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希林:如此珍贵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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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从没想过不输给这华丽的演艺圈

记:您刚加入文学座时,那里的气氛是怎样的?

树木:当时那里有福田恒存[54]、三岛由纪夫、矢代静一[55],还有导演松浦竹夫[56]、研究法国文学的安堂信也……是一个非常杰出的讲师团队。演员的话有芥川比吕志[57]和杉村春子、岸田今日子[58]等许多人物。此外,还有像谷川俊太郎等新兴的文化界的人士进进出出。我是在1961年加入的,那一年有文学座创立25周年的聚会,我当时想:“哇,这就是演艺圈。”

记:您有没有想过,必须努力不输给这华丽的演艺圈?

树木: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哪一个角色。在一大群优秀的男女演员当中,我是年纪最小的,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但我却十分狂妄。明明以前只参加过学校的汇报演出,我却想:“戏剧没什么意思。”

记:确实挺狂妄的(笑)。

树木:当时我还懵懵懂懂的。就算看了前辈的戏,也不觉得有多好看。我刚才说过,我曾经看小津安二郎让杉村前辈重复演同样的场景,就算导演说不行,我也看不出来是哪里不行。

记:提到新剧的剧团,总有一种印象,就是演员之间会争论演技。

树木:我资历最浅的时候就开始参加会议。我们聚在一起,进行各种各样的争论,说的话都非常无聊,完全不是什么像样的话题,很容易就会变得情绪化。大家总是在讨论意识形态,这边说着“我们应该追求的戏剧是……”,那边又会跳到“你这么年轻,却这么自大!”

记:哈哈,感觉很有人情味,很有意思。

树木:没错。有人马上就会说“我不喜欢你”。不仅是在剧团里,我觉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任何地方都是这样。

记:是啊。即使说不清理由,也会有单纯的好恶,或者嫉妒。

树木:会发生一些情绪化的争执,比如“那人真讨厌”之类的。当我参加这样的会议时,我意识到,我真是个说话刻薄又爱吵架的人。当时我没想到自己能像现在这样,从事演员这个职业将近60年。那时我不是因为想当演员才加入剧团的。我的态度一直是:“我才不想一直演戏。”我甚至还跟杉村春子女士顶过嘴。

记:您和杉村女士顶嘴?为什么?

树木:有段时间剧团的中坚成员都离开了,只剩下老资格的人和研究生。当时我们没有办法,只好请剧作家饭泽匡[59]写了一部让所有人都能上场的剧本。舞台剧的主角是杉村女士,剧名我忘记了。总之在那部戏里,所有年轻的研究生都上台了,也包括我。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些自大的人,总是发牢骚:“这种演出,我没办法全情投入。”杉村女士于是斥责我们:“你们太自大了。先按照老师说的去做吧。”大家纷纷说:“对不起。”

记:咦?顶嘴的人不是您吗?

树木:还没说到我,你再往下听。杉村的角色是一个有钱人的妻子,我们演一群为了她的遗产而聚集到她身边的人。有一个场景是这位有钱的太太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所以一边唱着“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边走下台阶。我们所有人都下台了,只剩下杉村一个人,一边哼着歌一边下楼梯,这时台上留下了一台婴儿车。导演问我们:“有没有人去扮演一下把婴儿车推下来的角色?”结果大家纷纷拒绝:“我不行。”“我也不行。”

于是我说:“杉村女士自己推下来不就行了?”杉村女士说:“为什么身为主人的我要推婴儿车?”我反驳道:“您看起来比平时更开心,为什么不能像平时女佣人做的那样,爽快地推一下婴儿车呢?”虽然我现在还是觉得这样演更好,不过那时她生气地说:“想指导我,你还早了10年。”

树木希林和森繁久弥[60](左)、深町幸男导演在一起。她正真挚地夸赞森繁先生。(图片出处 希林馆)

记:哇,不愧是您。没人敢这么说。

树木: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是太狂妄了。虽然我当初一直没说话,可是我只要开口,就会滔滔不绝地挑各种毛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记:想到就要全部都……

树木:都要说出来。一定是因为我小时候总把想法藏在心里。对了,还有一次剧团的汇报演出,那是一部三人舞台剧,高桥幸治[61]和村松英子[62]出演,因为少一个人,所以我也参加了演出。舞台上摆着一张很长的桌子,高桥先生坐在一边,村松女士坐在另一边,我坐在正中间,扮演一个很快就要死去的老太太。

记: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演过老太太!

树木:嗯。好像是十八九岁,我扮演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可是像道具之类的,我们都是用一些手边现有的东西,所以假发也不合适,看起来就像在自己原本的黑头发上戴着假发一样。因此我在可以看见黑头发的地方,用舞台化妆用的油彩涂上了颜色。

记:这让我想起了《寺内贯太郎一家》《善变天使》[63]这两部电视剧里的老太太。

树木:是啊。我演了不少老太太。高桥当时还没有因为NHK电视台的古装剧《太阁记》[64]里织田信长的角色而风靡一时,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台词:“妈妈,这是我们最初的圣诞晚餐,您觉得怎么样?咦?”高桥说这句台词的时候带着点新潟[65]口音。他长着一张英俊小生的脸,却一点儿都不像外国人,尤其是这句“咦?”,他的发音介于“欸”和“咦”之间,有点生涩,而且非常用力。导演指示说:“高桥,这个‘咦’只是一句附加的台词,不要那么用力,放松一点。”高桥虽然回答“好的,我明白了”,却试了很多次都不行。导演也说:“好好好,这样就行了。”之后轮到我说:“再见了,各位。”我不会因为自己扮演老太太就用沙哑的声音说话。因为我母亲开店,很多老太太曾经来照顾我们这些孩子,当中有人声音很尖、很奇怪。所以我也尖声说道:“再见了,各位。”然后转开轮椅。结果导演说:“那孩子演得最好。”这个舞台就是我演技的开端。

记:你就渐渐狂妄起来了(笑)。

树木:没错。所以当我在电视剧里和森繁久弥先生合作的时候,并没有一开始就被著名演员的演技所震慑,我只觉得:“挺有趣的。”

记:《七个孙子》是你们第一次合作吧?森繁先生扮演出生在明治[66]时代的祖父。这部以他为中心的家庭剧在1964年播出了7个月,还拍了续集。您在剧中扮演一位女佣。

树木:是的,我是中途开始加入的。“没有女佣很不方便,找个人来吧”,片方就这样把我叫去了,不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的,对方也没有刻意来邀请我。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如果刻意邀请我去,我反而会不好意思。我年轻的时候,无论电视剧、广告还是其他什么,我都会去演。当时的演员都认为舞台是一流,电影是二流,电视剧是三流,拍广告的演员可以说是四流了。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接了,毕竟我从20岁就开始还房贷。

记:我还以为初出茅庐的演员都很穷呢(笑)。

树木:一想到能还不少贷款,无论是什么工作我都会说:“好的,我做。”我父母也很喜欢房产,也就是所谓的“买房癖”吧?所以我也变成这样。

记:您是怎样察觉了森繁先生的伟大之处?

树木:每天我都会和森繁先生见面,逐渐意识到他看人的方式很厉害。如果没有因为《七个孙子》遇到森繁先生,大概也不会有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