演出安排，气氛无比融洽。

东方琼剧团内，又是欢声笑语一片。

*

斗转星移，时间飞逝。

二〇〇八年，芒种。

张沈年好不容易抢到几张票：“可惜阿轩在英国回不来，不然咱们一家六口整整齐齐，一起去看奥运多好！”

蒙华香从摇摇椅中惊醒连连摆手：“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半截入土的人了，哪里还跑得动噜？”

张沈年和黄思梅商量了之后，决定留一人下来照顾她。

家里虽然有保姆，剧团的人也常在东方宾馆，但夫妻两人莫名地就是觉得不安。

刚刚报完高考志愿的张文倩，主动请缨：“我留下来陪阿奶！去现场人又多又乱，看到的都是局部的，在家里看电视直播，都是全景，多爽！”

夫妻两人同意了女儿的提议。

蒙华香自中风后，身体已经每况愈下，舟车劳顿的确有风险。

安排好家里后，黄思梅反复叮嘱女儿，要照顾好婆婆。

而后，张沈年和黄思梅带着钟梨花、符文丽、刘玉山和刘玉婉，飞往BJ。

*

2008年，8月8日。

一步步走向鸟巢，夫妻两人就激情澎湃：这是一场期待了百年的美梦！

他们，要在现场见证这个百年成真的梦！

想当年，我国健儿刘春只身远赴洛杉矶，首次参加奥运，当时报社写刘长春：“我中华健儿，此次单刀赴会，万里关山，此刻国运艰难，望君奋勇向前，让我后辈远离这般苦难”。

看如今，生在中华无比自豪，高朋满座见证华夏辉煌，不负先辈，一片红色照耀未来。

烟火腾空，整个鸟巢亮如白昼，夫妻两人跟着倒数，比迎接新年还要虔诚和认真。

一同击缶而歌，即便听不懂曲中深意，却也在心中升起无名的骄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响彻云霄，昭示着中国流传千年的好客之心：BJ欢迎你；从象形字到篆书再到隶书，一眼千年；执笔作画、千里江山跃然纸上……

当古老的戏曲——昆曲《春江花月夜》响彻鸟巢，千年历史积淀的传统音乐扣人心弦、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夫妻两人俨然穿越千年，畅游春江；思及琼剧思绪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