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最好的朋友和长期陪伴者

本是一家大的出版公司的签约作家，他在45岁左右的时候来找我治疗，那时他的父母刚在六个月内相继去世。本在近40岁的时候离了婚，没有孩子，也没有朋友。父母是他仅有的家人，所以在他们去世后他非常难过，以致陷入了抑郁，不能向公司按时交稿。本所在公司的一位人力资源经理建议他考虑一下去看看心理医生，随后他找到了我。

我为本治疗了几个月。他非常严肃认真地对待治疗，度过了伤痛的最艰难时段，效果很不错。然后他决定休息一下。鉴于他的情绪和工作能力恢复得不错，我支持了他。本承诺他会在需要的时候联络我。

几年过去了。在一个明媚的春天的早晨，我收到了他发给我的一封邮件：

我需要再次见见您，可能您会觉得这次是因为博韦尔，多可笑呀。我知道因为一只狗来看心理医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是它生了很重的病，我需要有人聊一聊。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愚蠢，我也感到很尴尬，但是请麻烦尽快让我知道是否可以约您的时间。

我读完本的这封邮件，开始为他担忧。我清楚地记得本和博韦尔。本是在家办公的，并且一整天都是独自在家的状态，所以离婚后他决定领养一只狗来陪伴他。他领养了一条被救援的小狗，起名为博韦尔，这是一只可爱的拉布拉多和金毛混血犬。博韦尔是本养的第一只狗，第一天本就被博韦尔吸引了。他拿出很多时间陪着他的新伙伴玩耍，并教会了博韦尔很多简单的技能。每次在街区遛狗的时候，本都感到骄傲，博韦尔一直都是狗狗里的焦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获得很多粉丝，并得到人们的喜爱，甚至以前认识本的人都开始叫他“博韦尔的老爸”。

在本的父母生病之初，每次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本都带着博韦尔，想让它在路上陪着他。当他的父母被送进医院后，每次去陪床时他都会让邻居们帮忙照看博韦尔。当他父母的病情恶化后，本获得了来自老板的体谅和理解，给了他时间去陪伴和照顾他们，在父母去世后老板又给了他时间去缅怀和伤心。

我很想认为心理治疗是本从父母去世阴影里走出来的决定因素，可惜不是，让本真正康复的是博韦尔。

“它晚上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本在第一次谈话中告诉我，“它在我工作的时候坐在我的旁边。昨天，我看电视时想起了我的父亲，哭了。直到博韦尔过来舔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是泪。我知道我伤心时它是知道的，它是多么神奇的一只狗！”

曾经的博韦尔确实是一只神奇的狗。本以前经常带着博韦尔一起来我这里，博韦尔就卧在沙发脚下，把头放在本的脚上。当本开始哭泣时，博韦尔就会起来舔他的手，或者把头放在本的膝盖上，这真的调节了本的情绪，缓和了本的情感伤痛。本和博韦尔之间的联系是强大且无可争辩的。当博韦尔健康堪忧时，我可以想象本是多么心急如焚。

我见到本是在收到邮件的第二天。他单独前来。博韦尔将近15岁了，它聋了，也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它经常会在陌生的环境中变得焦虑不安。跟本上一次见面后我搬到新的办公室，他觉得最好还是把博韦尔留在家中。本在谈话中显得非常焦虑，我尽己所能安慰他。我们把第二次见面定在下一周。

博韦尔的健康恶化得很严重，本不得不在第二天带它去看兽医。博韦尔一开始恢复了些，但是几天后又恶化了。兽医建议为博韦尔进行手术。本利用他的空闲时间和大部分假期来照顾博韦尔，陪它去看兽医。在博韦尔手术过后的恢复期，本拿出他最后可用的假期来陪伴它。第二天早晨，博韦尔突然休克了。

在已经没有空闲时间和假期可用的情况下，本打电话请了病假，赶紧带博韦尔去了医院。几个小时后，他的老板在打不通座机的情况下打了本的手机，本承认他在宠物医院并解释说他的狗现在情况很糟糕。他的老板为此非常愤怒，坚持让本立刻回去工作，并在时间节点前完成工作。

本别无选择。他把博韦尔留在宠物医院，然后赶回家做他的工作。那天下午，兽医打来电话，博韦尔的情况急转直下。本无暇顾及完不成工作的后果，只想赶到博韦尔身边。当他来到医院后，博韦尔已经失去意识，呼吸也很微弱。本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博韦尔的头，泪水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随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本在第二天下午见面的时候告诉我，“在我抚摸它的时候，它紧闭着双眼。所以我把手放在它的鼻子旁边，这样它就可以通过味道知道身边的人是我，它竟然……舔了我的手。”本呜咽着说：“它知道我在哭，然后舔了我的手，就像它以前一直做的那样。它舔了我的手！然后它就死了。”

每当遇到心碎的病人，我经常会感到伤心，但很少流泪。听本描述着博韦尔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忍不住抽了纸巾。很明显本的损失是巨大的。博韦尔忠诚的陪伴曾帮助他度过了离婚后的孤单，它忠心的付出在本父母去世后安慰了他，它生机勃勃的存在是过去15年里本的精神寄托。博韦尔的死让本的心完完全全破碎了。

但是本没有时间悲伤。

他的老板在第二天早上打电话让本去办公室，对他的旷工给予了正式警告。当本试图解释博韦尔对他的意义时，他的老板翻了一个白眼说：“它只是一只动物！赶紧忘了它！”本试图辩解，想要休几天无薪假期。这时他的老板爆发了：“长大点，本！我六岁的女儿在上周不得不把她的金鱼倒进马桶冲走，你觉得她需要从学校请一周假用来哭泣吗？”

幸运的是，我给本写了一张假条让他有借口可以请几天假。本所在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只能接受我的建议，但是他的老板公开声明不同意本休假。在本回去上班后，他的老板分配给他比平时多很多的任务并设置了严格的截止时间。因为害怕失去工作，本只能边流泪边工作。

尽管本的老板不近人情，但是他绝不是不正常的。我们的社会很少认识到失去宠物的创伤有多深重，有多大的影响力，他们很少能够给予失去宠物的人所急需的关爱和理解。意识的缺乏让那些经历痛苦的人更加痛苦，更难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需要说明的是，对失恋或失去宠物的人，许多人（包括老板们）会同情和理解。但是，对于伤痛的程度，以及这些伤痛对正常生活和工作造成的影响却被整个社会低估了。在本失去他的狗狗之后，老板还期待他能够高效地完成工作，这就不是天真，而是愚蠢了。老板强迫本坐在办公桌前工作，但是坐在那里的仅仅是本的身体，他的心却是跟博韦尔在一起的。

更不幸的是，周围人愚蠢的期望和麻木不仁的指责对许多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使这与我们自身的感受是完全矛盾的。本发给我的那封电子邮件就很好地诠释了这种矛盾。那封邮件充满了犹豫和歉意，不仅因为他担心我会认为他的悲伤不合常理，并且他自己也会对此感到尴尬。失去宠物后的情感伤痛是密集而强烈的，我们却还要在此之上增添难为情或者羞愧的情感，只会加重心痛的感受，为康复添加困难。

这就是在本面前，为什么我会为博韦尔的去世而伤心。对本来说，看到我流泪是非常重要的，他父母去世后我都没有流下眼泪。因此我想告诉他，因为爱犬的去世伤心，既自然，又合理。为了平衡老板对他的悲痛的轻视态度，这段时间内我确保在情感和声音中表现出我的同情与关注。

本花了好几个月才从博韦尔的死亡中恢复过来，比从父母去世中恢复过来的时间要长很多。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本的父母不是他日常生活的主要参与者。跟博韦尔不一样的是，父母并没有参与本的私人和社交生活。另一部分原因是，本无法在工作中表现出他的悲痛之情，加之老板在此事中所表露的漠不关心的态度，为他的康复之路增添了重重困难。

当心碎时，我们所在的社会拒绝施与我们本应该得到的支持和理解，这时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需要拒绝他们传递的信息，并尽可能寻找能够认可我们伤痛的人。其实选择很多，只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本已经失去家人，也没有多少朋友，所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我尽最大努力填补这些空缺。我还建议本加入专门为失去宠物的人提供帮助的群体。这些群体的广泛出现也表明失去宠物的人缺失社会的认同感。我鼓励本联系他在遛狗时认识的一个人，恰好那个人的狗也在最近死了。

博韦尔在过去15年中一直是本忠实的朋友，它渗透了本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般来讲，当心碎的事情发生时，越牢固和重要的联系（无论是与宠物，还是与恋爱对象）所能引起的伤痛越深，康复起来也越困难。与其他形式的悲伤相比，心碎的悲伤的不同点是，有时即使是失去一段短暂而浅薄的恋爱，也可以把我们的灵魂推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