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一〕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文,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瘰,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关锁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旁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
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
须问旁观冷眼人。(甲戌批:“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是公人口吻。)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再点真假两字。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的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所以欢天喜地,写尽世俗人情。)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四字讽刺得妙。)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写尽世俗人情,故名封肃(风俗)也。)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此时雨村尚顾人情,未便讹诈。后回对付石呆子,便不如是矣!)封肃回家无话。
“扶侧作正”,谓妻死后将妾作妻。旧时称妻为正室,妾为侧室或偏房。《儒林外史》第五回:“王氏道,你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了填房。”《啼笑因缘》第十九回:“你若是跟着我,也许就把你扶正。”
娇杏之升腾与英莲之沉沦,自成对比。一是侥幸,一是应怜也!
雨村贪酷,此时已露其端。
纂,编纂、修纂。礼,《周礼》。仪,《仪礼》,儒家经典著作。清康、雍、乾之世,特重程朱理学,凡儒家经典,必以朱熹之注为准。雍正七年,谢济世着《大学注》《中庸注》,特意不用朱注,为人参奏,雍正判谢济世斩决,后又从宽免死,发军前效力。可见贾雨村擅纂礼仪,其情严重。雪芹写“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已经是笔下留情了!然即此轻描淡写,亦为历史留一鳞爪也!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世情固难事事意料也。)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甲戌批:“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
便为人上人。(甲戌批:“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雨村之升腾,亦自简捷,亦世情之一端也!)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四字是雨村定评。)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可见吏治如此。)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雨村之为人可知。)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奸徒本色,十足假人。)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不说贪污,却说“积的些资本”,语默而讽。)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为封建官吏画一形象。)
做官而积资本,其官可知,雪芹讽世,皆以轻描淡写之笔出之。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二〕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一段叙述,写出林家已衰落,既无亲支嫡派,又只一女,其家孤零可知。)
虽字如海,实已枯涸。
甲戌眉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
林黛玉于此初见。记住,此时黛玉五岁。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才六岁便有“旧症”,则可见其生来就有病矣。)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扬州古称广陵,地势广远而带丘陵,此处雪芹信笔而写耳。)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寺名好,智而能通。
身后有余忘缩手,(有余之时,世人皆不知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此时已晚矣。)
对联两句醒人,欲人智而能通也。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此语警策,未翻过筋斗,则阅世不深也。雨村刚翻过筋斗。)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老僧,邯郸之吕翁,亦蒸黍之逆旅主人也。雨村俗眼不识。)
见龙钟老僧,便不在意,雨村仍是热闹中人,虽翻过筋斗,仍无所悟,故必有以后一番夤缘也。
甲戌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境,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见了耳聋老僧便不耐烦,雨村总是俗夫,且是热闹场中人。故只以貌取也。)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意外之遇,文亦意外之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相互为用耳。)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意外之笔,意外之遇。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闲人口气逼真。)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
同姓便是同宗一族,商人信口之言,以下谈论,均离此不远,读者应注意,勿为所误。
堂堂一个贾府,却从商人信口闲谈中出来。
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甲戌批:“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枝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现在说不便攀扯,后回却拼命攀扯,从平儿骂声中可知,然则此时尚未尝到攀扯的甜头耳!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戌批:“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甲戌批:“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初描宁、荣二府。)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甲戌批:“‘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从外观望,俨然一派森森气象,未及萧疏,先观气势。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原来如此。领教,领教!)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坐享其成,安能长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数语道出衰败之原。)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此是警句,不论朝代,不论世家,其败总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果一代胜过一代,则安能败乎!)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一语说尽多少世家大族,然世人只见其峥嵘险峻,不见其内囊将尽耳!
揭出一代不如一代,真是醒人之笔!真是末世气象!
揭出诗礼、教育两事,可见诗礼、教育已是虚事,侧写一笔。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三〕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宦门世家,如此光景。为当世写照。)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胡羼”“高乐”,逼真旁人闲论口气。)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可见其教育之差!诗、礼亦已尽废矣!记住,此是宁府。)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说罢宁府,再说荣府。)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甲戌批:“因湘云,故及之。”)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甲戌批:“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此语未必是实。)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甲戌批:“嫡真实事,非妄拥(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宦门子弟,易登仕途,写出当时世情。)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真是奇闻,历代所未有。)
借冷子兴之口,先将宁、荣二府作一描画,然听其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自幼酷喜读书,观其后行事,实徒有读书之名耳!亦雪芹讽世之笔!
“不想次年”信口雌黄耳。程、高不辨冷子兴口舌,竟改为“不想隔了十几年”,胡适竟以改笔为是,遂误尽世人,可叹!可叹!
贾宝玉于此初见。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雨村似是别具只眼,实亦猜测之词。“只怕”二字,便已分明。)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酷爱读书,却是如此识见。)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小人大思想,雪芹故作此笔,其语亦亦大亦小,亦庄亦谐,令人不可捉摸也。)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如此说来,则贾政未能多读书矣!)
政老爹竟以小儿抓周为凭,断定此儿将来,足见此公昏昏。
奇语,闻所未闻!
更奇。
切勿以为雨村睿智,实亦贸然言之,故作高深耳。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好世道,雪芹故作歌颂之辞耳!)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既是盛世,何来残忍乖僻之邪气?)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明末之李卓吾,清初之顾炎武、黄梨洲、王船山,皆深沟大壑之人也。)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正邪二气搏击掀发而赋人,则正邪二气之合也。)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秉正邪二气所生之人,皆高人逸士之属,则邪气非复大恶,文章一转,前文所说之大凶大恶之气,已化而为善矣!奇哉此论!)
此文武周孔直至周程张朱,细味之,实理学之道统也。
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一段,自韩退之《原道》来,以下为雪芹所续,特意点明周程张朱,是特笔也,其反对面,则不能明写矣!
“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凡反朝廷、反正统思想者,皆只能居于沟壑。
秉正邪二气所生之人,不为情痴情种,即为高人逸士,如许由、陶潜之属,真是奇论怪论,然则邪气已合于正气矣!贾宝玉是秉正邪二气所生,此点要紧!
归结到“成则王侯败则贼”!此语石破天惊,然则王侯与贼,只是成败之异耳!清初黄宗羲说:“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唐甄则说:“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依黄、唐之说,则成亦贼也!吾于雪芹成王败贼之论中,似闻黄、唐之余音!况复更加雨村说“正是这意”一语,语气加重肯定。读者应细味此数语。方不负雪芹深意。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爱新觉罗·永忠《延芬室集》有题《红楼梦》诗三首。其眉端有其堂叔弘旿墨批云:“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予曾见《延芬室集》原稿及弘旿亲笔原批。其所提“碍语”一事,至为关键,当于回后评之。甲戌批:“《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甲戌批:“又一个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甲戌批:“说大话之走狗,毕真。”)
初提甄府。
甄家与贾家,实为一家,雪芹故以变幻之笔写之,至后文便可知!
原来雨村曾在甄府坐过馆。
甄宝玉初亦贾宝玉一流人物。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雨村也曾在甄府过。)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甲戌批:“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对当时男尊女卑之制,是石破天惊之语。甲戌批:“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齿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虚写一笔耳。)
一段奇奇怪怪之论,亦小人大思想,亦真亦幻,亦庄亦谐。初时甄、贾宝玉不可分,后文才见其异,惜雪芹后文不可见矣。
一段奇奇怪怪之论,为他书所无,然“女儿”二字,比佛祖还尊,则作者特重女性之意明矣,虽以奇谈怪论出之,即所谓“假语村言”也,然则透过“假语村言”,作者真意亦可知矣!
甲戌眉批:“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雨村前论贾宝玉,以为是高人逸士之流,甚至成王败贼,此处论甄宝玉,则说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其言似相反,其意实相通,然甄宝玉后来与贾宝玉之殊途,竟走仕途经济之路,则非初时能预知也。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再回论贾府。)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甲戌批:“原也。”)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四〕前妻所出,名迎春。(甲戌批:“应也。”)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甲戌批:“叹也。”)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甲戌批:“息也。”)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甄贾二府合而论之。)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回应林黛玉。)——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此处先一提。)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王府批:“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再论贾政、贾赦之后。)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顺口谈贾赦,即带出贾琏、熙凤。)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甲戌批:“另出熙凤一人。”)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蠲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甲戌批:“未见其人,先已有照。”)
王熙凤初提。
数语先将熙凤总描。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又归到正邪二赋。)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账。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虽是闲谈散论,仍归正邪二气本题。
【回后评】
宁、荣二府,两大世家,何从说起,借冷子兴闲谈演说,则一一介绍,纲举目张,读者未深入《红楼梦》而已了然宁、荣二府矣。雪芹深知近世所称之接受学也。
正邪二气一大段,数十年来,予未得其解,亦未见解人。近日忽悟为雪芹以假语村言,写程朱理学与反程朱理学之斗争。观其孔、孟、周、程、张、朱之论,实理学之道统也。其另一面,则不复能明写矣。然被压至深沟大壑,则亦实写也。明末李卓吾,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诸人岂不如是乎?尤其是正邪二气相搏,秉此二气而生者却为高人逸士,甚至有陶渊明、唐明皇、宋徽宗、倪云林之属,则其气何恶之有?于此可以思过半矣!
窃以为雪芹之书,其事则亲身经历并取之故家、亲友及社会见闻,哀其往也。其思想则受当时程朱理学之强化及反程朱理学斗争之影响,雪芹因受激发遂作此书,遂有此一段假语村言。要之,亲身所历,故家之哀,程朱理学斗争思潮之激荡,社会现实闻见之感发,是此书撰作之原也。细味贾宝玉秉正邪二气搏击而生,只此一语,即令人深思矣。况宝玉复反对仕途经济,不愿读书,不愿考试,实亦反程朱反科举也,细思之,则其意自明矣!此意是否有得,姑书于后,以待天下之高明。
书中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一段,本之韩退之《原道》,《原道》只及孟子,孟子以下为雪芹所续,直续至“周、程、张、朱”,则理学之道统可知矣,雪芹之用意亦可知矣!“成则王侯败则贼”一句,甲戌、庚辰、舒序三本同,其余各本,包括己卯本,“王侯”皆改为“公侯”,可见“王侯”一语,确是“碍语”,如无碍,又何必改?予前已批出清初黄宗羲、顾炎武至唐甄诸人之语,然此语实更涉雪芹当世之现实政治斗争。康熙晚年,诸王子争位,雍正获胜,胤禩、胤禟、胤禵均失败,胤禩、胤禟被赐令其自己改名为“加冰鱼”“讨厌”(据第一历史档案馆张书才兄见告,此是最新更译,原译为“猪”“狗”是误译,“加冰鱼”,意谓已经被冻僵的鱼),后即被诛灭,胤禵被终生监禁。曹雪芹舅祖李煦因曾为胤禩买女子,被判斩决,后改发打牲乌拉,终于冻饿而死。曹于雍正五年底被查处,六年三月被抄家,七月又被查出曾于江宁织造衙门左侧庙内藏胤禟镀金狮子一对。曹、李两家,均在雍正即位后不久败落。此真“成则王侯(胤禛)败则贼(胤禩、胤禟、胤禵及相关诸人)”也。雪芹以此轻淡闲语出之,实隐此实事也。乃弘旿以批语提示“恐其中有碍语”,以泄其秘,于此可知各本改“王”为“公”,更非寻常之改矣。予亦因弘旿此批,而得窥康、雍间争位斗争之蛛丝马迹矣,此真雪芹之“一把辛酸泪”也。或曰:弘旿实曾看过《红楼梦》,故看出其中之“碍语”(隐秘),因恐事发受祸,故说“终不欲一见”耳。如真不曾见,则何以知其有“碍语”,更无须“恐”矣。此说不为无理,故为记之。
【校记】
〔一〕回目:各脂本同,杨本“逝”作“游”。
〔二〕“兰台寺大夫”,庚辰本作“蓝台寺大人”,从甲戌、己卯、蒙府、戚序、杨本、甲辰诸本改。
〔三〕“与荣国公”四字,庚辰本无,从甲戌、己卯、杨本、蒙府、戚序诸本增。
〔四〕此句各本歧义颇多,庚辰本作“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甲戌本作“赦老爹前妻所出”,己卯、杨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蒙府、戚序本作“赦老爷之妾所出”,甲辰本作“赦老爷姨娘所出”,舒序本作“赦老爷前妻所出”。此从甲戌本改“政”字为“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