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然和第二自然
哲学的“户外”传统的形成,还有更多思想层面上的原因。花园,不仅仅是休憩或体育锻炼的场所,其本身就能激发人的思想,因为它融合了两个基本的哲学原理:人性与自然。“花园”garden一词,本身就有这样的内涵,在德语和罗曼语族(3)里,花园的同源词garten、jardin、giardino也包含同样的意思。跟英语中的“garden”一样,这些词都有“围场”的意思,而围场需要两个因素:一是被人圈起来的东西(自然);二是做出这一动作的人(人性)。从吕刻昂这样的用于宗教祭祀的园林开始,每座花园都是这样的结合体——人类对自然进行了切割、包围和改造。
正是人与自然的这种鲜明融合让花园变得独特。人类一直在激进地改造自然,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这就是技艺的定义——实现自然界中无法自我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在艺术和制造业中,自然与人性的贡献与结合往往是看不见的。例如,树木变成木材,矿石变成金属,浮游动物和藻类变成石油而后又成为塑料——它们源于自然,但又不再“自然”。大自然被当成蛮荒、疾病、神秘的象征和遥远的“他者”。同时,人类的劳动也是无形的——我们看到的是产品和服务,但不一定是生产者。花园克服了这种双重的异化,呈现了人与自然的结合。植物还是植物,石头还是石头,但它们经过了巧妙的安排、栽培与维护。在这一点上,它们展示了我们与自然的独特关系——我们在外观和思想上对自然的改造。在花园里,这个通常被隐藏或遗忘的现实变成了引人注目的景观:一场表演、一种展示、一份呈现。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这种原始的关系就是在花园中得以实现的那个可能性,它展示了我们的身心与自然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花园使人性化的自然变得清晰可见且可以理解——这是一种可以让人看到、感受到并产生思考的融合。
人性与自然这两个基本原理,在哲学上颇有挑战性,它们要求人们不断反思,因为对这两个概念都没有一个终极解释。譬如,“自然”,一个寻常无奇的词,它太平常,以至于常常掩盖了丰富多元的内涵。自然可以指整个现实,也可以指物质和物理法则,还可以指生命,更可以指令人舒适和习以为常的事物。然而,即便从最广义上看,自然也是难以捉摸、反复无常的。早在亚里士多德出生前一百年,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说过,“自然隐藏自己”。physis是希腊语的“自然”,这个词根保留在我们所知的“物理学”(physics)、“物理的”(physical)、“医生”(physician)等词中。自然之所以“隐藏自己”,因为人是一种寻求意义的动物,而其实宇宙本身没有意义。谈论“法则”会误导人,因为这仿佛是说有一个“宇宙的立法者”来解释、再阐释万物的运作方式。自然自有其模式、节奏和规律,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称之为“临时习惯”。但是,自然既没有法则,也没有立法者;自然如是存在。相比之下,我们人类总是有意无意地对“如是存在”抱有某种立场。
例如,亚里士多德就把自然看作一种有机体,永远处在生长和运动中;柏拉图眼中的自然是一幅神圣的蓝图;伊壁鸠鲁的自然则是原子间的随机碰撞。这样一来,自然就成了一块吸收各种阐释的哲学海绵。它从来不完美,因为每一种解释都是片面的、间接的,而且总有一些东西,我们无法将其概念化。在某种程度上,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赫拉克利特自然论的启发下,将人类的现实描述为Lichtung,意为“照明”。海德格尔选择了一个具有乡野气息的隐喻,这是他的常见做法,透露出他十足的反现代性特色,但这个比喻也很贴切。作为Physis,自然在我们面前显形,就像黑暗的森林中一块被照亮的空地。但黑暗始终存在,自然的许多方面都让我们难以感知和界定。现实不是一套精确的公理或数学运算,它更像一种原始的循环往复:自然既揭示又隐藏,既邂逅又遗忘,既创造又毁灭。什么是自然?什么是自然的“如是存在”?皆无定论。
正因为如此,人类本身也是一个谜。我们的存在是神秘的,因为人类的本性不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我们自身就难以捉摸。不仅有天性,还有习性——前者源于天生,后者来自塑造。然而,人性究竟是什么样,常常难以言明,更无法预知。这就是斯芬克斯谜语没有说清楚的地方,也是雅典最杰出的悲剧之一、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预设前提。斯芬克斯的谜语是:“哪一种动物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答案是“人”。这个答案看似简单,实则另有深意。人类延续不绝,也在不断变化。作为个体和社会存在,我们人是创作未完成的作品,我们有着新的视角和轨迹,而这一切,几乎从未完全清楚地呈现出来。可怜的俄狄浦斯,拥有过人的智慧,却很不幸,无法看清自己。学者罗伯托·卡拉索在《卡德摩斯与哈耳摩尼亚的婚姻》一书中说:“斯芬克斯表达了人类那难以理解的本性,这种难以捉摸、形式多样的存在,其定义也一定是难以捉摸、形式多样的。俄狄浦斯被带到斯芬克斯跟前,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但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谜。”这是一个颇具现代性的结论,呼应了尼采、海德格尔和萨特的观点。但是这种怀疑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就产生了,并且古希腊戏剧比哲学更有力地表达了这种怀疑:人性是持续存在的问题,而非答案。
自然与人性,这些谜语在花园里融为一体。正因如此,花园具有一些特殊的哲学价值。它能为宇宙学和存在主义的思想提供物质基础,也能被人们赋予历史价值、政治思想以及家庭生活的节奏。花园是人性化的自然。但我们也瞥见了某些超越自身的东西:一个冷酷的、不假思索的宇宙,让人不可理解。它外在于我们,存在于植物的“隐秘生活”中,亚里士多德如此言之凿凿地说。可是,它也同时内在于我们,人类本能与习惯中那朦胧而盲目的力量,将自然引入人类的心灵,成为心灵的必需。同样重要的是,花园也将这一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尽管亚里士多德有过种种推测假想,但他认识到人类是寻求象征的动物,往往受外物启发产生思想,借有形之物表达思想,尤其是当这些思想被赋予某种有机的、原始的形式(比如植物、石头)之后。花园赋予了基本概念重要的活力和深深的吸引力。
这种思想和感官上的丰富内涵,是花园至今仍带有神圣气息的原因。许多宗教建筑都有附属的或相邻的花园,从吕刻昂的狼神庙到佛教寺院,再到中世纪大教堂。但这些只是一些最突出的例子。花园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神学产物或精神产物,它植根于更基本的冲动——对一部分景观进行切割、雕琢,使之显露于世。这一点从“神圣”(sacred)一词的词源可以看出,它源于印欧语族的sak,意为分离、划界、划分。“神圣”的反面不是“世俗”,而是“平常”。由此看来,花园是最初的神圣之地,其前身就是吕刻昂学园那样的树林——一个与纯粹的自然或人类活动隔离的区域,但它又明确地将两者合二为一。虽然花园是彻底的世俗之物,但它的围墙、栅栏、沟渠或树篱,象征着它脱离了“平常感”。换句话说,花园是来自哲学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