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朝夕人寰
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穿越天际,黑蓝的夜空开始透亮起来,当黑蓝被浅蓝逐渐替代映入眼底,天边的鹅黄已经泛起了红晕,金灿的阳光很快破层而出,霎时间,倾泻大地,督灵院的圣殿金碧辉煌。
此时,督灵教的众信徒正里三层、外三层将督灵院围得严严实实,从高处俯瞰,只见整座督灵院到处是裹满白巾的人头,密密麻麻,好似飞雪铺满大地。
督灵院本就矗立于灵山最为圣洁的山峦之地,地势开阔平缓,再加之今日天象运佳,圣殿外面向东方的祭坛之上,一切准备就绪。大风吹起,四方布满的旗纛飞扬,庄严肃穆,大气磅礴。
卯时一过,一声号角鸣天,紧接着击鼓撞钟而起,明黄的妆花龙纹华盖之下,团扇层层叠叠,一整个仪仗队簇拥着天启国的王上向祭坛步进,四下的众教徒也纷纷脱鞋,朝着东方跪地,准备行施拜礼。
祭文毕,邆郯双手接过洁教主递上的一只盛着满满猪血的青铜觯,熟知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他作呕,不由高高举起祭器的双手也颤抖起来,他的心绪不宁被一旁的人看在眼中。
“陛下。”
邆郯转头望向身旁人,却发现段干懿向他投来的目光更加狠厉,他紧张得屏住呼吸,接着再深吸一口气下去,尔后才将手中的祭血洒向空中。
离华盖十丈远的地方,是文武百官和四方诸侯,看着四下的皇家禁军皆是携重型兵器驻守,他才有了那一点点底气。
这时义龚侯明显焦躁不安起来,朝夕庆典就快开始,可直到现在也不见肖勇的人影。
毕竟这每年一度的朝夕庆典是天都会盟中最为重要的事项之一,预示着天子引四方诸侯向天地祈祷,禀明自身功绩,并祈求天佑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的重要庆典仪式。既是天子邀请,断不可有任何推辞,反之则是欺君,心不诚则还会带来灾祸。因此在这件事上,关乎国运,没人敢轻视。
义龚侯身后的管事躬身来到他的耳旁,低语道:“侯爷,那日老奴已经嘱咐过公子了,可昨日公子他嚷着说太闷,把锁给砍断跑了,老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请侯爷责罚。”
“这个逆子。”义龚侯气得牙痒痒,“派人去找了吗?”
“去了,派了好些个人去,找了整整一宿也没见公子身影,老奴怕不是出了什么事,特向侯爷来禀报。”
“不许胡说,”义龚侯眼一瞪,管事的腰躬得更下了,“先别出声,继续去找!”
管事的佝偻着身子退出人群,即使已经很小心了,但旁人还是有所察觉。
国君礼毕,众人纷纷起身,刚刚还晴好的天空,忽然间飘起了细雨,几团阴云略过,主事人洁教主仰天行肃穆礼,口中念念有词。
“天降润泽,佑我天启;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圣女度化,世代嵘峥,蘸醮礼起,施于四方,旁作穆穆……”
只听圣殿的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高大宏伟、一年仅开启一次的金楠木门,面朝灵山冉冉东升,正由内向外缓缓开启,两扇门分别由四个魁形壮汉牵拉着,直至大门完全打开。
伴着洁教主铿锵有力的祭词,着一袭青丝云衫,覆一面白纱遮面的女子,手捧着圣水,衣袂飘然,从圣殿内缓缓走出来,大风拂过,全身上下的衫服随风向后舞动,仿若仙女下凡,圣洁清雅,纤尘不染。
一道柔和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周围扫了一圈,在迅速确定了周围的环境后又敛回来,落在了手中的圣水瓶上,眼底的几许空忧,被藏得极好。
众信徒见圣女出场,双手均是交叉扶肩,远远就向其行礼。
圣女走到祭坛前将手中的圣水洒向空中,正当她准备主持蘸醮礼式时,皇家禁卫军中的一个侍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穿过白巾人群,绕开四方诸侯及文武百官,匆忙跪倒在邆郯身侧。
圣女停下手中的动作,怔怔朝他望去。
“禀告陛下,圣殿正门外突然有……有人……”
邆郯转身,悠悠道:“何人?”
“一个死人。”侍卫低头,不敢直起。
“谁?”
“在下不敢说。”
“大胆!放肆!现在是什么时侯,岂容你在此胡言?”洁教主暴跳而起。
“在下确不敢胡言,事出紧急,所以不敢不报。”侍卫不卑不亢,似有几分从容。
“那就抬上来吧!”邆郯一声令下,洁教主立马阻止道:“陛下,吉时已到,蘸醮礼式切不可中断啊!”
“大主教,万一真出什么事怎么办?放心吧,很快,很快,寡人答应大主教马上查清楚,绝不耽误吉时便是。”
圣女也道:“大主教,蘸醮礼式最岂人祭,如若不查清,礼式怕是也无法照常。”
洁教主不住叹气,尽管十分无奈,也不得不让开。
此时,众人皆开始四下张望、交头接耳。
没一会儿功夫,皇家禁卫军抬着一个木架从圣殿的外围穿到祭坛,稳稳落在天启国王上的面前。众人好奇,纷纷上前围观,这不看还好,这一看,顿时炸开了锅。
“勇儿!”义龚侯飞扑过去,双膝跪地,一把拉住地上的人,“勇儿,起来,快起来!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是谁?”
可无论怎么摇晃,地上的人一点反应也没。仁胥侯忙上前扶他,“义龚侯,节哀啊!义龚侯!”
邆郯瞥了一眼,道:“死了吗?”
侍卫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瑟瑟答:“回陛下,在下已经反复确认过了,肖将军在发现时已经死了。”
义龚侯腾地而起,喘着粗气,胸脯急速起伏,眼神中的怒火似要将人吞噬,他咬牙切齿地指着跪伏于地的侍卫,歇斯底里地咆哮:“放肆!是谁说他死了?谁?是谁?是谁容你在此放肆!”
他一声震怒,周围突然就有一波人拔出了腰带剑。
“有刺客!保护陛下!”皇家禁卫军统领一声大喝,四面的人马立刻就将邆郯围成一个圈,护在中间,只听“呲呲”拔剑声此起彼伏,双方僵持住,谁都没敢先动。
空气忽然间变得凝重起来,段干懿四下一看,再抬头望向阴霾的天空,但很快,匆匆落下的目光便锁在了洁教主身上,“这是做什么?督灵教就是这没规矩的地方?陛下还没发话,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洁教主也是一脸懵加无辜,这些持腰带剑的人既不是皇家禁卫军,也不是督灵院的武士,刚刚义龚侯一发飙他们很快就现身了,很明显是谁安插进来的人了,但督灵院守卫是他的职责,如今在他的地盘上出现身份不明的“刺客”,就算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交待。
再加上,好好的一场庆典无端被打断,关键是如果万一错过吉时,蘸醮礼式无法顺利完成,更无法向众信徒和国民交待。今日的突变是他史料未及,虽然他多多少少嗅到了一些血雨腥风前的味道,但却万万没想到竟会选在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
作为督灵教的执教掌事,他只一心致力于如何将教会发扬光大,从无心参与党政之争,现如今还有什么比阻止战燹现世还重要的?今日一来,他不得不将他担忧的那些事先放下。
对于丞相的质疑,洁教主也不好有半分托词,只得一声令下:“督灵武士,听令!”
瞬间,从外围四面八方涌入的督灵武士将持腰带剑的刺客团团围住,仁胥侯见状立马道:“陛下,当务之急不应是先要查清究竟发生了何事?现如今肖将军死不瞑目,难道不应该还义龚侯一个公道吗?”
义龚侯此时还陷在悲恸中,完全无法冷静,听仁胥侯这么一说,立马像恨之入骨般盯着跪伏于地的一个小侍卫不住咆哮:“快说!究竟发生了何事?说!”
侍卫再次抬头瞄了一眼邆郯,邆郯蹙眉道:“知道什么就说吧!磨磨唧唧的,成何体统。”
侍卫慌忙地摇头,“在下真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刚刚在圣殿外站岗时,突然从树上掉下一个人来,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是肖将军。”
“侯爷,侯爷,”义龚侯的管事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来,“侯爷,将军的侍从刚刚找到了。”
一个手捂着血淋淋胳膊的人跟在管事的身后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看到义龚侯连忙双膝跪地,哭嚷道:“将军死的冤枉啊!请侯爷为将军做主啊!”
听完此话,义龚侯脚底重心一个不稳,身体向后倒去,仿佛此刻他才肯相信肖勇真的出事了,幸好仁胥侯扶得及时,要不然他就直接倒地上了。
仁胥侯怒道:“还不快把原由一五一十说清楚。”
“回侯爷,昨日小的陪将军去天都大街体察民情,路上偶遇督灵教的圣女,谁知将军只是上前搭了个讪,就被南夷霍氏的人阻拦,将军一怒之下就答应了和南夷人去城郊单挑,结果等到了城郊,不想被提前埋伏在此的南夷人——加害了。”
“一派胡言!”段干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侍从面前,手指着他的头,恶狠狠道:“既有人提前埋伏,你又是何以逃脱的?另则,肖将军武艺高群,岂是区区埋伏的人马就能伤的了的?再则,南夷霍氏那可是天启统领天下的肱骨之臣,又岂会屑于做出这种狗彘之行?”
孝霍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一点都没有出来辩解的意思,反而是段干懿,他突然急着跳出来训斥人,把站在一旁的孝霍侯看得心中不禁发出冷笑。那个侍从却显得更加冤屈,双手匍匐于地,开始哭天抢地起来。
“冤枉啊!小的冤枉啊!正是因为肖将军担心有诈,去之前特令小的回去找援手,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知道将军究竟是中了他们什么圈套,等小的赶到,将军已经遇害了,小的想着尽快回来,要不然箭射穿的就不是我的胳膊了呀!”
侍从正说着之际,突然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手指一挥,不偏不倚地指向了祭台的方向,声调高出一截地惊呼道:“圣女,圣女,对,就是她!如若不信,你们一问圣女便知,真神圣女是不会说谎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圣女,洁辰一惊,心底瞬间泛起一丝不安。
因为自打她回到督灵院后,一连数月也没出过督灵院的大门,又何来见过肖勇和他的侍从?
如果此时她不承认见过,看那侍从的架势也不像是在说谎,谁能有如此大的胆量敢冒充她的,还惹出了这么大的祸端来,她心中早有答案,如果继续查下去,未见得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她谎称见过,势必会牵出与她密切相关联的人,除了霍罙,一定还有太子宵。又因其二人均与肖勇在天都会盟时结下了梁子,就有被更多人说道的理由。这样一来,事情越搅越复杂,还指不准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聚拢中,她很快做出了选择。
“是我——是我杀的。”
她的声音很轻,语调淡然自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也与任何人无关一样,却一下激起了举座哗然,四下顿时人声鼎沸。
此刻段干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邆郯的内心也开始打起了鼓,原本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却因圣女的一句话,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的一种可能性,就有可能使他们的计划全盘覆灭。
“辰儿!究竟怎么回事?”洁教主一声大喝,显得比任何人都焦急,无奈洁辰始终不语,青丝云衫随风舞动下的身躯亭亭玉立,微昂的头,使得眼神看上去愈发冷冽,洞悉一切也不做任何退让。
“无论是谁,本侯都要让他为勇儿陪葬!”义龚侯手指云天,咆哮声似要穿过天地。
洁教主愤然道:“义龚侯,陛下在此,岂容人胡来,待事情查清之后,陛下定会还侯爷一个公道,宽宥侯爷不敬之罪。”
“查?她都承认了还查什么?难不成是你们督灵教的圣女在说谎?”
义龚侯情绪一激动,持腰带剑的一群人便开始缓缓挪动起脚尖,躬身摆动起腰间的剑,蠢蠢欲动起来,双方的僵持仍在持续,就差一把火引燃。
“侯爷,节哀啊!我知你心痛,但切勿此刻冲动,圣女可不是一般人啊!”仁胥侯不住劝慰,却给一旁正犯愁的邆郯抓住了机会。
“仁胥侯说得有礼,请义龚侯先节哀。既然圣女说肖将军的死乃是她所为,寡人就不得不查个清楚了,怕就怕有什么误会,对谁都不好,毕竟圣女与南夷的世子罙是寡人一手赐婚,尽管大婚当日发生了一点意外,但好歹也算是霍氏未过门的世子妃。亲叔舅,您说是吧?”
邆郯斜眼瞥向了孝霍侯,妥妥的将在场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南夷与西寅本就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一下,义龚侯刚刚压下的火焰再也压不住了,一下子就窜起来。
“好啊!看来勇儿的死的确不简单,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孝霍侯半晌都没出声,差点忘了自己也是局内人,他好像等这刻等了很久,蓄势待发一般,唇边的讥笑一浮上来,满脸的不屑便不再隐藏。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像他那样的废物,有和无,有何区别?”
“你……”义龚侯彻底绷不住了,高声道:“好啊!今日,本侯就让你们这里的所有人为勇儿陪葬!来啊!来人啊!都给我上!”
话音一落,只见混杂在众多信徒中的人扯掉头上的白巾、拔出腰带剑后,便成了义龚侯伺机潜伏的刺客,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向四面的人大开杀戒。
霎时间,尖叫声、哭喊声、呼救声混成一片,人群如激流般向四处奔涌,鲜血像落雨般向四下喷洒,惊慌失措的人跌倒在地,更多人开始人踩人,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护驾!护驾!”
段干懿大喝,皇家禁军、督灵武士与腰带剑刺客发生了激战,洁教主拉住洁辰想赶快离开,可眼见督灵武士一个个倒下,局势已不可控,手足无措之下他还想试图稳住大局,可熟知义龚侯丧子之痛已将自己逼上了造反的风口浪尖,再无回头。
越来越多的腰带剑向圣女袭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圣殿的绿色环顶之上一道惊云的闪电劈下,飓风飞旋中一副巍然的身影朝圣女俯冲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