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命运之逆轮
朱甍碧瓦的皇城气宇轩昂,望族居的寝殿内灯火燃得正旺,此时丑时已过,厉渊王还在灯下批着折子。
这时,褚公公急冲冲步入殿内,一口气都没敢歇就径直来到渊王御前,躬身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她生了!是个公子!”
渊王手中的笔一顿,连忙起身走到褚公公面前,“什么?生了?慬妃要生了怎么没人来通传?”
“回陛下,事发突然,亥时宫门落锁之前,各宫均一切安然,熟知还没过一个时辰,被睡梦惊醒的娘娘突然叫肚子疼,宫人急得连忙出宫请产婆,这还没来得及通传,产婆还未到,公子便生了。”
“哈哈哈……好……快随寡人去看看。”
慬妃宫前乌压压一排宫人垂首立在门前,待到厉渊王到了,纷纷跪迎。
厉渊王笑容满面跨进花园,却见夜月阴沉,宫前的人忙着不住换水,一盆盆血水进进出出,窗内人影攒动,整个宫却静的一点多余的声间也没有。
“不是说公子出生了吗?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个宫人畏畏缩缩地上前,垂首道:“回陛下,公子……公子出生时没有哭,奴婢们怕惊扰了殿下,不敢大声造次。”
“哈哈哈……我儿出生不哭,定是勇敢,那他有没有笑啊?”
渊王还在开怀得意,却见宫人立即跪伏于地,“回陛下,也没有笑。”他一下有点懵了,脸庞笑得僵硬起来。
这时,有人从屋内急忙跑出来,大声叫嚷:“不好了,来人啊!娘娘大出血,止不住了,快来人啊!”
此人一转身,看见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伏于地,厉渊王双眉皱起,吓得不轻,腿一软,瘫倒在地。
“怎么回事?”渊王即刻冲进了屋,“慬儿,慬儿…..”
昏暗的烛火中,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被母亲搂在怀中,母亲慈爱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他,连渊王进来也没能让她挪开。
“慬儿,你怎么样了?”渊王一屁股坐到床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嘴唇已无半分血色的慬妃,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不觉已是心绞难耐。
孩子看上去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眼神呆呆的,两眼盯着屋顶一动不动,白皙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陛下,”慬妃缓缓抬起手,从手中滑落一物掉到床边,渊王连忙捡起,一个刻着“宵”字的玉佩润泽通透,他立马明白了谨妃的意思。
“请陛下……答应臣妾,好好照顾他,爱他,臣妾……走得也安心了。”
“不许胡说,你不会有事的!”
渊王还紧紧握着慬妃的手,眼中泛着泪光,可谨妃说完刚刚那句,便已撒手人寰。
这个婴孩便是——公子宵,长大后被封为绥国太子,绥国的第六代继承人——太子宵。
痛失一生挚爱之人,厉渊王自此一病不起,不见任何人。三个月后,宫中流言四起,说公子宵一出生便克死自己的母妃,实属天煞孤星,将来必是嗜血杀戮、冷酷无情。
传闻到了渊王耳中,他生气至极,但病却突然有了好转,强烈保护公子宵的欲望给了他动力,从此宫中再无人敢提此事。
公子宵四岁时已天资不凡,学什么都快,一学就会,先生对他倒是赞赏有佳,只是礼教这块有点头疼。先生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却道:“别人愿意怎么对我,我管不了,我为何也一定要那样对他?”
先生又道:“先生教殿下学问,殿下应有感恩之心,行礼、微笑是基本礼节。”
“那先生也可不教,我也没让你教。”说完公子宵转头就走,先生很是无奈,又没其它办法。
公子宵对人对事的冷漠传到渊王耳中,渊王只觉得是他从小无母,内心孤寂所致,就安排王公贵族的子弟陪他伴读、玩耍。
一天午后,一群孩子在书房发生了争执,主要对象还是公子宵,大家都不喜欢他,排挤他,这时公子宵的兄长公子瀛挺身而出,“不准无礼!他是君,你们是臣,以下犯上,可知是死罪!”
公子宵却问公子瀛:“对他们我无感,我都没生气,你为何动气?”
又有一次,公子宵看见一个男孩躲在墙角哭得很伤心,他上前问道:“你哭什么?好吵。”
这是他第一次上前主动搭讪。
男孩道:“他们笑我无父无母,是师傅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那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也没有母妃,从不会像你这般哭。”
“真的?你真的不伤心吗?”小男孩半信半疑。
公子宵却道:“伤心是什么?”
发生的这一切都被厉渊王看在眼中,公子宵的举动虽异于常人,但他仍旧挚爱这个儿子。为了他不受人非议和排挤,厉渊王在西晴湖畔挑选了一块面山临水的风水宝地,专程为公子宵修建了一座寝殿——芳溪坞。
那个无父无母被师傅收养的男孩便是皓童,也仅仅只有他能受得了公子宵的怪癖,这一相处,便是十几年。
养马岛上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海浪拍打着礁石,太子宵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儿时的画面,人陷入昏厥状态,始终醒不过来。
这时,他感到眼底金光闪现,意识忽然清晰起来。
“‘呖噜呖噜小金书’参见太子殿下!”一个小金人跃然而上,但气息明显比以往要显得虚弱几分。
“是你,是你救的我?”
“小金书本就有造物苍生,净化魂神之神用,不干净的东西最是怕我。”
太子宵苦笑,“怕我成燹,你们家小主——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太子殿下这话说的,好像我家小主对你是别有用心似的。这种话以后可别再说了,省得我们家小主听了又伤心。”
太子宵轻嗤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有一种强烈的撕裂感的。
一个居功自傲的人,从去到二十一世纪,再到第一次相遇送他《砩砣经》开始,怔怔入局,步步沦陷,身边的人和事,冥冥中发现一切都是设计。
巫住送他到二十一世纪修复七情六脉是设计,他父君想让他继承王位也是多番谋划,难不成连圣女洁辰送他《砩砣经》也是设计好的?
这神物还真是一举两得,既可监探他的真心,又能阻止邪毒入侵。如今《砩砣经》已妥妥在他心中了,除非不爱,否则他将永远被盯着。
想到此,手中的“宵”字玉佩不禁被攥得更紧。
洁辰曾经说过,他表面自负实则内心极度自卑,一个强烈自卑的人在面对真我时,会痛苦不堪,他们用自负来伪装强大,以此掩盖假相。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燹,不敢想象会如何。洁辰是懂他的。
可如今,他已然知道上一世无法打破邪毒所控成燹;这一世,虽生于朱甍碧瓦,却过得孤苦无依,无情无欲,连条狗都不如;下一世就更不用提了,活着都是为了燹,一切皆是笑话。
三世交织重叠,究竟是什么令他如此不堪?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至少他不想再有任何违心,他要打破世俗对他的操控,反客为主!
小金书说可净化魂神,倒也是提醒了他,心中便忽生出想法来。他清晰地记得,《砩砣经》第九十九卷第八十一章归一经,‘受炼更生之道’,细细品其中真谛,不觉嘴角轻扬,如能一试,也许心中方可真正释怀。
“太子宵,太子宵……”
虚空缥缈间依稀听见有人在急促地唤他,吵得不行,同时感觉身体被人不住地摇晃,脸被打的“啪啪”直响,他的眼睛忽的睁开来,吓得皓童手一抽,激动地一把抱起躺在礁石上的人,“殿下,你终于醒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太子宵被勒得喘不过气,只因和邪毒一翻博斗后元气大伤,现在被皓童又这么一折腾,人差点没缓过来。
只听他一声虚弱的声音:“说吧,带谁来了?”
皓童一楞,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连忙扶他起来。
像以往表现的一样,一分恭敬,一分随性,只是在心中暗自嘀咕: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那邆郯小儿要我带他来见你,我原本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奈何他对我有恩,平日里对我又极好,他有求于我,我又不好拒绝。正好你先问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皓童哂笑,“咱俩都好久不见了,你不是应该问问我好不好?过得怎么样?蓝雪花呢?”
太子宵一道冷炙的目光甩过来,他见状连忙道:“哦,陛下,快出来吧!”
邆郯匍匐在一块大礁石后终于露出了半个头,皓童朝他手一挥,示意他过来,他还在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
“现在知道怕了,你们二人真是够胆大的,就不怕被人发现?”
“怎么可能,我们是绕开了霍氏眼线,坐船偷偷上岸的。绥国太子殿下也太谨慎小心了点吧!”邆郯拍着手上的灰,一副嘻皮笑脸地朝太子宵走过来。
“邆郯小陛下,这整座岛都是他的,你们怕不是早被人盯了吧?”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养马岛是他霍氏一人的吗?寡人就没办法了?我说绥国太子,你这么担心被发现和寡人在一起,是不是也怕他们南夷霍氏一族啊?”
“愚蠢!”太子宵鄙夷的眼神扫过他的脸,“现在是怕不怕的问题吗?现在只怕是你没命走出这座岛了。”
“孝霍侯,他——敢!”
那个“敢”字的声还没完全发出来,四面就传来碎石嘎吱碾压地面的声音,很快声音越来越近且十分密集。
前一秒邆郯还在自信笃定,下一秒就被驻守养马岛的重兵包围。也难怪,他这身平民装束上岛,即使被人抓了当刺客就地处决也无可厚非。
这是多好的绝佳机会。
邆郯意识到问题严重时已为时已晚,不远处的弓箭手呈弧状排布,将正前方围得严严实实,身后方便是茫茫深海,这是要对付一个什么样的刺客才会布下的阵仗。
海风吹打着海浪击在礁石上“啪啪”作响,正前方围着一群重兵,为首的人手持一柄长剑,身姿矫健,被风吹卷的刘海遮挡住一只眼,透出犀利冷绝的光。
“我们又见面了,太子殿下!”
“又是你?”太子宵上前一步,拦在了皓童和邆郯他二人身前。
“在下舍尔,奉劝太子殿下一句,养马岛的东北隅本是侯爷恩赐于你的栖身之所,外来不相干人等上岛格杀勿论。本不关太子殿下的事,还是让开的比较好。”
皓童见他嚣张至极,气得上前叫道:“你不过就是一只狗,有什么了不起的,在这儿乱吠个什么!”
“你不也正是!”舍尔的瞳孔微缩,双眼逐步眯成一道缝,手中的剑正缓缓从剑鞘中拔出。
“你…..”皓童说着就要上前和他动手,被太子宵一把拉住。
“你也看到了,今天管不管我都得管,如果我的亲人在此受了半分伤,你们南夷霍氏应该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太子宵气场一出,杀气凛然,震得前方士兵纷纷向后缩。他很少撂下狠话,但凡他说出口的,无人不会忌惮几分。
皓童仰望着身旁的人,仿佛瞬间变得高大起来,光芒四射。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皓童心中窃喜。太子宵刚刚称自己为什么?“亲人”?确定不是“亲信”?或者“奴才”、“下人”……
从小到大,只有他受气的份,哪有过被抬举的时候。这人恢复正常了果真是逆天啊!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此时的舍尔未动半分声色,他倒不是怕,他只是心中早有盘算,如果硬碰硬胜算有多大,毕竟眼前人可不再是劫亲时的太子宵,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金面将军。
正在僵持之际,邆郯突然叫道:“走!我们快走!船来了!”
皓童回头一看,深蓝的大海中,一艘扬帆的海船已快驶到了岸边。他连忙拉起太子宵,朝岸边冲去。
皓童还在一步三回头,太子宵却连头也不回一下,跟着他二人径直上了船。
远处的舍尔眯起了双眼,终是一动未动,冷绝的目光凝视着远方,看着海船逐渐在他眼底消失。
上船后的邆郯惊得直拍胸脯,好在有惊无险,如果真有什么事,他定找丞相大人算老帐去。来之前,段干懿就算好这布棋不会有差池,只是拿邆郯作饵风险有点大,之所以让他叫上皓童,堵得就是这把。
“哈哈哈……太子殿下果真威武不凡,人未动,威慑先行,那帮狗奴才才不敢轻举妄动啊!”
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至近,段干懿缓缓从舱内走出来,“恭迎太子殿下同坐一条船!”
夕阳的余晖洒在湛蓝的海面上金光粼粼,海浪有节律地拍打着船舷,偶有罡风吹过,打乱了这节奏,海船开始有些摇晃,但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段干懿捋着胡须左摇右晃地出来,还不忘向太子宵行礼,太子宵偏过头无视他并将目光撇在了皓童的身上,皓童不傻,马上明白过来,嘟嚷道:“哦,你们……我们是绥国人,不想掺和你们天启国的内政,这忙我们帮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既然同乘一条船,就是一家人,接下来应该想想往哪个方向驶才对,是吧,陛下。”
段干懿将球传给了邆郯,邆郯只好接道:“没错!我们天启国向来重信守诺,如若他日能为我天启除害,来日定让二位风风光光回去。”
“陛下,这不合适吧,毕竟…..”
“欸,皓童,谁人还没个难处?今日寡人有求于你们,指不准哪日你们有求于寡人呢?日后两国交好,不用打来打去,从此滇陇道上战火停息,岂不是件造福苍生社稷的好事。再说了,你二人在寡人地盘为质,寡人可从没为难过你们啊,倒是那些有心之人,对你们干过些什么,你们不比寡人心里更清楚?”
邆郯虽是表面顽劣,但这话听上去倒是有几分真诚,皓童仿佛感同身受,差点因此丢了小命的他不可能就这么快忘了,无奈之下只得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太子宵,见他脸色不太好,心里又开始干着急起来。
这时段干懿又道:“当然,有什么条件,也可以事先开好,老夫想我若大的天启,还不至于有什么实现不了的。
半晌沉默的人长吁一声,皓童紧绷的心才算是稍稍舒缓了一些,下一秒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就在大家都以为他要谈什么条件时,他却“哇”的一声,扶在船沿边大口大口吐起来。
太子宵晕船了?
刚刚说的话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见他那样,段干懿只得悻悻回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