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宵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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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临别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月色朦胧,银灰的海滩上忽闪现出一缕烛光。

一个高举着灯笼的人,在沙难月影中努力地寻找着什么。

忽然,他眼前一亮,顾不上满脚踩的沙石,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方的海平面踱去。只见不远处,一艘小船因为退潮,已经稳稳搁浅在了沙滩上,小船的旁边,一个人正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

等皓童赶到那人身旁时,那人整张脸几近是埋进沙里的,他一把将人翻过来,瞬息,焦急的神情平静了不少,这才放下手中的灯笼,双手合十上下祈祷,谢天谢地,人终于让他找到了。

“太子宵,太子宵……”

他一把拽起那人,边叫边不住地拍打起他的脸。

半晌,太子宵才微微睁开眼,缓缓地,他俯身而起,一起来抱着皓童就是一阵呕吐,皓童的脸虽偏向一旁,但也不自觉跟着想吐。

不是说燹可以强大到无所不能吗?太子宵这副无异于常人的身子骨倒是非要令他看看,今后究竟会厉害到什么程度。他抬手愤愤擦向唇边,眼角眉梢轻勾的细纹,带起唇角的倾斜,显得几分倔强,几分邪魅。

“你还笑?我看你是疯了吧!成天都是整的什么事啊?”皓童道。

太子宵瞥了他一眼,咳喘了好几声也没答上话,但心中却一直有个声音想说,“是我想吗?是这世上的人都疯了,我又能怎样?”

皓童不等他发话,他深知太子宵就这毛病,遇事总爱藏心里不说出来,便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蓝雪花不是说好会把你安顿好的吗,怎么就安排到海上去了?难不成……对了,是她想把你送回绥国了?没错了,一定是她受不了你了,终于要将你遣返。话说回来,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你一国太子,牙好,总不能呆这儿吃软饭吧,即使你已经穷困潦倒了,可搁哪儿,哪儿不就多一显眼包吗?再则吧,你这人呀,八方有难,你一人观战,人家觉得多没意思呀,还不如把你送走得了……不对呀,既然要送你走了,怎么又差那个叫什么南荣秋的通知我来这儿接应你?你们这又玩的是哪出啊?还有……”

皓童的喋喋不休像无数只苍蝇围着太子宵的耳旁嗡嗡叫,他早就听不下去了,但人还没缓过气,换平时他只用叫一声,或是瞪个眼,皓童就会乖乖收敛,可他竟连这个力气也没有,只是低声道:“洁苒寍呢?”

朝夕庆典那天,洁辰担心洁苒寍出事,让皓童去圣宇殿找她,太子宵再迷糊也是听到了的。此时,皓童也只有再次被问及此事,才能立马阻止他继续喷对方满脸的唾沫星子。

皓童一愣,下一秒,他叹了声气,道:“那天我回去的时候,没想到南夷的大军已经将督灵院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了,也不知道他们哪来这么多私兵,看来平日里没少下功夫。我一时半会进不去,只能等到大半夜溜进圣宇殿,可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想,苒寍她聪明,应该是早躲起来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督灵院被查封了,你知道吗?”

“知道,看那架势,猜都猜得出来。”皓童说着,双手不自觉朝大腿两侧的衣袍上来回擦。

太子宵见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上瞥的眸光立马就被他捕捉到了,于是他手一僵,动都不敢动了。

无需言明,他二人关心的人皆与督灵院有关,眼下这时局,他们既无资源,又无靠山,自保都是难事,更不谈想护他们想护的人。

以前之所以能在天启出入自由,全凭天启王赋予他们特殊的权利,而如今,邆郯自身难保,天启一旦变故,接下来,他们的处境也岌岌可危,可他们还是谁都不主动提回绥国的事。

皓童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大腿一拍,“对,找我师傅想办法去。”

太子宵刚想抬手拦他,可想了一秒,还是放弃了。

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他无面人巫住的事,是出于了一些方面的考虑,但有些事到了一定时候终究要去面对,自己去面对,总归比听别人说要好。

天已黑透,天都大街的大小店铺均已打样,唯独还有一家酒肆烛火燃得正旺,只因其店内今日有位贵客包场,他不走,其余人也都得乖乖候着。

酒肆内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敢出一声。

只听“咯吱”一声,一间别致的阁门被轻轻推开,霍罙正往嘴里灌着酒,听见有动静,极其不耐烦地嚷道:“随让你进来的?未经本世子召唤,不得入内,你不知道吗?”

“是我。”

听到此声音,他惊得手一抖,手中的酒杯顺势滑落,酒洒了一桌。

可他连头也没抬一下,只将目光呆滞地紧锁在刚刚掉落的酒杯上,轻嗤一笑,“看来酒喝多了,大晚上竟生出幻听来。”

“你没有听错——是我。”洁辰上前几步,走到霍罙跟前。

霍罙依旧没有抬头,只是连忙伸手去抓起刚刚滑落在桌上的酒杯,颤抖着手把酒斟满,酒洒了一些出来,他又一饮而尽。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出声,就怕一抬头,看见的、听见的皆成空像。

“有些事情并非你本意,何苦要为难自己。”

“谁说本世子为难了,他好歹是一国太子,未来的储君,早晚一天会成为至高无上之人。而我呢?如果我不这么做,可能什么都没有。”

“现在整个天启都在你们南夷霍氏的手里了,那你为何还不开心?”

“哼哼…..”霍罙发出一声冷笑,心想我为什么不开心你圣女辰会不知?无论我如何努力,你都不是要随那人而去。

朝夕庆典事变之后,霍罙像疯了一样的四下寻找洁辰,后来打探到洁辰带着太子宵出海,便立即派人去追。在得知了太子宵半路折返,这才没搞出什么大阵仗来,只是静静等着。

今晚这酒肆的阁间,便是专程为洁辰而设,就是等着看,她到底会不会来。

霍罙等到了。

他轻仰起了头,整个人松软地倒在酒榻之上,脸上的冷笑转成了苦笑,将一句句的埋怨硬生吞进了肚里,只道:“你怨我吗?”

“岂敢!如若不是世子殿下,恐怕天启遭受的不仅如此。只是可怜了天启多少无辜的生灵,皆成了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人的生命虽渺小,但却是情义所系。辰儿只希望今后无论谁治理天启,都不要再像这般景象了。”

“那你期望的天启是什么样子的?”

“南荒之地山林环绕,又近海域,百姓多以打猎捕鱼为生,少有开垦以致气候湿重,人烟单薄。相较于中丘之地来说,天启虽不以农立国,但天启仍有丰富的物产资源,只要制法严明,人人平等,百姓便能安居乐业。”

“嘿嘿。”霍罙轻笑一声,“原来,你想打造的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而这里——天启,本就是一个封建等级制度分明、阶级固化、王权至上的地方。”

“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要不然呢?难道人不应当接受现实?”

洁辰哑然,刚还没反应过来,这刻她像是被触发到了什么,又道:“像你这样一个到过21世纪的人,既已感受过人类的先进与文明,就更不应有此等想法,即使现实艰难,但人类的文明并非一日所成。”

她已经尽量不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表达,也担心她所讲的概念对方不能理解,可没想霍罙却用“乌托邦”一词直接诠释了出来,再联想到之前霍罙在叠岩幽冥洞时一眼就认出了化蛇,她心中疑惑了许久的事情,终于一点就破。

霍罙眸光一怔,酒立即醒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环顾了一圈,心道他的过往,自己从未提及,洁辰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轻笑着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最后视线落在手中的杯上,不承认也没否认,只道:“所以呢,圣女,你的使命便是要拯救这天下苍生?难怪,你的命都是为他人而活。”

“我一心只为教化众生,我想看到他们平安喜乐的样子,可惜现在我连他们的命都保不住,何谈拯救?哪来的文明?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果我的命真能救他们,我不介意再死一次!”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你究竟想救谁?”

“放过督灵教,放过大主教,他们都是无辜的。”

“这乱世之中,谁人无辜?无辜的本质并非在乎谁经历了什么,而在于这人有没有对权利构成威胁。督灵教信徒众多,根系盘根错节,我不动手,其他人那是早晚的事。”

“世子殿下,我了解的世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以往的贺穆深也不是这样的。”

“古往今来,古人和今人又有何不同?但凡男人,都应该很介意未婚妻给自己戴绿帽吧!”

可洁辰想让太子宵离开天启,从第一次谋划开始,便不是为了私情,但却成了霍罙心中的结,没想到这个结在他窥见了前世后,更无法解开。

像暴风雨中摇摆的船只找不到平静的船埠,他一改往日的温顺谦恭、和颜悦色,言辞着调一下子变得犀利不少,颇有21世纪贺穆深的味道。

此刻在洁辰眼前的男人,同她一样,清晰的记得自己前世、今生及未来,而在每一世里,都有各种爱而不得。洁辰深知缘何起,也深知一个人若总陷在其中,除了不甘的执念,根本无法理智思考。

她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怎么,这就要走了?你不想见你想见的人了?”霍罙语气透出一种冷漠,连唇角勾起的笑意也显得格外冰冷。

他跌跌撞撞的从榻上站起来,一把拽起洁辰的手就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嘘!”霍罙转身,一股酒味迎面扑来,他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如果你还想在洁教主临死前见他最后一面,最好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洁辰惊楞地瞪向他,他只是轻淡的瞥了一眼,再次用力一拽,洁辰便乖觉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昏暗的牢房里,洁教主躺在破旧的草席之上奄奄一息,时而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声。

洁辰见状上前跪地,紧紧握起他的手泪流满面。

霍罙就站在她的身后,一步不离。

洁教主缓缓睁开眼,用余光略微瞥见到她,孱弱道:“辰儿,来了?”

“是,是辰儿不好,来晚了。“

“能来便好,寍儿要是也能来就好了,毕竟老夫时日不多,能来便好。”

“大主教不要这么说,为何突然会成这样?”

洁教主轻轻摇头,只道:“大主教年事已高,本就百病缠身,也该是时候了。”

“可是,平日里,您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呢?是不是有人动手伤了您?”

“还需要动手吗?一只手只需在阴谲的暗夜里稍稍搅弄风云,督灵教便如倾覆的高塔,滚滚而落,百年的心血啊!咳…..”

说完,洁教主一阵巨咳,草席之上被喷得四处是血星子。洁辰急得手足无措,只得转身眼巴巴瞅着霍穼,“快找大夫呀?”

“辰儿……”洁教主一口气接上来,只道:“不用了…….辰儿…..圣女,你要记住,督灵教乃先王亲封,只为度化众生,世代峥嵘,些则为天启之命脉;依王权、使王命,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此则为天启之根固。督灵教效忠天启百余年,因而,世上宁可无,也段不可被人滥用,记住了吗?”

“辰儿谨记大主教的教诲。”

“还有,辰儿,那个朱厌现世一直都是祸患,一日不除,大主教死不瞑目!咳…..你定要对天发誓,此生必不可与其有任何情系牵扯,更不可与其婚配,否则,天下苍生将为你陪葬!”

此话一出,洁辰惊得整个人一下瘫软在地,周身血泪蒸腾,灼热一往上涌,心便如同千万只蚂蚁啃食般绞痛难忍,紧抿的唇,紧闭的眼都无法阻止泪水喷注而出。

类似的话在前世已出现过。

前世南汐的师姐南莹说过,她的师叔鹏云更是以已化阵,逼迫南汐绞杀战燹入阵,最后南汐以已换来战燹入阵,可没曾想,战燹实则是早已准备好了与她同归,只是南汐临死也要完成那该死的入阵使命,伤得战燹不轻。

见洁辰面色苍白,泪流不止,洁教主又是一阵强咳,唇角流出了浓血,即使嘴中噙着血,他还在不住叫:“发誓呀!快说呀!”

洁辰身体奋力一震,径直跪起,灵魂像是被重新鞭策了一番,缓缓举起右手,哽咽道:“我——圣女洁辰——对天发誓,此生必除朱厌,否则将万劫不复!”

“还有呢?咳……”

她高举起的右手在不住颤抖,于是另一只手也扶上去,用力握紧后才再次哽咽道:“此生必不可与他有任何情系牵扯,更不可与他婚配,否则,天下苍生将为我——陪葬!”

说完洁辰已是泣不成声,而洁教主的面色却突然变得温和,像是回光反照一般,人的好气色瞬间就上来了,只是口中不住嗫嚅道:“寍儿,我的寍儿……”

洁辰听见,知道洁教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女儿洁苒寍,于是洁辰便握起他的手贴近自己的额头,“我会好好照顾苒寍的,请大主教放心。”

而此时这双布满荆棘的老手像是失重一般,再没抬起的力量,洁辰抬起头时,发现洁教主已经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