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此章由顾远撰写,原为2017年“蒲公英·破壳”教育创新论坛上的演讲。
每个人天生都是爱学习的,教育就是要帮助学习者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学习天性。这就是我所认为的教育的第一性原理。
1959年12月,在美国物理学年会上,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提出了一个问题:“制造一台机械装置最少需要多少个原子?”同时,他向所有物理学家提出了两个挑战。第一个挑战是:如何将某本书上一页纸的内容放置到只有这页纸的2.5万分之一的面积上,也就是一个针尖大小的面积上,并且可以借助电子显微镜来阅读?第二个挑战是:制造一台能够从外部进行操作的旋转电机,这台电机的体积不超过4立方厘米。这两项挑战听上去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在这场演讲之后不到一年,一个年轻人就完成了第二个挑战。26年后,第一个挑战也完成了。
费曼在那场演讲中缜密地论证了自己提出的这两个挑战。它们虽然看上去很不可思议,但是费曼把问题做了层层分解,还原到最本质的物理学原理,透过对本质的分析,证明了用当时已有的物理学知识和技术手段,完全可以实现这两个挑战,而且指出了实现的方法。费曼的这种思维方式就是所谓的“第一性原理”思维。费曼用这样的思维和他的两个挑战,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技术领域,那就是“纳米技术”。
50年后,另一个人运用同样的思维,开启了另一个崭新的领域。2009年,一个叫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的人决定开发电动汽车。这个想法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提出过,但是电池组的成本居高不下,而且人们普遍预测电池组技术已经发展到了尽头,成本再也无法下降,因此没有人真正将此想法付诸实践。马斯克不这么想,他问自己:电池的组成材料是什么?不过就是碳、镍、铝和一些化合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电池的每个组成部分都可以优化和改进。所以他判定电池的整体成本一定可以大幅下降。事实证明马斯克的想法是对的。
马斯克在一次访谈中解释过自己的这种第一性原理思维方式。他说很多人遇到问题时用的是“类比性思维”,就是看看别人都做过什么,然后去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而他遇到一个问题时,总是先层层剥开事物的表象,去探寻问题的本质,然后再一层层往上走,寻找最有效的解决方案。
教育问题纷繁复杂,各种教育理念和创新实践层出不穷,那么在教育领域是否也可以应用第一性原理思维呢?
教育的“第一性原理”是什么
在费曼的故事里,还有一个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既然当时的物理学知识和技术手段足以实现那两个挑战,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人在这个研究方向上做过尝试呢?费曼给出的回答是: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人想到要这么做。费曼在演讲中详细描绘了在小尺度上操作机械在未来具有的广大应用前景,并且为了激励更多人,特别是年轻的物理学专业学生在这个领域的深入探索,他提出了那两个很有意思的挑战。
在我看来,费曼的这种行为很好地体现了我所认为的教育的第一性原理,那就是:每个人天生都是爱学习的,教育就是要帮助学习者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学习天性。从这个角度上看,费曼可以说是非常好的教育者。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他去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设定了一个有挑战、有意义的目标,激发了众多学习者去主动学习,解决问题,探索未知的领域。
有一本书叫《黑猩猩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类》,是一个研究黑猩猩几十年的日本科学家写的。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黑猩猩是和人类最接近的物种。书里提到,研究发现,人类在记忆物体细节的能力上其实比不上黑猩猩,原因是人类大脑中负责这种机械记忆的部分随着进化逐渐变小,腾出来的那部分脑区被用来进行更抽象、更深刻的思维和学习。所以,人类天生就是学习的动物。
如果我们稍稍留意一下取得过了不起成就的那些人就会发现,那些越早发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能提出好问题的人,就越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学习天性,享受发现和探索的乐趣。爱因斯坦在相对论上的伟大发现,源于16岁那年他给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如果我能赶上光线,它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大爆炸理论的奠基人之一乔治·伽莫夫(George Gamow)给自己提出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找到证据证明宇宙发生过大爆炸?”我是古罗马史爱好者,读过很多相关的书。有一位日本女作家叫盐野七生,她关心的问题是:“罗马人智力不及希腊人,体力不及高卢人和日耳曼人,技术不及埃特鲁利亚人,经济不及迦太基人,为什么最终能够成就霸业?后来又为什么走向衰亡?”为了寻找答案,盐野七生定居罗马,毕生研究罗马史,最终写出了皇皇15册的《罗马人的故事》。
好的教育应该尽早、全面地激发学习者的好奇心、创造力,鼓励他们多问为什么,创造机会让他们在真实的世界中实践并反思,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领域并为之持久发展。
拿我自己来说。我很不擅长绘画,因为这项能力在我上小学时就已经停止发展了。我的美术作业得过全班最低分,一个“丁”,原因是我把太阳涂成了绿色,老师非说我是成心捣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天生色弱,分不清红绿;再后来,我才知道太阳的光线根本就不是红色,而是一个光谱。但是,这个“丁”让我从此讨厌上美术课,很可能一个中国的“印象派大师”就这样被生生地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更糟糕的是,传统的这种教育模式容易培养出假的学习者,以及真的功利主义者。有一次,一个研究生找到我,让我给她的毕业论文选题提提意见。我问她:“这个论文选题是你真正感兴趣的吗?你为什么认为它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她回答我:“因为这个选题现在是国家重点扶持的课题,容易申请科研经费,也容易发表。”像这样为了拿资助、评职称而做的“课题”研究显然不在少数。
费曼可不是这样。费曼说过,他研究物理不是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奖金,而纯粹是因为发现大自然的运行规律非常有趣。他后来出版过一本演讲文集,就是《发现的乐趣》(The Pleasure of Finding Things Out)。
以“第一性原理”评判教育产品
自从我想清楚了教育的第一性原理,在面对层出不穷的新的教育理念、教学方式、教育产品时,我都会用这条原理进行分析和判断,层层剥开外表,从本质上判断它们是不是真的可以充分地发挥学习者的学习天性,从而实现好的学习效果。在内容上,好的教育应该带给学习者有意义的学习内容,与其真实生活有关,有助于他们解决真实的问题、应对未来的挑战。在形式上,好的教育必须能够激发学生主动参与、主动学习、主动探索未知的热情。
2014年,我开始参与创办群岛教育社区。这是一个发掘、赋能和联结全国各地教育创新创业者的学习社区。通过群岛教育社区,我深度接触了大量的教育创业者。每一年,我们都会收到千余份加入社区的申请。我的教育第一性原理就是我们在评估这些申请时的重要标准。
比如,有的团队在做STEAM教育,这是现在教育创业非常火的一个领域,他们在介绍自己的教育产品时,强调学生学完了课程就可以做出一个机器人模型,或者可以去美国参加比赛。这样的团队我们是不会考虑的,因为我们看不到它是如何激发孩子的学习天性的。
再比如,游戏化学习和游戏类教育产品目前也很流行。我从来不反对玩游戏,我曾经说过:“当我们指责孩子沉迷游戏时,更应该思考的问题是,为什么学习没有让他们同样着迷?”但是,同样是游戏与教育的结合,有的游戏化学习和教育产品只是在用外界刺激来吸引学习者的注意力,让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却没有真正激发他们主动的思考和反思,而我们知道,主动的思考和反思才能带来真正的学习。这就不符合教育的第一性原理,不管这种产品或教学形式看上去多么有趣,我们都不感兴趣。
还有,每到暑假,就有各种各样的游学、夏令营等活动,每一个活动都宣称可以开阔孩子的眼界、锻炼各种能力,让家长和孩子选择起来着实困难。但如果我们进行深入了解,就会发现很多游学活动根本就是“游而不学”,孩子们走马观花地去各地“打卡式”参观,除了留下一堆照片和可以炫耀的谈资,几乎对当地的人文、自然、历史、社会没有任何深入了解。好一些的夏令营也不过是一堆活动的堆砌,孩子们玩得热闹开心,活动结束后,反馈表上全都是满分评价,可是新鲜劲儿和热情一过,孩子们大概也很难说得清楚到底经历了什么,收获了什么。
群岛教育社区里有一个叫“青蓝共学社”的团队。2020年暑假,他们带着一群小学四、五年级的孩子做了一场完全不同的西安游学。这次游学没有老师提前设计好的行程,所有行程都由孩子们根据自己的兴趣自行策划、设计(见图1-6)。于是对历史感兴趣的孩子去了博物馆,对“西安的出租车为什么有不同颜色”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孩子设计了一次街头调研之旅。当出现意见不一致的情况时,也没有老师出面充当仲裁者和调解员,而是由孩子们自己召开理事会,学习用民主议事的方式协商解决。
图1-6 青蓝共学社的孩子正在策划西安游学
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主动学习了关于西安的知识,更学习了如何自由地表达、开放地探讨,与他人协作去完成一个项目。这样的游学就符合教育的第一性原理。
当孩子真正被激发时,学习就会自主地发生,而老师要做的是适时地提出好的问题,协助他们思考,让他们能更勇敢而自信地向前探索。
近几年,PBL也非常流行,学习者在完成一个真实的项目、解决一个真实的问题时,去主动学习,培养各种能力。比如学习几何,学习者不是因为要应付考试才去做大量的习题,而是因为他可能要制作一个手工作品,要用到几何知识,所以主动去学习。这样的学习方式就符合教育的第一性原理。
群岛里有不少团队都采用了这种方式。福建省漳州市港尾镇有一个团队叫作“大儿童”,他们在菜市场、洗车店、超市、古镇、古厝内开展PBL课程。课程的主题来自社区的真实场景,课程的素材来自社区的真实环境,孩子们从身边的事物开始,从了解到熟悉,从熟悉到喜爱,学习就自然地发生了(见图1-7)。
图1-7 “大儿童”在古镇中进行的学习课程
群岛里还有一个团队叫“蜂窝儿童宇宙”,他们做的事情是帮助孩子提升“核心素养”,有一整套自己研发的关于未来世界所需能力素养的框架。他们希望未来每个孩子的学习都是这样的:被自己的一个主意或者问题强烈地激励,然后组成一个个学习团队、项目团队甚至创业团队,共同解决问题、寻找答案,在这个过程中提升能力。最终,每个孩子都会变成学习的“永动机”。为了实现这样的愿景,蜂窝团队提出了一系列“我们该如何”的问题,这些问题始终引导着这个团队去设计更好的学习体验和学习产品(见图1-8)。
图1-8 蜂窝儿童宇宙的教育模式
人的学习能力、创造力和好奇心是每个人尚未被充分发掘的天性。好的教育就是要复苏、激活并充分发挥这种天性。用独立教育者蔡朝阳老师的话来说,这叫“原力觉醒”,我很喜欢这个表达。为此,每一个教育者都必须时常追问自己:“我该如何帮助学习者充分发挥他们的学习天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