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世界”与“想象”
“世界”一词源自佛经,《楞严经》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可见“世”指时间,“界”指空间。世界本来就是包括时间、空间的,相当于汉语中的“宇宙”。在佛经里,“世”和“界”的分别很严格。“三世”指过去、未来和现在;“三界”指欲界、色界和无色界。后来“世”的意义渐渐被“界”所吞并,《智度论》和《俱舍论》中的“大千世界”仅指空间而言。(39)古代与今天“世界”相对应的词是“天下”,据统计,《史记》《汉书》和《后汉书》三种史书中,“天下”一词出现了3375次,其中用于专指中国的有2801次,将中国以外的族群纳入“天下”一词的,仅64例,不及总数的2%,后世情形大致类似。(40)换言之,中国古人想象的“世界”,是一个可称为“天下”“神州”“九州”或“大九州”的大地。传统中国是将世界——“天圆地方”之“天下”几乎等同于中国,而无论从地理上,还是从文化上,中国都位居“四海之内”的中心,周边围绕着“四海”的夷狄。《尔雅·释地》说:“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41)《荀子》卷五“王制篇”更是将域外世界想象成应该给中国上贡的“外藩四海”:“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东海则有紫紶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42)古人多以为中国的大地周边环海,所谓四海中的东南西北,一般“北海”指北方的贝加尔湖、巴尔喀什湖和黑海,或以为是鞑靼海、鄂霍次克海至北冰洋;“南海”指今天的黄海与南海;“东海”指今天的东海与渤海;“西海”比较复杂,或指西部沙漠的瀚海,或指青海湖、博斯腾湖、咸海、里海乃至于红海、阿拉伯海和地中海。(43)以“四海”来对应域外世界,是与华夷说和天朝中心主义的观念紧密相关的。
1822年,英国新教传教士马礼逊的《华英字典》在“world”一条下直接对应的汉语有“地球”“普天下”“通天下”“天下”,但系于该词的进一步解释的部分也已出现了“世界”一词。(44)用“世界”直接译述“world”一词,最早的例证可能是19世纪初日本人平山谦二郎在给罗森的信中所称“全世界中各国布棋”,“方今世界形势一变”等。(45)这里意指“地球上所有的地方”。1855年7月号《遐迩贯珍》中刊出的《续地理撮要论》一文,在叙述“以大利热那人哥林”(今译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事迹时,也用了“新世界”和“旧世界”的概念。(46)1879年王韬的《扶桑游记》和1890年黄遵宪的《日本国志》都使用过这个已被赋予了新意的译词。早期传教士的译著采用“全地”“四海”“红尘”“万国”“普天下”“通天下”等词来译“world”,以后“世界”渐渐取代“万国”等其他译名,成为人们普遍使用的新词。如上海有1901年的《教育世界》,1902年的《新世界学报》和《翻译世界》,1903年的《童子世界》和《科学世界》,1904年的《女子世界》,1906年的《新世界小说社报》,以及李石曾1906年在巴黎创办的“世界社”。日本学者编纂的以“世界”为题的地理学译著就更多了,如作新译书局译纂《(新编)世界地理》(上海作新社1902年),中村五六编纂、顿野广太郎修补《世界地理志》(金粟斋1902年),矢津昌永著《改正世界地理学》(吴启孙编译,上海文明书局1903年),富山房编纂《世界地理问答》(会文学社范迪吉等译1903年《普通百科全书》本),樱井基峰等著《世界探险》(人演社译,上海文明书局1903年),秋鹿见二著《世界诸国名义考》(沈诵清译,上海广智书局1904年),甲斐山留吉著《最新世界商业地理教本》(顾雪梅编译,上海作新社印刷局1906年),池边义象著《(和文汉译解释)世界读本》(日语讲习会译释,贵州启智学社1907年),矢津昌永等著《世界物产地志》(童世亨、俞镇合译,上海昌明公司1907年)。另外还有美国谦本图原著、孙毓修译述《(谦本图旅行记)地理读本》(商务印书馆1908年)、孙毓修编译《世界读本》(商务印书馆1909年)等。梁启超的多篇文章也都以世界为题,如《世界最小之民主国》(1900年)、《世界外之世界》(1900年)、《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1902年)、《世界将来大势论》(1904年)、《世界上广东之位置》(1905年)、《世界大势与中国前途》(1907年)等。金观涛、刘青峰据“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中的“世界”词条检索的结果,指出1895年之后,“世界”一词出现的频率明显增加,至1903年已经超过“天下”的使用次数了。(47)可见“世界”这一概念在清末中国已得到了普遍的使用。
“想象”可以是一种虚构的幻想或空想,可以是传说和神话的培育和建构;但基于地理文献所产生的想象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而是对地理文献加工消化基础上在时间中的沉淀,是一个社会或文明体系介于现实和虚构之间、带有某种激情的思维景观,是指人们在大脑中凭借历史记忆所提供的材料而进行加工,由此产生新形象的心理过程。早在20世纪初,王国维借鉴了日人的研究,指出“想象”是“连结既有之观念,变形而作新观念者”。“想象有构造新观念之自由力,而其材料则取之于经验。故非绝对的自由,而又有所依傍者也。”(48)个体的想象,是对过去经验中已形成的一些暂时联系,进行新的认同和综合,由此想象方能突破时空的束缚,达到“思接千载”“神通万里”之境域。历史记忆提供了斑斓炫目的信息、思想和观念,前所未闻的异域风土人情和体制伦常,令人惊奇的奇器妙机,总可以带给人们广袤的“想象空间”。想象作为一种心理活动,其主体是个体的,但个体想象却具有集体和社会的维度。集体想象或社会想象是在一个由个体想象构成的聚合体之中存续着,并且从个体想象的基础中汲取力量,只有作为群体成员的个体才能进行文化想象。
讨论“世界想象”(world imagination)很难离开“地理想象”(geographical imagination)。“世界”首先是一种“地理空间”。“地理想象”是指人们以某种空间结构概念来区分我们生活的世界,从而可以确认某个地方之所在;或因为政治、文化和社会的需求,会进一步形成关于地理和空间的新概念。1934年顾颉刚在北京大学史学系开设“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的课程,提出“搜集中国古代之地理材料,分析其属于想象的或实际的,就其发生时代,作为系统的说明”(49)。即希望将中国古代的地理文献作为学生“想象”的基础。明清西方传教士的汉文地图文献所带来的域外地理知识的碎片,纷然杂陈;各色各样的汉文地理文献同时大量涌现;千奇百怪的大千世界和不可思议的动植物知识,迎面扑来,既成为中国读者的知识对象,也成为他们想象和认识域外世界的依据。地理文献的阅读被转化为关于世界“他者”和中国“自我”的想象,同样,本土传统的知识资源和原本的想象空间,也充当了理解和诠释西学的“思想资源”。东西方读者多是根据地理文献中的知识碎片组合成有关“世界”的文化想象,欧人最初关于东方的奇妙想象来自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而积淀在明清各种汉文地理文献中有关“世界”的知识信息,也帮助中国知识人建构起有关绝域世界的奇异“想象”。
“想象”身处历史的时空之中,也构成了历史世界的一部分。讨论“地理”很难脱离“历史”,“世界”是一个时空概念。在中国古代文献部类的划分中,地理文献属于史部的一个分支。清末学制改革,引入西方的学术分科观念,地理仍然从属于“史学门”。在20世纪初中国最初建立的高等院校之“史学门”课程,都有相当分量的地理课程,如1917—1918年的北京大学史学门,分科课程就有“中国地理沿革”“西洋地理沿革”“中亚细亚地理及历史”等。(50)1934年北京大学史学系的课程中,除了“明清之际西学东渐史”“近代中欧文化接触研究”,还有“地图学”、王庸开设的“中国地理”、王谟开设的“外国地理”、顾颉刚开设的“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等。(51)民国时期的高等教育界,“史地”或为一系,如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部”设有“地理学通论”“中国地志”“外国地志”等课程。(52)
或有学者认为,西方史学传统从一开始就有“世界”的地位,因为在“西方”,从来就强国罗列,写历史都不可能避开“外国”,从希罗多德开始,西方的历史差不多都是“世界史”。而中国古代史学中没有“外国史”这个概念,在古代中国不存在“世界观”,而仅有“天下观”。因为古代的东亚从来都是一国独大,对中国来说,“外国”并不重要,因此中国传统史学大多只写“中国史”。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开始意识到“世界”的存在,由此才渐渐有了“世界史”。但即使在现代相当长的时期里,在中国学术语境下的“世界史”,其实是指“外国史”。(53)这个说法未必完全准确,中国古代确实没有后来我们所说的“世界观”,很长时期里都秉承“天朝中心主义”的观念,但是中国古代史学未必就没有“外国史”这个概念,如《史记》中就列出了五个外夷传,所以朱维铮将《史记》视为那一个时代的世界史。(54)清初修《明史》尽管将利玛窦引入的“五大洲”一说视为“荒渺莫考”,但《明史》中却增加了十三个外夷传,其中九个《外国传》,四个《西域传》,记载这些属于周边西域的“夷”和外国的“夷”,可见渐渐有了“外国”的概念,也有关于“绝域”的“意大里亚”的记述,反映了西汉至清初一千多年来中国域外知识的部分进展。
所谓“在中国学术语境下,‘世界史’仅仅是指‘外国史’”的认识,明确为一种教学体制,实在是比较晚才形成的观念。20世纪60年代,周一良、吴于廑主编的四卷本《世界通史》(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仍是把“中国史”写入“世界通史”之中的。该书主要受苏联学者世界通史教材体系的影响,或许编纂者也已关注到20世纪60年代西方史学界兴起的用横向视野来观察整个世界历史发展的“全球史”的写法,即注重地区、文明、国家之间的互动和联系,尝试揭示遥远空间范围内各种事件之间的相互影响。“中国史”和“世界史”在大陆很多高校的历史学系形成独立的教研室,教师们分别就“中国史”和其实只能算是外国史的“世界史”进行教学和研究,这一套体系不鼓励研究者关注同一时代横向的中国与外国的变化,以至于不少学者竟然以为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方才开始意识到“世界”的存在,由此渐渐有了“世界史”的说法,表明学界至今对明清汉文地理文献缺少明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