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自许人间第一流
离竹都越来越近了,约莫只剩下十来天的脚程,越靠近竹都,柳南心中越急切,但也更恐慌,他害怕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北方的地势与南方不同。河郡多山多丘陵,竹都附近地界多平原,地势平坦,这对于柳南的赶路十分方便。看到这样风物人情,柳南觉得有些陌生。
一场暴风雨来得猝不及防,他在瓢泼大雨中奔跑着,跑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了一间破屋来避雨。好在屋子内有干草,他将屋子里的干草放在一堆,生起火来,脱下自己的衣服放在火上烘干。淋了一场大雨后,他感觉自己在发热,这让他担忧起来。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他就病了。头脑越发昏沉,思维变得越来越迟钝,一阵一阵的困意袭来,不断地袭击他。但他很清楚地知道,现在绝不是睡下去的时候。他强打着精神,将屋子里的干草放在一堆,然后费力地生火。他知道该怎么样做,可是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头昏脑涨,他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缓慢,身体变得异常沉重,哪怕只是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也感到被一座山给压住了。生病的时候,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也许这就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了。人死之前,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感受,极度难受,意识渐渐混乱。可是从另一种角度看,自己又是极为清醒地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体会了这个过程。似乎人分裂成了两个感受体,灵魂体和肉体。肉体的感觉占据着第一位,它带来了昏沉,但是灵魂体仍然独立于一隅。
慢慢地,柳南昏睡了下去。火光成了唯一的光亮,伴随着外面瓢泼大雨,送走了这一长长的黑夜。他睡得很不好。似乎梦中也在受苦,眉头紧皱。他不知道的是,夜里,来了两个人。
第二天,雨还是淅淅下着,他醒来,发现火堆仍然亮着,劈里啪啦的声音很清澈。火堆旁坐着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坐在一旁。中年人头戴灰色帽子,身旁放着一个药箱,看得出来是名医者。年轻人一身浅蓝色长袍,气宇轩昂,正往火里边添柴火,这个人他认得。
柳南撑着疲惫的身子,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难为七师兄还记得师弟。七师兄,我们已经寻你很久了。”年轻人语气唏嘘地说道。
“呵。”柳南极为不屑。
“也对,师兄又怎么会认为解尘是您的师弟呢。”
青年人叫解尘,他不是柳南的同门。当初二皇子来鲁州,解尘便在他一侧,算是二皇子的亲信。
“师兄昨日染上了风寒,身子烫得很,幸得我们及时赶到,由这位太医替师兄把脉,喂了一些药。赵太医是殿下亲自嘱咐让我一起带来的,他的医术很高,师兄的伤寒很快就会好。由此可见,殿下是很担心师兄你的。”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其实我们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师兄会怎么走,毕竟山河湖海广袤,要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更何况,师兄的好友北星帅一直在进行干扰。北星帅不愧为星主前辈的高徒,年纪轻轻在卜术一道便达到如此造诣,让星天监的人都感慨后生可畏。不过北星帅到底不是北星主前辈,星天监监士昼夜不歇,算出了师兄的方位。”
“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来找我,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七师兄想来已经从陈和口中知道鲁州之变。殿下想,七师兄还是不必再北上了,怕会引起一些误会。只要师兄愿意返乡,我们即刻派人护送师兄,回程路上顺风顺水,决不让您受半点风餐露宿之苦。”
“我无意去鲁州。我若真想去,你拦得住我?”
“七师兄应当知道,您的‘无意’并不能令人信服。世事总是在变化当中的,也许您现在确实不想去鲁州,可谁又能保证再过一段时间,不会去呢?我的确拦不住师兄,所以这才好言相劝呐。”
“他当了这么久的皇子,也没什么长进,就真的这么害怕我去鲁州?连暗杀这样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师兄勿怪,您确实是殿下心中的一根刺,可他没想着要加害您。是宫中一些亲近之人,为了让殿下安心,擅自下的决定,这并非殿下本意啊。殿下他心系天下苍生,身系国家的未来。依我所见,师兄就不要让殿下再为这样的事情忧心了吧。”
“可以,我有个条件?”
“师兄请说,解尘必定尽力满足。”
“你自戕吧。”
解尘一愣。
柳南接着对他说道,“书院弟子,仁义礼智信不敢忘,可你究竟学到了些什么?是溜须拍马,还是蝇营狗苟?你也配自称为老师的弟子?李恒要怎么做,那是他的事情,至于你,狐假虎威,丢尽了书院的脸,也丢尽了你主子的脸。”
面对柳南的斥责,解尘的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好好好,没想到几年不见,温文尔雅的七师兄也变得这般激烈。”
解尘见惯了人心复杂,但他终有放不下的东西。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自己会成为夫子的弟子,那将是他这辈子都会引以为傲的事情。他渴望以温儒弟子的身份,跻身于儒学大师之列,皓首穷经,或许到他百年之后,后人会称呼他一声为“解子”。只不过,他没能被夫子看重,于是他改变了想法,他要辅佐二皇子,成为王佐之才,他要证明自己。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即便到现在,这个自许人间第一流的人,仍然没有忘记那个梦想,反而成为了他的一个执念。这也因此,当柳南说他丢了书院的脸,使得解尘近乎发怒。
深吸一口气,他仔细思忖起来。若是以前的柳南,是不会这样说的,他不会这么直白的评价一个人,哪怕他再讨厌,最多不过是沉默相对。到而今,柳南依旧内敛,却似乎少了一些顾忌。没有顾忌的人是可怕的,也许他们会把棋盘掀翻。
“师兄如此说话,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如果师兄立刻返程,那么金银珠宝,名贵草药,立刻奉上,师兄此生将会无忧。不论您是想做游览天下的闲散富贵翁,还是想做隐居田园的教书匠,师兄随性所欲即可。或许师兄此刻并不在意这些东西,但是师兄试想一下,倘若再过十年、二十年,仍旧生活困顿的话,师兄拿什么让家中至亲安稳过活?到时候若是生了一场大病,师兄一介白身,难道要靠仁义道德来求医吗?所以师兄啊,师弟这不是在害你。
更何况……”解尘停顿了片刻,“老师的得意弟子岂能平庸一世!”
“若师兄一意孤行,且不说二十年后的事情,就说待殿下登临宝座,师兄将一辈子困于河郡那方寸之地,一身所学将无半点机会施展,岂不遗憾。”
“解尘,你并不了解我。收起你的话吧,不必在我这里做无用功。我此行不上鲁州,只是为见一位故人。你们那些事情,我不会去管。你终归是在书院待过一段时日,不要忘记书院教给你的东西,倘若你到底良知犹存,多用你的才智去为天下的百姓的谋利。你的目光,不应该局限于那皇宫之内的富贵权势,多去看看那些受苦的百姓吧。你应当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朝廷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无数人苦心维护的世间公义,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要让人看轻了你!雨停了,我继续北上,你好自为之。”
柳南不带丝毫的拖泥带水,走出了破庙,继续他的路程。庙里,解尘的神色阴晴不定。柳南的话,他并非完全没有听进去,这位他曾经的敬佩的七师兄,并没有在说假话。他一直想在书院弟子面前证明自己不输于他们,可是这一次,他似乎又输了。哪怕明知道柳南是对的,但他受不了他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柳南只是一介白身,而自己已经是殿下的肱骨之臣,未来更有可能位列三公九卿,身份煊赫显贵!凭什么他一介白身,可以如此高傲,对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不屑一顾!良久,他才呼出一口浊气,也罢,暂且回京,此行,他不想走水路了。
上京城,皇宫中,一座殿宇内。
有谋士来询问,“殿下为何要让解尘去寻柳先生?解尘虽然有才,但他心魔未除,执念太深,应当是劝不动的。”
“我也没想着解尘能劝动他。解尘是有才华的,但如你刚才所说,自视甚高,心气浮躁,还无法担当大任,让他见见柳南是好的,或许我们这位七先生,可以提点一下他。”
“殿下似乎无意阻止柳先生北上?”
“不,有意。”二皇子似笑非笑地回复道。“我并不确定他真的不会脑子一热就去了鲁州,所以我要给他一个信号,他去的话,我会阻止他。他可是我预定的白衣卿相啊,怎么能沉迷于儿女情长呢?鲁州的那位女院长,并不适合他,何苦将心思花费在注定没有结局的事情上。”
这是谋士第一次从二皇子口中听到这话,心中一凛,不曾想这位柳先生这么被看重。“没想到殿下对柳先生如此看重。臣并非怀疑殿下的用人,只是这柳先生,当真有如此能耐?”
“我也许会弄错,但国师不会。”
这一句话,让谋士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道,“殿下,其实‘国师’这个称谓,自古以来,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职位。国师的话,当真能信吗?”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国师并不是招摇撞骗的方士,国师之能,已近乎神明,跟书院那位北星主是一样的。更何况国师也并不在乎权力。”
见自家殿下已经这么说了,谋士便也不好再相劝,只是又问道,“难道殿下有意那位女院长?”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个人也关心起这个来了。”二皇子拍拍他的肩,敛起笑容,“你多嘴了。”
“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好了好了,起来吧,不要再有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