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
题曰: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二〕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正〔三〕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清廷大力提倡程朱理学,提倡妇女守节。夫死,守节三十年者为“节妇”,夫死殉夫者为“烈妇”,未婚夫死而以死殉者为“烈女”,各树贞节牌坊,免其赋役。故愚民殉死者成风,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雪芹于书中写一守寡之李纨,且写明其幼时所受教育,皆封建礼法正统教育,则其安能不心如死灰乎?此戴震所言“以理杀人”之又一形态也。雪芹虽以平淡叙事之笔写之,而其无情揭露之意已不言而喻矣!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业,(一段话,逼真写出当时世情,“女子无才便有德”一语,足见封建社会贱视妇女之甚。在此语下,不知埋没多少人才。)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诗而已。(以上数语,写李纨虽生犹死矣!雪芹不能明谴,却以此春秋笔法写之,读者当知其用意。)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四〕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五〕,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小民无处可告,何处有“青天”乎!)
再叙雨村。
拐人已是可恶,拐后一卖再卖,其罪更甚。此亦当时社会相。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实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最忌人揭其出身,门子却偏去触他痛处。)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生意”二字,倒是实话。)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小蓄了发,充了门子。(甲戌批:“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说得好听耳。)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说得真好听。)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说得倒是一片正义。奈行不通何!为当时“盛世”再描一笔!
门子是公门老奸。公门中岂止此一人乎?则写此一人亦可见其余也。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确是实话,写透世情。甲戌批:“骂得爽快。”)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确实如此,门子久在公门,闻见多矣!甲戌批:“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说透世情,古今一理。)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六〕
“护官符”,写透官场,写透世情,雪芹秉正义之笔,写官场种种黑暗,令人触目惊心,读史家之正史,能有此追魂摄魄之笔否?
康乾盛世,其高官都有贪黩劣迹,如康熙朝之徐乾学、高士奇、李光地、王鸿绪等,皆为贪官,乾隆宰相和珅,更是大贪污犯,雪芹写此一桩小小官司,亦即小见大也。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只是金陵应天府地方官,而“护官符”所书,皆高官显宦,大富大贵。雪芹着此一笔,实亦揭露当时之权贵也。切勿仅仅作俗谚看。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甲戌批:“早为下半部伏根。”)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可见其连络有亲之网络遍布各地。)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甲戌批:“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故如此断法。”
四家连络有亲数句,对照康乾之世之官僚权贵集团,则雪芹之意深矣!此书所云不敢干涉朝廷云云。皆遮饰之词也。雪芹真善言者。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所谓“官匪一家”也。)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七〕,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又点当时之世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大鱼吃小鱼耳。)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就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所谓视人命如草芥也。)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问得好。)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八〕的。”(始料所不及。)雨村骇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拐卖人口由来如此!
权贵子弟其横如此,可为世鉴,然此类事何处何时无之。雪芹写一薛蟠亦写尽官僚世家子弟也。
原来竟是恩人之后,看你如何处置!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事有凑巧。)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渴望脱却苦海。)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几句话,为薛蟠定评。)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补叙英莲被拐后下落。
可谓人生无常也。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不问是非,却说是“他们的孽障”,雨村的心肝可知。)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九〕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雨村一番风凉话,竟说是梦幻情缘,归之宿孽,则自己已脱却干系,忘记前恩矣!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等事,门子尽知,又要当面说出,雨村怎能不忌?)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说得堂皇耳!)是我实不能忍为者。”(还要说一点门面话,聊以遮掩。)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贪赃枉法,也称“相时而动”,可叹可悲!)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拣有利于自己者干耳。)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此门子虽是沙弥出身,却十足是滑吏,于官与盗贼之间,玩弄如家常矣!此亦公门之鳞爪也。
“世上是行不去的”,一语直接点明,更无遮掩。雪芹借门子之口,直揭世情。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十〕‘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原来还要与拐子串通,可见官即是匪也。)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于门子口中可见官场之黑暗。
门子腹内诡计多端,想他自入公门以来,恐此类事已无数矣,于此可见猾胥之恶。此亦雪芹揭示官场之阴暗处也。若非如此写,岂能深知官场之弊?
雨村老奸巨滑,知此类把戏,难以掩人耳目耳!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起先说得好听,最后还是“徇情枉法”,可见封建官场如此!)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此门子自招也。)
“徇情枉法”,封建官场,大抵如此。
雨村“徇情枉法”断案后,又明写致书贾政、王子腾报告此事,则贾、王之责不可辞矣。雪芹轻轻一笔,写出此案之深根错节。亦写出贾政之“假正”也。
门子本想巴结雨村,不想却弄巧成拙,雨村死要门面,不愿让人知其落魄情状,此门子所意想不到者,才有以后结局。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十一〕,今年方十有〔十二〕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写薛蟠亦是写世情也。)
正写薛蟠,再为世家子弟特写一笔,不独写薛蟠也,亦是写张蟠、李蟠也。
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八字写其容貌举止。)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备选之制皆有品秩规定,雪芹此处亦略记其事而已。)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此点当系实情。)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此方是薛蟠真情。)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一语说破心事。)因此早已就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已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那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视人命如草芥,是真霸王也。)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活画一豪门公子,视人命如草芥。)
正写宝钗,此宝钗初见也。
初叙宝钗,即赞其品貌,并写其依贴母怀,留心针黹,不以书字为事等,则其自小便是淑女初型矣,人之禀赋固各有不同也。
薛家进京之意,详细写明,特别是宝钗乃进京待选,而薛蟠之意,只是为游览上国风光。
按清代有选秀女之制,三年一选,所选之家皆有品秩规定,年龄则十三岁以上十七岁以下,规定现任职官之女,孤孀从严,秀女入宫,则妃、嫔、贵人,下及答应,皆由帝命。宝钗此时十三岁,已及待选之年,然其母孀居,未必合选,雪芹此处亦略记当时世情,未必都依史事也。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十三〕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方便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不过借口耳。)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一语说透薛蟠心事。)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可见其母一贯放纵。)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其母放纵如此,竟可令其独居!)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补叙前面一段情事。
薛母之意,老诚务实。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一语点出薛蟠官司与王夫人的关系。)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王夫人亦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之力,则可见雨村枉法实为讨好贾府也。前已叙雨村明告贾政、王子腾,此处又写王夫人,并写其“才放了心”,则雨村枉法实奉其所欲也!雪芹之笔深矣哉!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岂知在内住着生事也不少。)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写得细密周到。)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岂知非但不能拘紧薛蟠,反而使他更加学坏。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此门大大有利于薛蟠,真是方便之门。)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袴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所谓沆瀣一气也。)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两句皮里阳秋之笔。)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对贾政重笔描写,实写其虚有其表也。)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梨香院竟成薛蟠的安乐窝。)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住在此处,如鱼得水,且有狐朋狗友,自然不想移居了。)正是:
渐入鲍鱼肆,反恶芝兰香。〔十四〕
写明梨香院位置,以为下文叙事之便。
始写宝钗与黛玉在一处,此简写一笔,恰是初见时情状。
薛蟠原先不愿住此,现在却竟是如鱼得水。
贾珍是族长,贾珍以后做出种种败伦之事,则封建家族、封建礼法可知矣!
【回后评】
此回回前诗直刺贾雨村,亦直刺封建官吏。封建官吏口口声声捐躯报国,及至见到“眼底物”(银子),则情不可舍,君恩可等以后也。此即乱判葫芦案之根由,亦封建官吏之普遍写实。
此回写李纨寡居生活。“竟如槁木死灰”一语,则李纨虽生犹死矣!雪芹写李纨,实写封建礼法之“以理杀人”也。
写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实写康、乾之世之官僚集团势力也。其实岂止此四家而已?读者举一可以反三也。
薛蟠抢人伤命,如若无事,写出世家子弟及其豪奴恶仆鱼肉人民之凶残。当其世,岂止一薛蟠而已!
贾雨村断案,明写“徇情枉法”,则封建之官场可知矣。贾雨村枉法断案后即报贾政、王子腾,并写王夫人亦“放了心”,则雨村枉法,非雨村一人之事,实与贾、王二府相关。于此可见封建官场之盘根错节。雪芹写此类事,看似与朝廷无关,实则是写封建朝廷之黑暗也。小民受害而无处可诉也。乾隆时民谚云“被盗经官重被盗”,言小民被盗后,告到官府,则种种敲诈,是再次被盗也。观雨村此案,则可略知其意矣!《红楼梦》固非仅写贾府一家之事也。
【校记】
〔一〕回目:各脂本同。程甲本“乱判”作“判断”。
〔二〕此诗仅见于杨本和列本,其他脂本均无。“身犹在”,列本作“躯犹在”;“或”,列本作“成”。均据杨本。
〔三〕“处,见王夫人正”六字,据各脂本增。
〔四〕按此句原作“日有这般姑嫂相伴”,“姑嫂”各脂本及程甲、乙本均同,独甲戌本作“姐妹”,依文理作“姐妹”是。
〔五〕“剪恶除凶”庚本无,据己卯、甲戌、杨本、蒙府、戚序、舒序诸本增。
〔六〕“护官符”小注,庚本无,其余各脂本皆有,己卯本见卷首带注夹条,此处据己卯、甲戌本文字。
〔七〕原作“逢渊”,据己卯、甲戌诸本改。
〔八〕庚本作“菊英”,己卯本作“英菊”,其余各脂本皆作“英莲”,据改。下同。
〔九〕“这英莲受”,庚本漏抄,据己卯本补。
〔十〕“老爷就说”四字,庚本漏抄,据己卯、甲戌、蒙府、戚序、杨本补。
〔十一〕“文龙”,庚本及各脂本皆作“文起”,独甲戌本作“文龙”,按其名为“蟠”,则其字当作“文龙”,故从甲戌本改,下同。
〔十二〕“今年方十有”五字,庚本无,据甲戌本补。
〔十三〕以上自“王子腾……母舅”共三十五字,庚本脱,各脂本均存。文字略有出入,此从己卯、甲戌本补。
〔十四〕回末联语,取自甲辰本,其他脂本均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