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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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章由顾远撰写,原为2017年11月在听道讲坛上的演讲。

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应该是一个学会了学习的自我导向的终身学习者,一个有权利也有能力自由学习,且面对未知勇敢探索的人。

我和几个朋友经常不定期地组织沙龙聚会,边喝酒边聊一些听起来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题,但是我们乐在其中。有一次聚会,我们聊到了“忒修斯之船”。

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悖论,说的是古希腊人为了纪念英雄忒修斯,把他曾经乘坐的一艘船停泊在码头供人瞻仰。时间长了,船体有损坏,古希腊人就陆续把损坏的部分去掉,换上新的木板。这个悖论说的就是,如果有一天整个旧船体都被换掉了,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人们还有必要来瞻仰它吗?如果不是原来那艘船了,那么它是从旧船体被更换到什么程度的时候,开始“不是”的呢?

我们一开始聊的其实不是这个悖论,而是在讨论面对很多现实压力的时候,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妥协且同时不失本色,而妥协到了什么程度,这个人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聊着聊着我们发现,这不就是典型的“忒修斯之船”悖论吗?

后来,我们又进一步引申出另一个有趣的话题。我们现在应该还很容易区分人和机器,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终有一天人类可以制造出机械假肢为断臂的残障人士更换新的机械臂,跟阿诺德·施瓦辛格演的“终结者”一样。科技会进一步地发展,我们可以预料,以后内脏器官坏了也可以换成机械的,甚至没坏也可以换成新的,因为机械的更耐用,更有力量。

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我们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一个问题:人体器官更换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人就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了呢?人和机器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如果我们的大脑也可以更换,或者脑机接口变成了所有人的标准配置,那么什么又会是我们“生而为人”所该保有的特质呢?

整齐划一的教育,让人成为“机器”

自从2016年AlphaGo在围棋比赛中战胜了人类顶尖棋手,这几年来,我们每个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注意到了人工智能。在我看来,人工智能对人类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帮助我们反思“何为人”,而教育的意义正在于帮助我们“成为人”。可悲的是,近百年来,教育起到的实际作用却是让我们成为“机器”。

2017年,群岛教育社区引进了一部非常棒的教育纪录片——《极有可能成功》(Most Likely to Succeed 这部纪录片的战略顾问托尼·瓦格纳(Tony Wagner)及制片人泰德·丁特史密斯(Ted Dintersmith)合著的纪录片同名书《为孩子重塑教育》(Most Likely to Succeed),其中文简体字版已由湛庐引进,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出版。书中将纪录片的片名译为“更有可能成功的路”。——编者注。它被很多影评人誉为“有史以来最值得一看的教育纪录片”。事实上,由于被这部影片的制片方授予了“变革大使”的角色,我已经在不同的合作伙伴那儿和播放场次里累计把这部影片看了30多遍。

影片开头是导演的女儿出场,小姑娘一脸厌学的表情,而旁边的老师还在循循善诱地教导她:“学习就别怕吃苦,这是在塑造你的品格呢。”接下来,导演带着观众追溯了一遍现代教育制度的起源。原来,我们如今习以为常的现代教育制度不过只有100多年的历史。这种制度最早诞生于德国,那个时候德国还叫普鲁士,设计这种制度是为了给国家培养服从命令、遵守纪律的士兵。到了19世纪晚期,一些美国顶尖的企业家到德国取经,把这个制度照搬到了美国,为美国的大工业化生产输出流水线上的产业工人。

了解了现代教育制度的起源,我们就明白为什么这种教育制度如此强调统一和标准化了:要在统一的年龄入学,学生要按年级和班级统一划分,学习要按不同学科统一划分,学校要使用统一的教材、统一的课表、标准化的考试。

这种制度荒唐到了什么程度呢?我记得陈丹青讲过一件事,那时候他还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教授。他上午教油画课,下午想去看看学生画得怎么样了,结果来到教室发现一个学生都没有,因为下午的课表上排了别的课,学生都放下画笔跑去上那些课了。陈丹青气坏了,因为画油画是不能中断的,一旦画布上的颜料干了,画就没法再改了。这样的课程安排完全不符合油画学习的实际情况,而在陈丹青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指出过。

这样的教育其实不是教育,而是培训,训练出来的是听话的士兵和流水线上的工人,而不会像曾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蒋梦麟先生所说的那样:“教育应该培养出活泼泼的人。”

教育和培训乍一看确实很像,都是在教授某种知识技能。但本质上它们是完全不同的。

真正的教育,让人成为“人”

真正的教育一定是通向自由的教育,是让人有动力、有权利、有能力去自由地探索未知的教育。

前面我们谈到“何为人”,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答案。比如有人说是爱和情感让人区别于机器,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未来人工智能就不会拥有情感呢?

不知道大家看没看过《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这部科幻片探讨的主题是,当“人造人”逐渐具备了人类才有的情感、矛盾和人性,人类反而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没有同理心时,谁才更像人呢?

那么,如果不知道“何为人”,教育该如何帮助人“成为人”呢?

现在有很多流行的教育理念和实践都在说,人如果不想被人工智能取代,就必须学会这些、学会那些。比如很多人都在谈论“4C核心素养”,说人工智能已经在很多能力上超过了人,要想和人工智能竞争,人就必须培养4种核心素养和能力:创造与创新的能力(Creativity and Innovation)、批判性思维的能力(Critical Thinking)、有效沟通的能力(Communication)、协同工作的能力(Collaboration)。我非常认同这4种核心素养和能力是每个人都应该具备的,这又恰恰是现在教育里非常缺乏的内容,但如果总是在说“为了以后找工作时不被人工智能替代,所以必须掌握这些素养和能力”,那我认为这只是一种狭隘的陈词滥调。

我们怎么知道未来的人工智能一定不会拥有这些能力呢?微软的人工智能“小冰”已经可以写诗了。虽然很多人觉得小冰写的那些诗徒具其形,没有真情实感,但是别忘了,小冰还一直在进化呢!AlphaGo Zero和它的同代们已经开始创造自己的沟通方式和语言体系了,效率可一点都不比人类差。

所以,在大的时间尺度上,我对“何为人”以及如何“成为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抱有一种不断进化的观点。也就是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或者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而且必须一直勇敢地面对未知,并自由地探索下去。

好的教育并不在于此刻就告诉我们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而在于帮助每一个个体在面对未知的世界时,自由地去探索,去寻找自己的答案。

被誉为“AlphaGo之父”的科学家戴密斯·哈萨比斯(Demis Hassabis)说过:“今天的人工智能就像哈勃望远镜,它是在帮助人类在某一领域进行极致的探索。”

没有自由的权利,何来探索的能力?没有探索的能力,何来个体的成长,又如何应对未来的不确定世界,如何让人工智能成为我们的哈勃望远镜?

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既没有动力去响应未来的变化,也不愿意去适应人的发展,而是反过来让每个个体去适应它。

这种教育制度的设计暗含着一个严重错误的假设,即教育是外界施加给学习者的事情,而不是学习者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而去做的事情。这种教育制度默认的前提是学习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习,也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就算知道也不重要。所以当有学生问“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个”的时候,老师通常的回答是“你以后就知道了”。这个假设会顺理成章地得出一条推论:学习是痛苦的,学习者一定是不喜欢学习的,所以教育必然是一种外在的强制力,压迫学习者去学习,学习者毫无自由可言。

在这样的制度下,教育的上上下下,从学校到每一个老师和家长,都在“代替”学生设置学习模式和目标,规定好每一种教材,安排好每一个步骤,设定唯一的评估标准,不能跳级、不能试错、不能掉队;我们从来没有机会为了自己的学习而去自己订立目标,自己摸索方式,自己寻找伙伴……我们从来没有自由地学习过,也从来没有在学习中学会自由。

有人可能会说,我们现在的学习也是有目标的。现在的很多家长非常担忧孩子的未来,所以他们的教育目标非常明确:让孩子好好照着书本学习,好好考试,以后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毕业以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这让我想起那段著名的记者和放羊娃的对话。

记者:“你为什么要放羊啊?”

放羊娃:“挣钱。”

记者:“你挣钱以后要干什么呢?”

放羊娃:“娶媳妇。”

记者:“你娶了媳妇以后干什么呢?”

放羊娃:“生娃。”

记者:“那你生了娃以后让他做什么呢?”

放羊娃:“放羊。”

如果教育就是为了帮助人找到工作,那么我们把这段对话里的“放羊”替换成“上学”也完全成立。如果我们希望教育只是为了帮助学生提高考试成绩,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然后找到好的工作,拥有好的生活,那我这里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来实现这个目的:推迟一年参加高考就行了。因为参加高考的应届考生数量每年都在下降,晚考一年,排名兴许就能迅速提升一大截。

这种功利主义的学习,其目标不是自由的,那么我们的学习方式是否自由呢?

有人说,现在科技发展了,我们在学习方式上比以前自由多了。近年来大家纷纷讨论,人工智能时代到来的话该怎么办,是不是老师就没用了。很多教育公司也高举诸如人工智能老师、自适应学习平台的大旗,号称技术能够预判我们每一步的学习需求,为我们提供最适合的学习方法和内容。

与担心人工智能会抢走很多人的饭碗不同,我担忧的是另外一个维度的问题:技术的应用,应该是帮助我们扩展自由的范围,而不是缩小。

目前许多教育技术的应用不过是把原来的应试教育包装得更有趣、更高效,而不是更自主、更灵活。比如有些号称使用了人工智能的教学平台,实际上与数字媒体的内容分发、各类电商的自动推荐等没有区别,本质上是一个传统填鸭式教学的超级版,只不过由技术代替老师来为你做决策、帮你做判断、喂给你内容、帮你提高分数……不知不觉中,我们将自由意志和自我判断拱手相送,用得越多,送得越多。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反过来,如果教育首先是帮助学习者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激发学习者的好奇心,鼓励他们去探索不同以往的世界,学习就会变成一个完全自动自发的过程,一个有趣的过程。就像我和我那几位朋友做的沙龙活动,话题都是我们感兴趣的,好奇心使我们想要了解更多,于是我们相互探讨、相互激发,每一次沙龙结束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比开始时的那个自己更好一点,这就是一种学习。我觉得只要我们还有兴趣和能力去探讨“忒修斯之船”这样的问题,那么在未来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还是可以很有把握地判断出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机器。

《极有可能成功》这部纪录片重点介绍了美国高科技学校(High Tech High,简称HTH)正在进行的教育创新尝试。这所学校采用的是PBL的教学方式,学习不是按照学科来进行的,学生在老师的协助下自己设计和实施一个个项目,在完成这些项目的过程中掌握知识点,获得各种能力。所有的项目成果最后都会向公众展示,这个展示本身也是考评学生学习成果的一种方式。

片子中有一个男生,带领一个学习小组设计了一个项目,他们要设计出一种物理装置来展示自己对人类文明进化的理解。尽管花费了很多功夫,但小组在项目展示那天做得并不成功。这个男生做了很多反思,老师也鼓励他继续尝试。这个学生就不断地完善他的项目,甚至暑假都不休息,一直在做。

看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这个男生早已不是为了考评或者展示而做了,他之所以能够坚持做下去,就是因为自己喜欢,体会到了心流,感觉自己有收获,有成长。纪录片结尾处,这个男生设计的机械装置真的转动了起来,那个片段我看了很多遍,每次都很感动。我相信很多人还没看过这部纪录片,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剧透,因为我相信就算你知道了这个片段,在真正看到它的那一刻,仍然会为之感动,因为我们见证了一位自我导向的学习者是如何自由地探索并获得成长的。

让教育通往自由

相信我们都能感觉到,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复杂,而且这种变化越来越快速。所有的学习,无论是什么科目,在什么视角下,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应对不确定性的学习”。

世界上并不存在现成的或者事先可以精准描绘的知识图谱,让我们只要跟着这个图谱勤奋地阅读和研讨,按部就班地学习一个个的知识点就可以了。恰恰相反,我们所有人要面对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不确定的问题,有些是生活中不得不去面对的,有些是因为自己的兴趣、责任和使命而主动去探究的,有些是在复杂的状况下忽然涌现的……

世界的不确定性不会随着我们年纪的增长而逐渐减少,我们遭遇的问题也不会因为我们有了一张文凭就能统统解决。我们都知道“终身学习”的意义,而只有自由、自主的学习者才是真正的终身学习者。

费曼在《发现的乐趣》一书中回忆了小时候和父亲的一次经历。父子二人在树林里看到了一只鸟,费曼的父亲对他说:

看到那只鸟了吗?它叫×××。在意大利语里,它叫×××;在葡萄牙语里,它叫×××;在中文里,它叫×××……即便你知道它在世界各地的叫法,对这种鸟本身还是一无所知。你只是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这些不同地方的人是这么叫它的而已。所以我们还是来观察一下这只鸟吧,看看它在做什么……这才有意义。

当下的应试教育教给我们的就是用不同的语言叫出这只鸟的名字,而我们仍然对这只鸟一无所知。费曼爸爸的方法却引发了小费曼自由探索的兴趣和动力,同时培养了他真正有效的学习方式,让他受益一生。

在《极有可能成功》这部纪录片里,学生围绕“文明的起源和衰败”这个主题开展了不同的项目式学习。项目如何设计、如何实施,项目团队如何组成、谁来做领导者,这些都由孩子们自己决定,老师的作用是搭好“脚手架”,在孩子们有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和鼓励,而不是让孩子们按照老师设定好的步骤和规矩去完成项目。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明显感受到孩子们的变化。

有个女生,在片子中刚出场时表现得非常羞怯,缺乏自信,但在项目团队里,她决定挑战一下自己,主动担任领导者的角色,老师和同学都给予了信任和支持。随着项目的开展,我们看到了这个女生的成长变化,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开朗自信,享受着学习的自由和成长的快乐。学习结束时,她对老师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永远只会是一个追随者,现在我发现自己也可以是一个领导者。”

就是在这样一次次基于孩子的自主权利和自由探索而进行的教学实践中,他们学会了制定自己的学习目标,学会了在和他人协作的过程中主动实现自己的学习目标,学会了选择,学会了负责,学会了终身学习的能力。

爱因斯坦说过:“一切真正伟大和激励人心的事物都是由能够自由工作的个体所创造的。”如果一个人在教育中从未感受过自由,我们又怎么能指望他成为一个自由工作的个体呢?

想想我们小时候,每天出门上学前,父母最爱说的话是什么?“乖啊,到学校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遵守纪律。”如果我们的教育从来没有给予学生自由学习的权利和机会,永远禁止他们在这方面的探索和实践,那他们永远不可能学会“如何成为自己”,更不知道如何寻找学习的意义、制定学习的目标、探索学习的模式、寻找学习的伙伴、迭代学习的内容……他们将永远在别人的安排下,亦步亦趋地完成学习过程,即便这个过程有趣多样,他们也不可能建立“自我导向的学习”,更不可能成为有内在动力的终身学习者,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伟大的思想者、歌手鲍勃·迪伦(Bob Dylan)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人能够在早上自然醒来,晚上沉沉睡去,而在这两者之间可以做任何想做之事,他便是一个成功者。”

我仿照这个句式说一句:“如果一个人能够在早上自然醒来,晚上沉沉睡去,而在这两者之间能够以他想学的方式,学任何想学之事,他便是一个真正的学习者。”由此,我们也可以清楚地定义什么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

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应该是一个学会了学习的自我导向的终身学习者,一个有权利也有能力自由学习,且面对未知勇敢探索的人。

教育的目的正在于此。或者用泰戈尔富有诗意的语言来表达:我们将通过教育,帮助每一个人“踏进生活之河,毫无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