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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南的夏不同于其他地方,潮湿使酷暑陡增,天地密封般闷热一团,热浪滚滚,流淌在人口稠密的城市。体外的热度高于体内,像要把人身体里的水分蒸干。白天大街上,女人们戴上帽子、墨镜,披着白色的薄披肩;公务员样的男子自虐般穿着西裤和黑皮鞋;卖西瓜的汉子赤膊,晒得黝黑的皮肤流油似的淌汗,手里抓着蒲扇;放暑假的少年男女骑上山地车,打着呼哨结伴而行;孩子在四处奔跑,发出欢乐的叫声,他们从来不知道热。

太阳底下,人、物、房子、街道反射出耀眼刺目的光,曝露在外的皮肤晒得脱了皮。风也是热风,不过把那一地的热挪到这一地来。知了竭尽全力一条声地聒噪,似乎清楚这是它们的季节,此刻不肆意,便要待来年。好容易熬到太阳西下,夜幕降临,暑气极缓慢地稀释,墨色的天终于有了一丝凉意,再过几小时天又亮了。

9点20,暑气还没有散透,我走在熟悉的街上,太阳穴没有节奏地突突跳动,步子沉重,下脚却有点飘忽。

刚刚散席,我喝得猛了些。房管局这帮人真能喝,加上报社那两个记者——如果被不知情者瞥见,乍一看未必瞧得出他们舞文弄墨的出身。销售部热销的楼盘还没拿到销售许可证,有人到房管局投诉,被自己人捺下了,老板设宴答谢。如今家家卖楼花,有什么稀奇,偏我们被投诉,何况有些人家未必能办到许可证,我们却一定能拿下,是竞争对手捣的鬼也未可知。至于两个记者,一个主任是副局长的同乡,另一个是管理科科长的表弟,都在记者部,平日和公司也多有来往。席上全是老熟人,一团和气。

最近老板春风得意,新地块就要批下来,一周前又刚刚进宅。他请教了一位很灵验的相命大师,选下7月底进宅的吉日。估计他住在自己开发的小高层上傲睨尘世,一定飘飘然,仿佛多年的奋斗终于使他从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跻身社会的上层,到达人生的顶端。

进宅次日,公司同仁集体去参观他的家。柚木镶嵌昂贵的花梨雀眼木,霸壮的真皮沙发,大理石面茶几摆着鲜艳的仿制插花,博古架上是时尚家居店里的进口抽象瓷器三件套,水晶吊灯值三千块钱,周围一圈射灯,一起打开后明晃晃地照在斑斓的大理石地面上,最令人动容的是圆形蒸汽按摩浴缸,面积比有些人家卫生间还大。大家容忍地啧啧赞叹,看见书房里那套《辞海》视若无睹,同时也被眼前的奢华程度征服了。

当时,楼上下都在丁丁当当地装修,电钻的声音震耳欲聋。老板为了赶大师的吉日,房子没吹够时间就提前入住了。家里有股刺鼻熏眼睛的味道,大家背后笑他花钱买罪受。

桌上,老板笑逐颜开,长脸都短了些。他带上我是一举两得,一来记者在场,属于我的工作范围,二来酒桌上少了女的,就缺了气氛。办公室主任赵燕本来也该出席,不过下午临时来了两个地税局的人查账,她陪他们去了。我远不像脸上那么高兴。这个社会是男人的天下,女人要混出名堂单凭才识不够,还得擅长装出一副热面孔,心里厌恶,还得拿自己的性别为应酬作装点。

公司的宣传部由我一个人负责,也统共只有我一个。老板的用人原则是:男人的工资比女人高,年长的职务比年轻的高。因此实质上我负担所有责任,没有任何头衔,也不享受头衔带来的薪金。跟媒体打了3年的交道,混得脸熟加上做人玲珑,我渐渐是这行的老手,到报社电视台跟进自家一样,走三五步招呼七八声,哪个办公室都能坐下说两句,别人看我觉得这女孩真风光干练。平时承蒙他们关照,合作相当愉快,因此喝酒时也特别照顾。

席间,管理科科长说他见过猫,一副书生气,非常内秀——“内秀”用了重音——正好跟我互补,又问几时发糖发蛋,不要忘了他。旁人问他出多少份子,他把桌子拍得咚咚响:给我妹妹,最起码——一张红木双人床!众人立时捉住话柄,要他先自残一杯,再敬我一杯赔罪,科长的表弟绕过桌子来给我倒白酒。

我不知道桌上这些人怎么看我,做人有时必须给别人一种错觉。猫呢,其实他不内向,他的不善言辞是懒得去想——什么也不想当然没什么可讲,往好里说内向,往坏里说就是没用。猫毕业后进了市工商局,一晃3年,同事里有人崭露头角,有人成了红人,比如原来和他在一个科后来做了副科长的那个——人家鞍前马后奉承领导一等的本事。我们不屑这些旁门左道,猫也做不出来。然而不进则退,3年过去,他还在原地,渐渐地好像发了霉。猫不是不聪明,而是不上进——如果你整天过事不关己、与世无争的日子,结果什么好事都与你无关,别人也不屑跟你争。

人家芝麻开花——节节高,他瓦匠吃饭——朝下走。去年闯祸之后,到处疏通才把事情压下去,面子和工作保全了,人险些一蹶不振。后来局里组建12315,领导念他平日老实,安排他去换换环境。地方越小,后台越起决定作用。12315是新部门,除了他和科长,一下子涌进4个人,都是靠裙带关系。某人的太太,某人的小姨子,某人的外甥等等,编制虽然在外,整天除了接接电话看看报纸别无它事,一年就忙3·15一趟。科长今年56,明摆着养老,早上点个卯,下午照例失踪。上行下效,猫因此新添了自由散漫的毛病,动不动去店里打理他心爱的第二职业。

不过,这些对我,并不重要。

说话间,科长的表弟给我倒满了两钱的小杯。应付闹酒,女人扭捏作态与舍命相陪,好比割肉时用钝刀还是快刀。痛痛快快等于相互给足面子,一了百了,何况我有喝酒的天赋,一杯下去,众人都喊好。

轮到敬副局长,他不留神把酒洒在衣服上,科长跳起来找了块餐巾帮领导擦裤子,同乡巴掌一拍质问他:“你怎么好在人家女孩面前‘湿身’!”

副局长笑眯眯地说:“我标标准准是‘第一次’。”

大家哄笑,于是热热闹闹地继续。耳热酒酣,一帮半醉的人开始借机风言风语,挨次讲带色的笑话。日里斯文的人都备着像样的黄段子,位置越高越讲得毫无忌惮,绘声绘色,正经着一张脸,更加深了精彩程度。我知道这种场合不必有任何反应,只管坐着不动,低垂了眼睑适时轻声跟笑,表示出女性的娇羞。如果此刻女性还有娇羞的话。

不算桌上的应酬和酒后头疼,我很喜欢白酒。偶尔在家失眠,倒一点佐料酒,置于目下把玩,辛辣清冽直沁心脾,眼观鼻、鼻观心,暗合几分佛理,十分写意。每次微醉,心情都出奇地好,种种不快一扫而空,人前还神色如常;一旦和猫独处我就开始咯咯傻笑,哈哈疯笑,笑个不停,笑得满腹生疼,笑到颠倒仰伏,直笑出眼泪。猫知道我借酒装疯,我知道在他怀里才能这样放任。

推开门时,我觉得今晚的路不像往常那么长,最后一段要打起精神,走到目的地已经疲倦,反而腿脚轻捷,还可以一直走下去。

猫正兴致勃勃地跟一帮玩家钻研新的网络游戏。今天我不会去烦他,我从没像现在这么开心。

韩洌坐在角落里正飞快地敲打键盘,两手戴了不下三个戒指。他的打扮近来越发前卫了,大概是受了韩流的影响,衣裤大得像穿错了尺码,整天斜背一只大包——他说叫臀包,走起路来有节奏地拍着屁股——眼下他正挎着,不清楚是匆忙来不及放下,还是有意如此。可能是学音乐的缘故,他倒也没有因此显得恶俗,配合一张清瘦的脸,颇有几分艺术气质。

我进入聊天室,找到他的网名。我们聊过几次,他是个轻松的交谈者,表面上友好,骨子里敏感多疑。

美狄亚:戒指不错,很晃眼。

皮影戏:谢了,我的耳饰怎么样?

美狄亚:你的耳朵在哪?

皮影戏:你再看。

我向他望过去,不禁笑起来,他撩起头发露出夹在耳廓上的装饰品,正冲我开心地咧着嘴。

美狄亚:很适合你。

皮影戏:当然。问个问题,你网名是希腊神话的什么女神吧?

美狄亚:美狄亚是祭司,科尔喀斯国王的女儿、地狱女神赫卡忒神庙的祭司。她爱上前来索取金羊毛的外邦人伊阿宋,帮助他获得金羊毛,与之远走他乡。后来她替丈夫报仇成功,二人侨居外乡,育有两子。过了10年快乐的放逐生活,伊阿宋欲遗弃美狄亚,将她和两个孩子驱逐出境,另娶柯林斯公主,换取稳定的名位。美狄亚遂展开报复,以巫术杀死情敌,而后亲手弑子。

皮影戏:乖乖,最毒妇人心。

美狄亚:为了爱情,她不惜窃取国宝,背叛父王,害死兄弟,永别故乡,她失去一切,但得到了爱情。于是当她失去爱情,也就一无所有。

皮影戏:够惨烈的。你不会也打算这样吧。

美狄亚:她是一个悲剧人物,欧里庇得斯曾写过同名悲剧。

皮影戏:嗯。

和一个孩子谈论爱情与死亡,我感到无话可说。

另一个人在对我说话。

流星:你好,是我。

美狄亚:改名字了?

流星:另一个名字。

流星:我在公司加班,一会结束了,还记得上回你答应和我出去,今晚怎么样。

美狄亚:没空。

流星:那就后天。

美狄亚:下周再说吧。

流星:他不会说?

美狄亚:他相信值得相信的。

流星:时间、地点?

美狄亚:中韩广场门口,周六8点。

流星:好。

这酒后劲足,头沉得不像长在肩膀上,我撑着下颌,开始后悔自己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