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锦书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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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终见,终陨!

竹都已经近在眼前了。柳南隐隐觉得,当他真正完成竹都之行时,藏在他心里的结,会有一个了断。他到底还是要做出决断了,不,与其说做出决断,毋宁说,做出那个最正确的选择。

在一个阴雨天,柳南终于踏入了竹都。走入城门的那一刻,他可以确定,不会毁约了,他要做的便是,走好最后一段通往韩府的路。这一段路,绝不会再有人来阻拦。年轻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撑着一把油纸伞,默默继续走。在背后看着柳南的人们,此时此刻什么也没有做,不出意外,这座城,就是他此行的最终点。

竹都是经济重镇,风土人情跟河郡有所不同。天南地北的人在这里汇聚着,交换着货物与讯息。这里居住着不少商贾大户,而其中的翘楚便是韩家,韩锦的那个韩家。韩家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庞然大物。面对着韩宅,他们心里有着敬畏,有着向往,也夹杂着一些不可与人说,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恶意。韩宅的一些事情,成为他们热衷讨论的话题。而韩家小女命不久矣的消息,让他们一次次地喟然长叹。

柳南走进一家面馆,要了一碗葱花面。当腹中饥饿感消失,他感觉恢复了听觉。旁边人交谈的声音,让柳南放下了筷子:韩家小女,病入膏肓,药石难救。

他起身付钱,离开,途中不自觉加快了步伐。焦急与恐惧此刻也达到了顶点。

他感到自己就是要去奔赴一场送别死亡的约定。死亡,他一直回避两个字。自从母亲离世后,他便有了噩梦,自责、愧疚如海一般深深地淹没着他,让他无法呼吸。但这是他应当承受的罪,他是有罪之人。

凭借着本能般的执着,按照着记忆中的路线,他走到了韩宅门前,一动不动。

此时的韩宅门前,并没有呈现出往日那般熙熙攘攘的景象。只有两个仆人,在门前候着。

门前仆人看着失魂落魄的青年,眼神露出警惕,但却礼貌地上前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你好,我叫柳南,来见韩锦。”

仆人很慎重,他将脑海中的人名大致翻阅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这个名字。仆人不经意间再次打量了一下他,问道,“公子可有凭证?”

柳南拿出那封书信,递了过去。虽然信封上的图案因为雨水浸透变得模糊,但是依稀能够看出这是韩宅专用的信封。仆人不疑有他,回道,“公子请稍等,小人这就前去通报。”

“有劳了。”

“您客气了。”

不多时,仆人便回来了。“公子请。”

韩宅很大,可是此时的柳南已经没有心思去欣赏,穿过回廊,进入厅堂,便见到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站在中央,柳南认出了他,这便是韩父。

“柳南拜见韩老爷。”

韩父托住柳南,紧紧握住他的手,“贤侄啊,你一路上辛苦了。”

“是柳南的错,这五年竟从未来探望过小锦一次。“

“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不知小锦现在怎么样了。”

“小锦她,不好了!”韩父哽咽了起来。

两人坐了下来,趁着韩父擦拭眼泪的空隙,他方才注意到,这个名满竹都,乃至声名在外的大商人,大善人,要比五年前沧桑多了。眉宇间英气犹在,但多了一丝暮气。也许是小锦的病情,让这个男人感到了一丝无助。

“韩老爷,可否让我见一见小锦。”

“贤侄一路跋涉,正是困乏的时候,莫不如先休息一下。你住的屋子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洗漱过后再去见小锦不迟。”

柳南不能拒绝,现在的自己去见小锦确实多有不便。“有劳韩老爷了。”

“来人,带贵客去厢房好好休息。”

柳南换上干净的衣裳。韩锦就在咫尺,他反而不着急了,躺在床上安然睡下。两个时辰过后,他醒来,恰逢韩老爷来叫他。“贤侄,随我一起去小锦吧。”

二人来到一间屋子前。屋前瑶草奇花锦簇,极为美丽。而与之相伴的是,不是花香,而是一股浓厚的药味,在这药味之下,花朵摇曳不停。柳南并不反感这种味道,他明白,这是生命的希望所在。

屋内,韩锦的母亲正在陪伴着她,泪眼婆娑。

“老爷。”

“我带贤侄前来看看小锦。”

“见过伯母。”

“孩子,你辛苦了。”

韩父说道,“就让柳南在这坐会儿吧。”

“再过一会儿,小锦便会醒过来,她看到你在这,会很开心的。”韩母又对仆人说道,“你们在屋外候着,听从柳先生的吩咐。”

“是!”

说完,韩父和韩母便出去了。

韩锦消瘦了很多。相比于五年前,现在的韩锦面色苍白了许多,脸廓也明显消瘦了下去。病痛带给韩锦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有心灵上的折磨。韩锦蹙着眉,似乎是梦到了可怕的事情,小锦啊,你到底梦到了什么呢。柳南拿起盥洗盆里的毛巾,拧干,给她擦拭了眉头上的汗。

韩锦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柳南,展颜一笑。

“柳南,母亲说,我醒后,就会看到你了,母亲没有骗我。”

“伯母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怎么会骗你。来,我扶你起来。”近千里的路程,耗费两月多时日,中途过高山大河,遇酷热大雨,此刻与韩锦说了第一句话,柳南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柳南轻柔地扶起韩锦,将被子扯好盖在她身上。“我收到你的信后,当天就从河郡出发了。”

韩锦看着柳南温和的面庞,想起她那一封信的内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阵红晕。

“看到你的回信,我既开心又自责。开心的是,在临终前我可以再见你一面,自责的是,从河郡到竹都,近千里的路程,又让你幸苦一趟了。”韩锦心里感到很歉疚。“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不辛苦。能来见你,我心里也是很开心的。这么久没见你,你已经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了。”柳南温和地说。

“哪有。”韩锦笑着说,“以前的柳南,可不会这样说的。咳咳~”

“你慢点说。来,先喝点温水。”柳南倒了一杯水,递给韩锦。他们之间,一如当年,十分自然。

“我以前会怎么说?”柳南反问。

“你以前啊,肯定会说,‘你长大了’,还会加上一句,‘变得不一样了’,总叫人猜测你这到底是不是在夸人。”

“我当然是在夸人。“柳南有点不好意思,“以前我说的话原来会让你这么想。”

“不过,不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觉得是最好的柳南。”

“你也是最好的韩锦。”

“好了好了,再夸我就要不好意思了。你这一路上,定是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我想听一听。”

“好,我慢慢跟你说。”

这个明媚的下午,二人再见,彷佛一对老友,没有重逢之后的喜极而泣,只有如春日里的暖茶那般的温厚以及忘却生死之后的如释重负。二人内心获得的满足,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柳南从下午一直讲,讲到黄昏。韩锦的精神变得异常好,她的眼里再次焕发出了奇异的光芒。她为白柳黎担心而蹙眉,为书月的夸奖而喜悦,为纳兰与洛禾的不得相守而哭泣,为夫子的离世而悲伤,她也神往于大江之上的沧浪空阔、念念不忘老婆婆历经沧桑之后的释然和慈祥。她走进了柳南描述的那个世界里,她看到了一切,她感觉自己好像跟柳南一起走了一遍一千里。

而在柳南眼中,她跟五年前那个静静听自己讲话的小女孩渐渐重合在了一起,他有点恍惚,内心猛地颤了一下,他不敢去想接下来的事情,他憎恶死亡!

“小锦,今天就讲到这吧。剩下的事情,我明天再跟你讲。”柳南温和地看着她说道。他想再看一看韩锦,再看一看。

“好啊。”

柳南招呼仆人进来。仆人去告知韩母,韩母端来饭食。韩锦今天的胃口似乎变好了,比以前吃得都多。

“贤侄啊,待会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多谢伯母好意,只是柳南还需要出去办点事,还望见谅。”韩母见柳南不似刻意推辞,知他真有事情,便不再勉强。

柳南走后,韩母抱着自家女儿说道,轻轻抚着她的面庞。

“女儿啊,要是他当初能留下来就好了。”

“母亲,您又在说这话了。今天,柳南给我讲了好多有趣的事情,原来他这一路这么精彩,我听得入神了。”韩锦笑着说。韩母只是慈爱地看着她,抱着她,就好像抱着婴孩一般。

“母亲,您去歇会吧,我也有点困了。我好多啦,您就放心吧。”

韩母扶着韩锦躺下,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好好,母亲去休息,让我的好女儿也安心睡觉。小兰,照顾好小姐。”

“是,夫人。”

韩锦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消失,睁开了眼睛,对侍女说道,“小兰,扶我起来。”

“小姐,您不歇息吗?”

“不,我是骗母亲的。”韩锦狡黠一笑,“不然母亲怎么会放心地去休息呢?”

“您起来做什么呀?”

“我啊,想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再给柳南写一封信,不然,怕没有机会了。”是夜,韩锦拿起笔,写下了她给柳南最后的话。灯火通明,韩锦咳了一次又一次血,但是她感觉到无比心安。

韩锦不知道的是,在屋外,韩父和韩母,正在远远地守着她,自家女儿的心思,做父母的又怎么会不知道。对于韩锦的病,他们无能为力,可是,他们总是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再开心一点,哪怕一点,就好。

柳南走在竹都街头,寻了一处面馆,点了一份素面,大口地吃了起来。柳南的身影夹杂在这来来往往的行人当中,并无半点特别之处。芸芸众生,似乎就是这样,一眼望去,入目皆是相似之人。其实隐藏在众人当中,当一个平凡的人,未必就不是好事,他不喜欢万众瞩目。

他的眼,流出大豆一般的泪,然而他似乎是没有察觉到一样,只顾埋头吃面,很大口,塞进嘴里也不嚼,直接咽了下去。泪流进了碗里,混进了汤里。吃完面后,他还没有饱,又把汤也喝了个干干净净。他的泪流完了。抬头,坐在桌边,看着夜市。这样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眼神里焕发着清澈又浑浊的光。

白日里见到韩锦,他的心事已经了了大半。但让他悲痛不已的是,正如北星帅所说,韩锦此刻已经接近最后时日。柳南拿出了玉佩,将它们合在了一起。

“朋友,我感觉到你哭了。”北星帅说。

“韩锦还有多少时日?请你如实告诉我。”

“你我之间的交情,用得上‘请’?”北星帅叹息了一声,“还有三天!”

柳南望向天空,他不想让眼泪再度流出来。

“柳南,我真的尽全力了,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可是她的生命真的只能维持到三天之后。生死有命,我们左右不了的。”

“我相信你。”

“谢谢你相信我。还有,关于夫子,我得跟你说句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柳南自然知道北星帅是什么意思,他不告诉自己老师离世的消息,自然有他的道理:柳南必须要面对陈和,面对他的过往。

“谢谢。”

柳南分开了玉佩。转身朝韩宅走去。

此后两天,韩锦上午睡觉,下午睡醒之后便听柳南讲述过去的事情,她的精神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便昏睡过去,她越来越不能集中注意力了。第三天傍晚,韩锦支起身子坐了起来,虚弱地说道,“柳南,你想回鲁州吗?”

回吗?柳南知道韩锦在想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笑着说“现在不想了。”

“当真?可是我感觉柳南并没有变啊。”

“当真!”

韩锦笑说,“那我托父亲给你的那封信,可就有点多余了。不过,我死后,你还是去看看吧。”

“小锦你……”

“柳南,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到时候了。你能够来看我,跟我说那么多话,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你不在的五年,我常常想啊,如果我没有生病,是不是我就可以去河郡找你了,更好一点,我能够嫁给你。咳咳……”韩锦皱起眉毛,忍受着疼痛与虚弱。

柳南紧了紧她身上的被子,“你慢点说。”。韩锦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可是这一次见到你,我忽然不这么想了。柳南,你心里不用觉得歉疚。每个人的命运全然不同。上天让我生在富贵之家,我自小受尽宠爱,又能够认识你,已经得够恩赐了。咳咳……”

“柳南,我想和父亲、母亲说说话,你能帮我把他们叫来吗?”

柳南忍住悲痛说道,“我这就去叫他们。”于是柳南便出门外,让二老进去,而他便站在门外,没有打扰。

这日,韩锦在母亲的怀里离世,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