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终章 终局
韩宅开始办理韩锦的后事。韩宅大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柳南看着他们挂上白布,布置灵堂。很快,整间大宅变成了白色的世界。接连几天,有得道高僧和道士前来诵经,超度亡魂。在丧礼的那天,所有的人脸色都十分悲戚,柳南站在人群里,看着那架棺材,棺材已经合上,里边躺着的人,这辈子他再也无法见到。眼角流出泪水。他被哭声包围,被着白衣的人包围,他环顾四周,彷佛觉得这里很陌生,嘈杂的声音不断地进入他的耳朵里,进入他的脑海里。他试图去找那个女孩,他似乎觉得她还在。他想找,但是找不到。他昏倒了。
他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他看见了母亲,看见了老师,看见了小锦。在那个世界里,母亲在劳作着,老师继续教书,韩锦在院子里看花,与曾经的他们别无二致。他们转过身来,都看着柳南,嘴角带笑。柳南哭着笑着,朝他们招手。梦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们请大夫给他把了脉,大夫说他只是心神消耗太大,并无大碍,静养便好。他起身,拒绝了身边仆人的搀扶,走出门外,看见宅子里的白条已经撤了去,丧事的痕迹渐渐被抹除。韩锦存在的痕迹,也在渐渐消失。他感受到锥心的疼痛,原来送人离世,需要经历这样的痛苦,那么当初清清和李子料理母亲的后事,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刺骨!
韩父前来看他。见他憔悴无神,也是叹了一口气。
“韩老爷。”
韩父拿出另外一封信,递给柳南,说道:“贤侄,这是小锦给你的,她说等她去后,便让我亲自交到你的手上,你好好看看吧,这是……这是你来的那天,她强撑着病体写下的,一定好好看看。”韩父声音哽咽,有些语无伦次。此时的他,只是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多被一个人,记得久一点。
柳南连忙从韩父手中接过,“有劳您了。”韩父只是拍了拍了他肩膀,没有说话。
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上面的字迹依旧娟秀,但却失了遒劲,想来那时韩锦已经极为虚弱了。他彷佛看到这个女孩,强撑着把这封信写完的场景。
“柳南:
我很高兴你能来送我。自收到你的信后,我便满怀着希望与欣喜。你知道吗,你的来信,让我感觉到自己又充满了力量。若非如此,可能我撑不到这个时候,所以啊,柳南,是你让我多看了些竹都的天。韩锦从不怀疑柳南的情谊,虽然你对我只是兄妹之谊,但柳南不会骗我。
柳南,白柳黎也知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河郡是你的家,但却不是你心的归宿。你的心安之处在吕姑娘那。你曾经那么急切地回河郡,其实,这只是一种逃避。你走后,我请求父兄差人去鲁州打探吕姑娘的消息。鲁州虽大,吕姓女子虽多,但是和柳南同在书院的吕姑娘却只有一个。柳南,韩锦亦是女子,能明白女子的心意。吕姑娘并未嫁人,也从未听说她爱上了别人。不管是曾经的吕姑娘,还是现在的吕先生,其实都是她。柳南,放过你自己,去吧,走出河郡,去鲁州寻她。
河郡离竹都千里之遥,你已经来到了这。竹都离鲁地亦不过是千里。我去了寺里为你和吕姑娘求了一个平安福。希望你见到吕姑娘的时候,替我交给她,千万不要跟她说,是一个喜欢你的人送的,女孩的心可是很小的,这一点你肯定不及我了解。你就说,这是一个小妹妹送的就好了。
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一些,你可不要感觉到厌烦啊。让我再讲一些吧。
柳南,你跟我说,你这些年不曾忘记过读书。我听了很开心,因为这才是那个永远不会放纵的柳南呀。你跟我说过的困惑,我懂的。柳南啊,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柳南,是见不得旁人受苦的。你说,你无法做到夫子那样的大爱,内心有愧。可是啊,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苛刻呢?我相信夫子如果知道的,他可能也会骂你的。你是不是没有见过伶牙俐齿的韩锦?
柳南,去吧,用你的能力,去做一些事情。这世界,少一个柳南,或许会依然清平,但多一个柳南,可以让更多的人,享受这份清平。
你跟我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此后,这漫天的星星,有一颗是我,往后的日子,韩锦会一直看着你,祝福你们的。”
字迹到后面,已经有些歪斜,由此可见,那时的韩锦,握笔已然有些困难。柳南神色苦痛。“当年柳南受韩宅大恩,现又何德何能,让韩锦替我劳心这些事情。”
韩父摇摇头,说道,“锦儿的心思我清楚。锦儿自小聪颖非凡,却身子极弱,药神医断言她命不长久。虽然不说,她心里其实是很痛苦的。可是关于你的事情,锦儿却很开心去做。所以锦儿这些年托我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做。贤侄啊,是你的到来,让她的心结打开了,锦儿走的无憾,她希望你也能够解开心中的结。如果锦儿没有得这病,我说什么也要将你留下来,作为锦儿的夫婿。可是啊,谁让锦儿命苦呢。”
“可是关于你的事情,锦儿却很开心去做。”也许,韩锦不是最懂他的人,但却是最愿意去懂他的人。
又过去一夜,柳南不愿在继续韩宅停留,一大早便向韩父韩母辞行。
“这些银两,贤侄拿着,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多谢伯父。柳南身上还有些盘缠,足够让柳南回到河郡。”
柳南坚决不受,躬身朝二人一拜,离去。
走出城门,仿佛脱离了一个世界。“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他想起了这句诗。他的路途还很长。
柳南没有往北走,而是朝南去,踏上归家的路程。这一次,他走得很坚定,没有犹豫。那些在背后注视着他的人们,此刻或欣喜,或惋惜。总而言之,他们可以不用再看着他了。
他感谢韩锦为他做的事,可是,他不能去鲁州。他一开始就知道,李子将阿吕的来信藏了起来。李子其实帮了他,因为他想看,却不敢看。他怕看了以后,自己的幻想会破灭,没有看见,至少他还能有所期盼。他知道阿吕来信会说什么,只是他不想面对。阿吕想要他回鲁州,但是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回到鲁州的七师兄,学问才会长进。
鲁州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圣人之学的滥觞之地,鲁州学风很盛,冠绝天下,不论男女皆可求学,士子如云!柳南师从大儒温老夫子。温老夫子本人性情敦厚儒雅,待弟子极好,故而能成为他的弟子是一件幸事。柳南并不是温老夫子最得意的门生。他的天赋并不出众,当年温老夫子认为柳南心性纯净,学成后有益无害,故而收他做弟子。这个弟子无法将老师的学问全部学会,更无法推陈出新。但温老夫子并不因此厌弃他,对他一如既往。
温老夫子有一好友,名为北星,号星主,善阴阳谶纬,占卜尤其灵验。星主的得意弟子,自号北星帅,与柳南相交莫逆。
吕姑娘是温老夫子的又一弟子,也是唯一女弟子,潇洒俊秀,聪颖非常,深受夫子喜爱。同窗两年后,两人互生情愫。他们不敢张扬,也就是夫子见惯世事,私下里会明里暗里禁取笑二人,闹得二人脸红一番才罢休。但他们却不知,夫子心中却不免忧虑,少年人之间的爱恨最是无常,这两个弟子成则成矣,若不成,怕是必然有一人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相爱,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在两年之后突然分开一样。众人只知道的是,半年后,柳南辞别夫子,决意回到河郡。而吕姑娘继续随夫子求学。
柳南不曾说过,他们为何要分开,他不忍回忆。一切都显得毫无征兆。
……
“柳南,我有话跟你说。”
“阿吕,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这么严肃?”
“海海和花草的事情,我想了很多。”
“你想了些什么?”
“海海愿意为花草放弃他喜欢的生活,带着花草回到了海边。海海说,这便是喜欢。”
“你认同吗?”
“认同。”
“可是我问过自己,我办不到。柳南,我似乎,真的,办不到。对不起,我没有那么喜欢你。当我意识到一点的时候,我感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有一天,需要我做这样的抉择的时候,我怕我会伤害到你。”
“阿吕,别这样。”
“柳南,我现在真的很苦恼,我必须要对你说清楚。你的阿吕,需要离开你了。”
……
其实柳南始终不敢面对自己。夫子曾说他,少年驽钝,大器晚成。不过他显然没有夫子那般的见识与认知。吕姑娘何其人物,士子如林,却扬名吕先生。时人曾说,若为男子,必是温儒门下扛鼎第二人。
此后的几年,柳南会时时从梦中惊醒。阿吕的身影总会在梦中出现。
过往,有过幸福也有过痛苦。他最终承认到,他与她真的只是人生中很普遍的一次遇见。当缘分过去,就再也没有前缘可续。他的执念,应该放下了。
老师让她接任书院院长,或许也存着逼迫柳南做出决定的意味。如果他当真回到鲁州,代表着他选择这一生与她纠缠不清,然而如果他选择不去,柳南将彻底割舍这段缘分。他已经意识到,对于自己最重要的人是谁了。他应该回到他的世界去,总算,他这次不会辜负对清清和李子的承诺。
两年后,长公主登基为帝。柳南应召为官。过五年,书院吕院长病逝,帝下旨悼念。这位一生未婚的才女,后人评价“女帝之下,其时天下第二奇女子”。过二十年,柳南官拜宰相。又五年,柳南辞官回到书院。彼时书院院长为颜恭,柳南拒不接受院长一职,只愿当一个教书先生。三年后,柳南携家小回到河郡,无疾而终。柳南为官清廉,每到一地,一心为百姓,治下清平,终其一生,经纬天地、慈惠爱民,死后,谥“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