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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每天晚上我步行去店里。

这段3公里的路上有这座老城最繁华的景象。豪华饭店、超级购物中心、大型合资商厦、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与档次不一的专卖店,鳞次栉比。为了符合江南老城的风格,建筑外观都做出古建的飞檐样式。楼层不高,间距也十分紧凑,显得雍容而惬意,不像大城市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清全貌的摩天楼那样咄咄逼人,因此充满尘世的平易与迷离。

夜色笼罩下,一天之中最喧闹的时刻来临了。各个阶层怀有不同意图的人汇集在城市的中心,大街上熙来攘往,人们抛却白日的匆匆行色,露出带有亢奋的欢乐表情。这样一个盛夏的夜尤其热闹拥挤。身体的燥热使人们越发感到心中躁动难耐,能量需要释放,欲望溢于言表。和白天骄阳下的街市相比,人群膨胀了一倍,蜂拥出入于各种场所,满眼都是红男绿女,黝黑的胳膊、雪白的胸脯。

三五一群衣着廉价打扮前卫的少年在舞厅前晃荡,一脸麻木;一对进城不久的打工者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憧憬未来;卖东西的小贩兜售着各式小吃小玩意,间或会为了什么扯着嗓子吵起来;黑色奔驰车呼啸而过;闲散的三轮车夫坐在后座上互相吹牛,一面斜睨来往的行人,看见有老板模样步履不稳的人物步出酒楼,或者购物完毕拎着大包小包的摩登女客,便一跃而起,殷勤地招揽。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偶尔被出租司机错认作主顾,又每每叫他们失望。

经过沿街一幢高耸的商业楼,折进小巷,喧嚣声渐渐散去。远远看见店门外横七竖八停了许多车辆,镶了毛玻璃的门透出光亮,白蒙蒙地落在门前的地上。有时我感到,在伸手推开店门之前,我已经在寻找我的猫,不是用眼睛,是用知觉。它就在瞳孔后的某个地方。我推开门,看见他被有毒的烟雾包围,耳边充斥着游戏噪音,两眼盯着电脑。

我在电脑前坐下,进入新近的热门聊天室,等待某个和我一样消磨时光的人。不管怎么说,有猫在我身边总是好的,即使……有人在对我说话:

午夜流星:你好。

午夜流星:你好,怎么不回答?

午夜流星:我在家,你老公在网吧吗?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把某人有实无名的爱人叫做老婆或者老公,根据是猜测,结论往往接近事实。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但不是陌生人。

美狄亚:请问哪位。

午夜流星:罗。

美狄亚:?

午夜流星:有很多姓罗的吗?

我只想看他怎么回答,和我以为的一样,他不喜欢被漠视,又不愿意承认。罗彬比猫低一届,是学校里以泡妞和打架闻名的风云人物。高中毕业前夕去广州当兵——这点从他的肤色可以看出。据说他中途曾读过几年军校,现在退伍回来在一家知名旅行社工作,公司老总是他舅舅。和异性过于复杂的关系使罗彬成为许多人眼里的英雄。他把女人当作随穿随脱的衣服,换正式女友的周期以季度计算。这些是我从猫那里听来的,而猫虽然知道他的一些“事迹”,毕竟一向是个规矩胆小的学生,和这个有名的浪子没有来往。

午夜流星:我在家,一会去你那。

午夜流星:怎么不回答?

美狄亚:在想无关紧要的事。

午夜流星:什么事?

有时候,一个人的语言和文字会呈现出悬殊乃至相左的风格。罗彬平日言谈惯会皮里阳秋,让别人下不了台又发作不了。他的文字却单调呆板,毫无想象力,真是滑稽的对比——可能是没受过太高的教育。这之前我跟他的接触仅限于来时倒茶和走时结账。这两个时刻他很少正眼看我,我却常常感到他从眉毛下面悄悄注视我。碰上我的目光,他并不躲闪,反而胜利般地弯起嘴角。

眼下仗着隔了屏障,我决定揶揄他。

美狄亚:你的网名。

午夜流星:怎么了?

美狄亚:不及午夜牛郎适合。

午夜流星:也许吧。

美狄亚:你我有些相似的地方。

午夜流星:哪些方面?

美狄亚:自知之明。

午夜流星:有道理,还有什么。

美狄亚:目前仅此一条。

午夜流星:有空出来吗,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更多共同点。

美狄亚:再说吧。

午夜流星:好,一会去你们店里。

我下了线,准备赶在他来之前离开。好比点燃一个二踢脚,你想看它跳到空中撅断自己“嘣嘭”几响的热闹,但是要快跑,绝不能被炸到。

我告诉猫要走了,他站起身送我出门。开始开店的那一段,每晚他都送我出门,最近以来已经很少了。走到拐角,他停下说“回去吧。”分别时,他总是这么说,等说到四五遍上,我就转身回家。

“猫,小猪肚饿。”

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5块钱,笑吟吟地看着我“给你,”又伸出手摸摸我的头,“最喜欢你呆。”

“人家都说我聪明。”

“我就喜欢你呆。”

“猫。”

“啊?”

“无论以前怎样,以后怎样,小猪会一直爱猫,因为只有和猫在一起,小猪才是小猪。”

“我也是。”

我叫他猫,他叫我小猪。

猫像一只猫。在他面前,我是一只小猪,呆嗬嗬的满脸天真。

这是我们的爱情。

这是我的爱情。

好像生来我就和别的孩子不同。从记事起,我就在思考着一些同龄人意识不到的模模糊糊的事情。我下意识地观察别人,得出结论。我沉溺在这种心灵游戏,和自己为伴。

成年以前,我是一个表面大胆开朗,内里孤僻敏感的孩子。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女孩,在她们中间,我扮演着类似男性的角色,体贴照顾、仗义执言。相反,面对男孩的我,害羞而自卑。我一心想让他们认识我最好的东西,结果反倒手足无措。久而久之,我退缩到自己的内心,在那里我感到安全可靠。

这样过了很多年,我渐渐作出一些怪异的举动。为了只有自己了解的可笑原因,我害怕被理发店里的陌生男人触碰头发,所以我自己剪自己的头发;晚自习时走出教室我总是重重地带上门,因为想要尽快逃避落在背后的目光。我畏惧所有热烈的东西,那些灼人的部分在我心里煎熬,我不知道怎样去控制,只有尽量隐藏。我只会像个男孩一样装作满不在乎,不懂得怎么让那颗属于女性的心,也有一个与之相称的温柔外表。

我力图使自己显得普通,最好平凡。我不知道自己怪异,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看上去怪异,他就不会再怪异。直到我遇见猫。我豁然从另一个人眼里了解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猫的一切都是和煦的,他的笑,他的话语,他的个性。他很普通,他沉默寡言,他喜欢逃避,他既不细致又不体贴,但我仍旧宽慰。一颗平常的心灵仿佛一眼甘泉,能滋润枯竭重焕生机。我把他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我开始从茧里一点点挣脱出来,像蝴蝶一样展翅告别。我第一次能够真正面对一个男孩,无论多么滑稽、荒唐、幼稚和庸俗,不用粉饰,也不担心会受到嘲笑。慢慢地我终于敞开胸怀,还原到透明,和他在一起,我仿佛回到了幼年,我们像两个孩子心无旁骛。我为猫,也为自己扮演着一只小猪,简单,快乐,满足。

如今我有一个健康愉快的外表,但那个以前的我并没有完全退场。我继续着自己的心灵游戏,继续建筑封闭的精神世界,但把它对猫开放,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依然怀疑自己,不过不让人察觉,因为我发现锋芒比茧更使人安全。

除了猫,我没有一个追求者。男人们希望看到女性柔弱暧昧的表示,一个直率的对手太有压力,最终会让他们退却。这个世上只有猫,会让我解除防备,卸掉重负。在他面前,我把最天真的依恋和最纯粹的信任一同托付。

小巷快走到尽头了。街上的车声夹杂着商铺里喧闹的流行音乐涌进来。

“回去吧。”

“好。”

“路上小心。”

“知道了。”

猫掉头走了,我站在原地。他走几步回过头向前抬抬下巴,说“回去吧”。他知道我总是这样一直看他,直到看不见。他渐渐走远了,只有一揸大小。最后,他在巷头的路灯下挥挥手拐了进去,我转过身。

5年来,任何时刻,我们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