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本来不用脱衣服,我却说“我要脱了”
树木:我呢,无论电视剧还是广告,都演得很随意。最近我因为有事去了一趟作家协会,见到了中村敦夫[67],他这样对我说:“你真是个奇怪的演员。”然后又说:“我搞不懂你。”
记:真有意思。您和中村先生什么时候有过合作?
树木:他说是在电视剧《木枯纹次郎》[68]里,那是市川昆[69]导演的电视剧,我只出现了一个场景。他说:“我想既然是市川导演找来的人,一定有他的原因吧。”当时我已经开始演电视剧了,我什么都拍,工作排得很满。对我来说,不管是只有一个镜头还是其他什么,我都会说:“好,我演。”
记: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这段时间,真的经常能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您,多到让人怀疑您到底有多少个分身。
树木:是啊。但有趣的是,无论出场是多是少,片酬都是一样的。
记:什么?
树木:是这样的。如果是主演级别,那又不一样了。像我这样的演员,片酬全都是一样的,所以出场少反而更有效率。
记:原来如此——我还真不知道。
树木:所以拍《木枯纹次郎》的时候也是,虽然只有那么一个镜头,我还是毫不在乎地跑了一趟京都。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演得很随意,完全忘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于是我问敦夫:“我是出现在哪个场景来着?”
记: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树木:他说是木枯纹次郎在旅店住宿的场景,我是旅店里给人盛饭的女人。所以呢,我也给纹次郎盛饭。我当时一边盛饭一边打哈欠,他觉得我真是个古怪的演员。
记:嗯,确实古怪(笑)。为什么会打哈欠呢?
树木:现在听敦夫这么一说,我觉得我这么演是对的。木枯纹次郎不是个英俊小生,对吧?他露宿荒野也无所谓,我想他一定是个脏兮兮的男人。面对这样的男人,女人难道不会一边盛饭一边打哈欠吗?
记:原来如此,这倒是说得通。
树木:听了这话,我自己也觉得:“原来我是这么演的,演得真不错。”我会不假思索地把这种自吹自擂的想法说给别人听,大家听了都不知如何反应。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演得不错。
20世纪80年代,树木希林和坂东玉三郎[70]合影。之后,她出演了玉三郎导演的电影《梦之女》(1993年)。(图片出处 希林馆)
记:真是这样。
树木:但我完全不记得了。
记:哈哈。您听了他的话以后也没想起来吗?
树木:嗯(笑)。可是敦夫因此觉得我是个“古怪的演员”,然后一直记到现在。
记:所以,打哈欠并没有写在剧本里……
树木:当然没有,剧本里没有写。
记:也不是市川导演指示你这样做的?
树木:没有。我自己想来也有点佩服——我还做过这种事。我想,一定是过去许多这样的事情才让我有了今天。
记:我好像窥见了一点您在表演上的秘诀。但您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树木:归根结底还是从森繁先生那里学到的。
记:啊,原来如此。
树木:我是通过观察森繁先生学到的。
记:的确。
树木:他看人的眼光真的很厉害。我们每天都会在拍摄现场见面,他会告诉我很多,诸如“昨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或者“发生了那样的事”,都很有意思。森繁先生会仔细地看和听周围的人都在做什么、说什么,然后会从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有一次他说:“昨天回家的路上,我的车撞上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
记:哎呀!
树木:“车不是我开的。我赶紧下车询问:‘你没事吧?没受伤吧?’骑自行车的男人是个年纪不小的大叔,我想他身上不少地方都磕碰到了,一定很痛。可是他却抚摸着自行车说:‘这是我昨天刚买的……’”
记:大叔的第一句话是在担心自行车(笑)。
树木:森繁先生说:“是吗?真对不起。”应该也赔了钱。但是,当他关心大叔是否受伤,对方却抚摸着自行车说“昨天才买的”——他会注意这些细节,从中发现好玩的地方,第二天说给大家听。我觉得很有意思,他以小见大看到了人的本质。而且你看,我自己也很喜欢这样。
记:您父亲也很喜欢说这类故事吧?
树木:嗯。我想,我是看着森繁先生如何观察、听着父亲的故事,学会了什么是“有趣”。
记:您也演过泽田研二[71]第一部真正主演的电影《炎之肖像》(1974年)。
树木:我演了什么?
记:您扮演泽田先生去的那家汽车餐厅的老太太。
树木:哦,我都不记得我演过这部。
记:是吗,那您记得泽田幸弘[72]导演的《再见朋友》(1974年)这部电影吗?
树木:啊,这部我记得。
记:太好了(笑)。
树木: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一部呢?因为是松田优作[73]主演的,他是我在文学座的师弟。他的演技跟小健是一模一样的。
记:说的是萩原健一[74]吧?《向太阳怒吼》[75]里,小健扮演的“通心粉警官”殉职后,松田优作扮演的“牛仔裤警官”很受欢迎。
树木:优作刚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模仿别人的表演是行不通的。他演得真的和小健一模一样。我心想:“哎,不行啊。不能模仿别人。”因此很留意他,也有点担心他,一直看着他。所以这部电影我记得很清楚。
记:因为他在电视剧里继承了“通心粉警官”的人气,所以大家对他的期待也是小健式的表演。
树木:是的。优作本人也是,说话方式之类的都和小健非常相似。
记:《再见朋友》是一部非常有趣的电影。它讲述了一个从监狱出来的年轻人与大恶棍打斗的故事,电影里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大恶棍掌控着她的故乡。这是一部带有喜剧色彩的动作电影。您扮演优作的姐姐。
树木:是的。电影里有一个场景,是弟弟优作回来时,我当着他的面换衣服。其实本来不用脱衣服,我却说:“我要脱了。”
我想表现出“姐姐可以在弟弟面前毫无顾忌地换衣服”这一点,这个年轻人就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家庭里长大的。我想到这点,就说“我要换衣服了”,结果既没有人来阻止,也没有人来下指令,我自顾自地换了衣服。我还真是挺古怪的吧?哎呀,现在想想,是挺怪的。明明也没人问我“能脱衣服吗?”而且本来也可以不脱的。
记:虽然是背对镜头,但你把衣服全脱了。
树木:因为我在换衣服嘛。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还故意在弟弟面前只穿着一条内裤大步走路。我做这些,是为了表现弟弟在一个糟糕的家庭中长大,不过好像没人真正理解我(笑),其他人只觉得“片场有个自作主张脱衣服的人”。
记:是吗?可是看电影的时候,因为开头就是姐姐换衣服这一幕,我觉得那种粗鲁的感觉真的营造出了整部电影的气氛。
树木:是吗?我可没看过。这些我只稍微出个场的电影,我不会一部部去看。
记:原来如此(笑)。您不在乎自己被拍成什么样吗?
树木: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如果介意的话,我想我就不会在那儿说“我要脱了”。
记:的确。哎呀,但我真的很惊讶,您脱得非常干脆(笑)。
树木:是的。
记:最近,您在是枝裕和导演的《小偷家族》(2018年)中也大胆地脱掉了衣服(笑),我听说这也是您自己要脱的。
树木:虽然脱了,可是里面穿了很多衣服,只是脱了裙子而已,所以不能算是脱衣服。
记:但我能感到那种很直接的、精神上的共性,比如像这样的人物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树木:对。我经常会思考,“这个人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者“这个人物是不是曾经处在这样的环境里”。
记:这一点从您年轻时起就没有变过。
树木:你说得对,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这一点也是受到了森繁先生的影响。
记:是吗?
树木:如果我一直只是在文学座剧团的舞台上表演,可能不会这样想。
记:原来如此,不过,和森繁先生合作过的人有很多,像您这样能将他的演技继承下来的人却不多吧?
树木:我不知道,也许吧。我跟森繁先生一起出演的《七个孙子》是一部家庭剧,这部剧把日常琐事堆叠起来,很有趣。森繁先生会把平时对人的观察运用到演技当中。当你观察过许多人,便会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举动,对吧?
记:嗯,是啊。
树木:我发现,把观察到的东西通过自己的身体表现出来,会很有趣。森繁先生是这样演戏的,我于是想:“那么我就用这样的表演来回应吧。”这么一来,森繁先生也会回应我:“等一下,有了,那么我就这样来演。”我和森繁先生的一来一往受到了观众的喜爱,我的镜头也越来越多。
记:您自己也会对森繁先生的意外表演做出回应?
树木:是的。我们每天都这样,随心所欲地跟着感觉来表演。
记:您是说,不按照事先计划的来拍?
树木:当然我们也会按照计划拍。每当我演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桥段,森繁先生总会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直喊我“那孩子,那孩子”,很疼我。所以,当TBS要拍摄《七个孙子》续集的时候,森繁先生提出:“我参演的条件是那孩子也要参演。那孩子不来的话我就不演。”刚开始找我的时候,剧组想的是“任何人都可以”,后来我的出场越来越多。
记:明明片酬是一样的(笑)。
树木:就是嘛。到了后半段,我已经开始感到筋疲力尽了。因为不仅是跟森繁先生的戏,我在其他场景里也出现得越来越多,这样一来,当时我已经要拍到半夜,总是凌晨才能回家。我受不了,于是当他们来找我谈续集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再拍了,我不接了。”
记:那可是大问题啊(笑)。续集拍不成了。
树木:然后,TBS电视台的台长就带着点心跑到文学座剧团,说:“请让那孩子出演续集吧,拜托了。”可是我坚持说不。文学座剧团的经纪人很苦恼,问我:“对方都那么郑重地向你鞠躬行礼了,你为什么这么抗拒呢?”我说:“因为不划算。”
记:要去讨价还价了。
树木:当时我就一直在计算,怎样才算值得。《七个孙子》的片酬是每集5000日元。其中10%是税金,30%归文学座剧团所有,因此我能拿到的金额是3000日元。一个月按4周计算,每个月就是1万2000日元。唔,虽然比工薪阶层是高了一些,可是劳动时间也很长。
记:所以换算成时薪,会觉得太低了,不划算。
树木:是的。我从女校毕业,没上大学,直接就加入了文学座剧团。当然,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正当我如此不情愿的时候,TBS的局长说:“好吧。我会把你的片酬提高100%。”
记:什么?一下子就翻倍了?太厉害了!
树木:我听说了之后问:“哦,是吗?”文学座的经纪人告诉我:“你知道吗,就连森繁先生也只涨了50%,对方却要给你涨100%,请你务必要出演。”
我也只好回答:“好吧。我演。”
记:《七个孙子》的续集片酬提高了100%,而森繁先生也只提高了50%,看来坚持还是有意义的。
树木:才不是呢。这里边是有诡计的,我脑子不灵,所以马上就中计了。我上一部的片酬是一集5000日元,对吧?可是我后来才知道,森繁先生是一集80万日元。对方增加了50%之后是120万日元,我增加了100%之后是1万日元。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非常沮丧。
记:原来如此。您在女校的时候数学就不太好(笑)。
树木:真是这样。我还记得这些跟片酬有关的事,连金额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出演过的作品倒全都忘了(笑)。我甚至还记得当我听到森繁先生的涨薪额度时现场的气氛,连经纪人说话时脸上的表情都记得,还有当时的那份愚蠢——我自己在脑子里算了算,“唔,我比森繁先生还厉害”,然后高高兴兴做了决定……
记: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120万日元,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也说明了森繁先生的价值有多大,换算成金额还真是直观。
树木:当时想让电影明星出现在电视剧里是非常困难的,就像要把天皇请过来一样。
记:这是森繁先生第一次出演电视剧吗?
树木:是他第一次出演电视连续剧的主角吧。拍摄《七个孙子》的时候,久世先生、向田邦子[76]小姐和我还都只是新人。拍摄《到时间了》时,主要演员都是TBS的台柱子,久世先生在为浴场的三个工作人员的角色选角的时候,选了我和川口晶[77],还有堺正章[78]。
记:您和久世先生,还有向田女士,你们三个人是20世纪70年代家庭剧的领跑者。
树木:每次,久世先生都会在剧本里告诉我们:“这里会进广告,在进广告之前,我希望你们三个人能拖住观众,让他们看到广告结束。”下一次广告之前又是我们三个人出场,再下一次也是,无论剧情进行到哪里,都要加上我们的镜头。那时,我们要清楚地知道主线剧情进行到了哪里,如果不看前后的脉络而唐突地出现,就会破坏剧情的主线。
我们会思考各种情境,比如营造出“刚买完东西回到家时的感觉”等等,因此,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把剧本读进去。新剧原本就是要从读剧本开始的,所谓的“读本”,是阅读并加以理解,然后去思考应该把自己的位置放在哪里。如果只考虑“当时我怎样做”,这种读本谁都做得来,关键要思考如何把角色的意义也带入其中,这是我在文学座剧团里学到的——角色不能唐突地出现。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表演一番,然后结束,进广告。我和久世先生、小正章还有阿晶,我们就是这样演的。阿晶结婚之后离开剧组,换成了美代子[79]。
记:浅田小姐也演得很不错。我不知道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演技,但非常有意思。
树木:对,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会考虑,戏会不会太假,感情上是不是合理。我们会一边思考这些一边拍摄。堺正章是音乐圈过来的,他的反应都很新鲜。这样的他,加上我,再加上不太懂演戏但“随心而动”的美代子。久世先生经常说:“摔倒的时候必须真摔。”“不用摔得那么熟练,摔倒时真的很痛,你就摔一个痛的。”他还会说:“从楼梯上滚下来。”大家都演得很认真,有一种严肃的滑稽感。
记:现在回想起来,久世先生的喜剧品位十分出众。
树木:久世这个人,在插科打诨中永远把感情放在第一位。比如有一个场景,我、堺正章和浅田美代子三个人一起吃剩下的饭。我说:“喂,再给我来一碗。”美代子说:“好。”随后她盛饭,接着把饭“砰”地扔过来,我用饭碗接住——有这样一段逗乐的场景。堺正章很擅长扔东西,久世先生说:“不要用那种‘我要扔啦’的感觉去扔。接的一方也是,要一边做别的事情,比如说一边看报纸,然后随手接住。”于是我表演时说:“有点少。”再把饭碗扔回去。美代子接住以后说:“搞什么啊,这么多可以吗?”然后再扔过来。要一边做别的事一边插科打诨,像是在日常生活里一样。久世先生非常重视这一点——不能刻意流露出“现在开始搞笑喽”,而且我们是用远景拍的。
记:什么?
树木:也就是说,无论投掷的人还是接住的人,都被捕捉进同一个画面里,这可真不容易。这场戏我们没有剪接,从扔到接,都是拍在同一段视频里。扔了——“卡”,接住——“卡”,如果要这样拍那就简单了,你可以朝完全相反的方向扔,接的人也可以从近处接。
记:这已经是寄席[80]艺人的水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