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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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里的三个故事

马树声到义海公司上任的当月,即2008年11月,就登上了白雪皑皑的木里山,到海拔四千二百米的木里矿进行工作调研。深入到职工之中,深入到坑口及采场一线,了解木里矿的生产经营情况和职工的生活状况。

一天紧张的调研结束了,他久久难以平静下来。这里的自然环境之恶劣,真的让人无法想象,空气稀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百分之七十左右;寒风呼号,站在坑口的边沿,几欲被吹得凌空飞起来,让人感到呼吸困难,一阵阵窒息;11月的木里山已经零下三十多度了,寒风又像无数根牛毛细针砭刺着人的骨髓,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感觉就像穿了一层薄薄的洋铁片。

返回德令哈的路上,虽然已经是夜里10点多钟了,马树声依然心潮难平,便将白天在木里矿的见闻写成了一首诗:


开天辟地战木里,群山深处听狼语。

布哈河里摸冰鱼,夜捉麻雀过元夕。


这首诗后来发表在当月的《河南日报》副刊,一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初读这首诗,我便想到了唐朝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它们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我首先联想到的是《枫桥夜泊》的钟声。在义海公司木里煤矿,听到的却不是这种江南的夜半钟声,而是群山深处的阵阵狼嚎,这与姑苏城外的渔火钟声相比,该是对比多么强烈的两种场景啊!

2009年7月,作为评委,我从开封出发远赴西宁,参加义海公司举办的“‘义海杯’第二届全国书画大奖赛”的评选工作。在西宁街头一家小饭馆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木里矿矿长杨建庄。

这个被马树声称为“木里矿领头羊”的中年汉子,在海拔四千二百米的木里矿已经奋斗了六个年头,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见证了木里矿从创业到发展壮大的整个过程。

见到杨建庄,我就想到马树声为木里煤矿写的那首诗。很自然,我们谈起了这首诗。

杨建庄说:“马总的这首诗,短短的四句,却写到木里矿发生的三个真实的故事。就说说‘群山深处听狼语’这句吧。”杨建庄似乎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接着,杨建庄开始了他的讲述。

大约2003年冬季,他从河南来到了木里煤矿,刚到矿上的那些日子,条件十分艰苦,所谓的木里矿,其实就是茫茫雪野中的一片土黄色,除了几间废弃的矮土屋,便什么也没有了。矮土屋根本无法住人,杨建庄带领几个人在已成废墟的矮土屋上砌起了几间简陋的小平房,但并不能完全解决住宿问题,于是,在小平房旁边又搭起了几处简易的帐篷。

杨建庄性格豪爽,豪爽之中又透着几分细心。白天,矿区附近常有野狼出没,深夜又有狼嚎阵阵传来。当地牧民多次向他提及,高原上的狼异常凶猛残忍而又狡诈无比,忍耐力超乎人的想象,为捕获猎物锲而不舍。而大家所住的小平房与简易帐篷连一个固定的门都没有,临时凑合起来的柴门根本挡不住高原野狼的攻击,白天还好说,到了深夜大家都进入梦乡的时候,野狼如果闯进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为了这事,他专门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会上,他要求大家夜里睡觉的时候,一律头朝里,脚朝着门口。为睡觉的朝向专门开一个会,这恐怕是古今会议史上最独特的一次了。

有个朋友一时没有理解杨矿长所说的睡觉朝向问题,不由问道:“为什么要头朝里啊?”

杨矿长笑了,他说:“你想啊,半夜里狼窜入屋里,大家劳累一天了,睡得都非常死,如果头朝外,狼一口咬下去,恐怕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脚朝外,是因为大家睡觉的时候,一般都穿着厚厚的袜子,有的人干脆连鞋都不脱,鞋又都是防寒的皮棉靴,又厚又硬,这样狼即使咬上去,人也不会受到多么大的伤害。”

这话杨建庄矿长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却体味到了其背后所蕴含的沉甸甸的分量。

刚讲完这个故事,忽然响起豫剧《朝阳沟》栓宝的唱段,原来是杨建庄的手机响了。也许是乡音难忘,他把手机铃声设置成了豫剧唱段。接过电话,杨建庄便抱歉地说,他得连夜赶回天峻县去,第二个故事只有等待下一次再讲了。

然而,马树声那首诗里的第二个故事,“布哈河里摸冰鱼” ,并不是听杨建庄讲的,是后来我到木里煤矿,听那时还是矿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的徐敬民讲的。同样是一个黄昏,不同的是我们已经吃过晚饭。高原上的黄昏是漫长的,我们围着一个煤火炉,烤着火,望着窗外高原的景色,其时,夕阳正在被山包一点一点遮掩。徐敬民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两年,木里矿上的一大难题,竟然是吃菜问题。员工们吃菜,没有什么专人去采购,靠的是矿上的领导从天峻县或德令哈市上来的时候捎来。夏秋季节还好说,到了冬春两季,木里矿方圆数百里风雪弥漫,加上山路崎岖,汽车上下一次很不容易,即便容易也不行,市场上蔬菜稀缺,拿着钱也买不到新鲜蔬菜。

有时好不容易碰上一种蔬菜,譬如土豆,就不顾一切地买上一袋子,只怕少买了。于是,接下来的五六天或更长时间,不管炖烩炸炒,还是煮熬烹煎,顿顿都是土豆了。

倘若拉上来的是芹菜,员工们心里就会生出几分欣喜。因为他们从艰辛的生活实践中,摸索出来几种吃芹菜的花样,从而给单调的矿上生活增添些许乐趣。

他们会先把芹菜叶小心翼翼地择下来,放到太阳下去晒干,接着把芹菜的茎根一分为三:嫩嫩的茎梢一截,稍嫩的茎秆一截,不嫩的茎根部分一截。吃的时候,也是按这个顺序去吃的。等把这些都吃完了,再去吃已经晒干或晒半干的芹菜叶。

吃芹菜叶,或用面拌一拌,放在锅里蒸着吃,或与其他的干菜掺和掺和,包成包子吃,这已经是很奢侈的了,再不就直接下进面条锅里一同煮,也强过白水面条许多。

无论哪一种吃法,大家都会吃得津津有味。

关于这吃菜的事,杨建庄矿长还发过一次不小的脾气。

有一年春节前夕,矿上一位员工的妻子来到了山上。她见大伙儿工作繁忙,就主动承担起了给大家做饭的任务。第一顿饭,她将已干得裂着大口子的剩馍馏好后,该炒菜了,她在简陋的厨房里转悠了两三圈,只见靠墙壁的一角堆了三四棵大白菜,除此再没有别的什么菜了。她只得走过去,把白菜拿起来,准备给大家做一道醋熘白菜。

等这位员工妻子把白菜拿在手里时,她愣住了,原来,白菜外面的一层早给冻坏了,她想都没想,就把冻坏的那层白菜叶掰下来,随手就扔到了厨房的外面。

下班时,杨矿长看见了被扔掉的冻坏的白菜叶,不禁粗声大气地问:“这是谁给扔掉的?”

“我!”这位妻子见杨矿长满脸生气的样子,一时没弄明白是咋回事,愣住了。

“这怎么能扔掉呢?”说着,他蹲下身来,把白菜叶一片片从地上又捡了起来。

“都是些坏叶子,没法吃了,不扔做啥?”这位妻子更加不理解。

杨矿长叹了一声,放缓了口气,说:“你是刚来矿上吧,这些和好白菜切在一起,照样好吃得很啊!”

这位妻子往远处看了看,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的眼里,分明有两滴晶莹的东西在滚动……

十冬腊月,如果下上一场雪,木里矿也就基本上和外界隔绝了。在这种情况下,什么蔬菜啦,水果啦,鲜肉啦,也只有去梦乡见一见了。

断了蔬菜,人体也就断了维生素的正常来源。这样的后果就是指甲塌陷,头发脱落,体质下降。最后就“哭笑不得”了。这是我的一个在青藏高原当过兵的朋友所用的比喻。是说吃不到蔬菜,又缺水喝,加上高原反应,嘴唇会常年干裂,如果咧嘴大笑或撇嘴大哭,甚至高声说话都会付出“血”的代价。

2004年国庆节。这之前的几天,就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阻塞了道路。矿上所能吃的东西,就只剩方便面了。到国庆节这一天,大家在山上已整整吃了七天的方便面,以至后来一听见“方便面”几个字,大家胃里就会一阵阵痉挛。

这天上午,杨矿长说:“今天放假!”

大家一点儿都没有激动的样子。有人说:“放假不还得吃方便面吗?”

杨矿长笑笑,说:“今天改善生活。”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真的?”眼睛都放光了,随即,这光就黯淡下来。拿什么改善生活呢?

杨矿长也不多说话,他带着大家来到一条叫布哈河的岸边,让三四个青年员工穿上厚厚的一层棉衣,外面又罩上一层皮衣,然后,穿上胶鞋,戴上皮手套,杨矿长对这几个青年员工说:“砸开冰,下河摸鱼,今天过节,大家有鱼吃了。”

河里鱼果然很多。不长时间就摸了满满一袋子,大家都很高兴,可是做鱼的时候,都又犯愁了。

厨房里没有油,也没有任何调料,这鱼怎么个做法啊?

杨矿长对后勤小王说:“把锅刷净,用水清炖!”

鱼炖上了。不久,鱼的清香就从铁锅里一缕一缕飘散出来。大家围着铁锅站了一圈,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这醉人的清香……

鱼炖好了,大家每人盛了满满一碗,这只用清水煮出来的鱼,恐怕是当今世上最原始的吃法了,可在大家眼里,这已经是顶级的美味佳肴了。

大家吃得很慢,慢慢地嚼,慢慢地咽,慢慢地品,好像谁吃得快了,谁就不懂得珍惜这一份享受、这一份美好似的……谁忍心把这幸福时刻一下子咽进肚子里去呢?

后来,这一天,成了大家永远的纪念日。

关于第三个故事,“夜捉麻雀过元夕”,我想给大家留下一个空间,让各自凭想象去完成它。也许这样比我写出来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