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一〕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一案参革,则其人当亦如贾雨村。)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正是此类人行径。)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活画此类人神态。)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仔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划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真是周到至极。)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戌批:“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说得好听耳。甲戌批:“全是假,全是诈。”)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再为贾政一描。)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现在心里踏实无虑了。)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此处只说入都,究竟都在何处,始终未明写,此雪芹用笔灵动处也。)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实是不知是否有力推荐耳,岂在干渎?
此时心中方才踏实,则先前一问,实因未能放心也。
不仅推荐,而且有船同行,更是意外方便。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在必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甲戌批:“可怜。一句一滴血之文。”)下无姊妹兄弟扶持,(弱女可怜,令人凄然。)今依傍(“依傍”两字,已写出黛玉孤零之状。)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老父亦实可怜。)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从此永别慈父矣!)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依附两字贴切。)黛玉而行。
林黛玉刚出场,就是病后,从此一病不断矣!
“都中”“神京”,都是笼统写法,究在何处,不可究诘,此书始终回避实写,亦雪芹谨慎处也。其祖父曹寅赠洪昉思诗有句云:“垂老文章恐惧成。”既恐学问,亦恐时世也,昉思曾因《长生殿》贾祸,可不惧哉!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甲戌批:“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两句写雨村仪表,外貌颇堂皇,内心却阴贼,人固不可以貌相也。)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贾政最喜读书人”几句,令人发笑,盖亦虚假情状,官场中之俗套耳。)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雨村沾尽黛玉之光。)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夤缘之效,故能轻轻复职。)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清代官场,往往候缺至数年,雨村轻而易得,沾尽贾府之光矣。)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四句对贾政考语,实亦表面文章,其人并非如此。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戌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久候”两字,足见荣府郑重。)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初出家门,自难免此,亦见弱女心理。)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黛玉眼中所见。)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以上数语,写出世家气派。)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先见宁国府。)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又进一层,又换侍候人役,可见堂深院邃,的是大家气象。)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在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过垂花门,便是内室。)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以下便是步行矣。)
从三等仆妇着眼,已可看出荣府派势。贾雨村是从外面看去,黛玉却是从里头看来,则愈描愈近愈细矣!
先从纱窗中看到。
“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将以上一段描写收住。
先宁国府,后荣国府,哥东弟西,次序井然。
一路仔细写来,何等气派!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得人回话说:“林姑娘到了。”(先闻其声,写得真。)
雕梁画栋,曲折有致。
一番陈设,一番排场,一番人役,何等气派,他书中如何写得出。
贾母史太君登场。
其亲可知,其热可知!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悲喜交集,喜极而悲也。写得真。甲戌批:“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黛玉是悲其母。)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此句识者云当是脂批,志此待证。)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情态逼真。)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可见其病与生俱来。)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怪事,怪论。)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不见哭声,不见外姓人,已是难办,况黛玉自己善哭何?真是疯癫之语。)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用众人之眼,将黛玉一描。
甲戌眉批:“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贯(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惑(忽)略,故写(为)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甲戌批:“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不曾迎接远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黛玉对熙凤的第一印象。“放诞无礼”四字,写出凤姐泼辣。)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熙凤出场,先声夺人。
一段对熙凤的特笔描写。“一双丹凤三角眼”以下数句,是对凤姐的特笔,是初描其性格体态。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凤辣子”三字重点在“辣”字耳,妙在先由贾母说出。)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亦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追忆母亲所言,以为眼前印证。)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谅了一回,(甲戌批:“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甲戌批:“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熙凤毕竟与众不同,必要先携手细细打量,然后送回贾母身边,显得何等郑重,然后说出直入贾母心坎的话来,阿凤何等会讨贾母欢心。)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戌批:“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好做派,连说带做,阿凤最善于此。)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转得真快。)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二〕“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黛玉一一回答。又说道:“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是管家口气。)
先看再说,其言更重。阿凤不仅是说给黛玉听,更是说给贾母听!
言到泪随,阿凤好张致!
阿凤语言,又圆又甜,令老祖宗喜欢之极,岂有该打之理!
黛玉此时已是十三岁了,读者记住。
熙凤一连串话,忽悲忽喜,忽自责,忽存问,忽问所需,忽问安置,一路写来,一笔不闲,活画出一个阿凤来,真是传神之笔!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殷勤至极,黛玉恐从未经此。)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阿凤又是先人一着。)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顺口带出月钱,可见凤姐总管全家一切,其威权可知。
叙家常事,轻描淡写即见富裕气象,他书所不能有也。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三〕“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䌷车,(荣府内从二房到长房尚须坐车,可见府第之宽宏博大。)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叙事周到细密。)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一一从黛玉眼中写出。甲戌批:“为大观园伏脉。”)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一句初点贾赦。)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黛玉答辞,何等得体。)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贾赦是长房,拜见贾赦,自是正理。
进退有序,大家气派。
又是另一景象。
贾赦一番嘱咐,又与荣府初见时截然不同,可见作者胸中多少生活,倘若又是一番相见,一番伤悲,则成何文字?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点明所在,写出府院深邃。)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机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又是另一所在,文章总是曲折有致。
此是荣府正厅。
陈设何等堂皇气派。
未见封建官僚大家庭气派,读者可于此见之。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对句富丽堂皇,一派世宦气派。)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色彩绚烂,富丽堂皇。)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陈设不凡。)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写黛玉处处小心,事事留意。)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再转王夫人居处,又是一番陈设气象。
观此陈设,已非普通富贵人家。
再写一笔丫鬟衣着,盖黛玉初到,事事都得注意也。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又到那边,足见堂深院邃。)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黛玉眼看心想,细心至极。)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此方是贾政、王夫人宴息之处。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戌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夹批:“占(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道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不要睬他,此话只是说说而已,岂能做到。)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特提宝玉是孽根祸胎,最不放心,谁知两人一见恰似旧识,意想不到之事,意想不到之文。
混世魔王,王夫人自作介绍,足见宝玉平时骄宠之甚。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甲戌批:“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事实并非如此。)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跟他的两三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戌批:“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事实恰恰相反。)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又忆母亲所嘱,以为印证。
王夫人再作交代,再作介绍,宝玉此时已呼之欲出矣,所谓画家三染法也。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再点凤姐管家。)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边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叙事细密有致。王府本批:“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
点出凤姐住处。
一顿晚饭,多少排场!
几个人吃饭倒有多少人伺候。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注意,黛玉亦念过《四书》,而竟不为所化,则可见是宝玉一流人物也。)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写出黛玉新来乍到!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数语传神,宝玉未到而已先传其声矣!空谷传声,妙在神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此句论者以为是脂批。)心中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此时宝玉方出场。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点出美玉。)
于宝玉特笔描写。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神来之笔,写出黛玉一见宝玉即气味相投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
心理感应,见面就感亲切!
宝玉此时尚未顾及。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雪芹当时即说竟无人能知宝玉底细,试问二百多年来,何人能识得宝玉,知其底细乎?)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转瞬又是另一番装束。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西江月词,写世人目中之宝玉也,故以世人之目观之,则宝玉确是如此。毫无故意贬损之处,真假宝玉也。然以反正统思想之人观之,恰是另一种评价,是真宝玉也。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四〕(眉目奇。)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以上宝玉眼中所见之黛玉。甲戌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写黛玉眉目两句,各本皆误,惟列藏本为正确,可见古本之重要也。亦可见仅凭一二种脂本,尚不能解决问题,必须汇集众本,方能尽收其胜。至于称脂本为伪本之说,其谬稍按事实,则昭然可知其妄矣!
一段对黛玉之描写,亦是特笔。
甲戌眉批:“不写衣裙装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
宝玉初见黛玉,便以为是旧相识,非宿缘也,心理气质秉赋之相合也,人固有如此感应者,读者细味,当能悟此。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竟说“曾见过的”,又胜黛玉朦胧之感。)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解得新奇而亲切。)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五〕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康熙时之颜元说“须破一分程朱,方入一分孔孟”,此语亦即说程朱之说孔孟皆杜撰也。与雪芹同时之戴震亦有此说。甲戌批:“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真是似傻如狂。)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初次见面即为取字,可见其真以黛玉为旧识,略无顾忌也。然实写宝玉本性的淳真,如玉壶冰心也。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一语骂倒程、朱,雪芹特用此童言无忌,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
“偏只我是杜撰不成”,一语抹倒程、朱理学诸书,雪芹固反程、朱之斗士也,读者当细读书中之埋伏。
因黛玉无玉而即要摔己之玉。可见其重黛玉如此。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宝玉眼中之黛玉。)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亏贾母灵通机变,一段谎言,竟合情合理,不由宝玉不信。)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此谎话编得尚能自圆其说。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面,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厨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哩。”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如此安排,可见贾母视黛玉之重。宝玉要求即睡碧纱厨外,可见其待黛玉之亲。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他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反正总是只有一人耳,有了此一人便无彼一人也。)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特写袭人,非闲笔也。王府本批:“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袭人特写一笔。心地纯良是春秋之笔,花气袭人,是好名字,好到于袭人有入木之深。深受其袭者是王夫人,晴雯亦受其袭,然是攻袭之袭矣!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确是不差。)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王府本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只怕没有那么简单。)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才来,就淌眼抹泪,此是还债之始耳。
袭人数语,预示后日许多曲折。
就势再提“玉”事。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薛蟠此处初见。
黛玉入贾府之事已毕,顺势接入薛家之事。
【回后评】
此回回目即标“贾雨村夤缘复旧职”,贾雨村一生皆夤缘升腾也,作者欲借雨村之夤缘,以见其时官场之夤缘耳!此亦世风之实录也。
此回写黛玉入都,荣、宁二府均从黛玉眼中写出。上回冷子兴演说,是通过雨村、子兴从外部总写,此是从黛玉眼中,写内部亲见。里外合写,则荣、宁二府跃然纸上矣。
黛玉初到贾府,处处小心,写孤女心理逼真,亦黛玉早慧多感也。贾母、王夫人、凤姐、宝玉等人,均一一从黛玉眼中描出,方呈新鲜之感,如由作者一一介绍,则平铺直叙,不成文章矣。
两首《西江月》,是从世俗人眼中写宝玉,则宝玉于家于国无望,确是假宝玉也;然自反正统思想之人观之,正是写其不受封建传统之羁绊,不受诗礼之拘系,不走科举仕宦之路,不屑程、朱理学训教也。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一语,是当时反程朱理学思潮之透露。自明以来,反理学者咸以为程朱曲解孔孟,故颜元云:“须破一分程朱,方入一分孔孟。”戴震则说:“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他还责问塾师说:朱文公与孔子相距二千年,何以知其然?塾师无以应。故当时先进的思想界咸以程朱曲解孔孟,是杜撰之说。雪芹于宝玉的“戏言”中,故作透露,深欲读者知其用意耳。此实是“真事隐”也。
【校记】
〔一〕本回回目比较复杂:己卯、杨本同庚辰本,唯“都京”作“京都”,据改。甲戌本作“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蒙本、戚本、列藏、甲辰、舒序、程甲诸本均作“托内兄如海酬训教,接外孙贾母惜孤女”,舒序、程甲文字有小异,舒序作“酬闺师”,“惜”作“怜”,程甲作“荐西宾”。
〔二〕“黛玉答道”及以下七字,下句“黛玉一一回答,又说道”九字,庚辰本缺,据己卯本增。
〔三〕“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及以下八字,庚辰本缺,据甲戌、己卯本增。
〔四〕此两句各本歧异甚大,此处据列藏本校改。为便参考,兹将各本文字移录于下:庚辰本“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甲戌本“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己卯本略同甲戌本,“笼”作“罥”,下句作“似笑非笑含露目”。杨本上句同己卯本,下句作“一双似目”。蒙府、戚序、戚宁本“罥”作“罩”,下句作“一双俊目”。舒序本作“眉湾似蹙而非蹙,目彩欲动而仍留”。程甲本同甲戌本,甲辰本同程甲本。从各本文字来看,列藏本是最准确的。详细研究,请见拙著《石头记脂本研究》中的《论梦序本》一文。
〔五〕“更好”以下十九字,庚辰本脱。此据己卯本、甲戌本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