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瞎?
尚昀发了话,节目录制当天,光头还真把他叫来了。
录制棚里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地忙碌,光头作为小头目,在场边陪着尚昀说话。
“给她排在第一个录,你等下就能看到了。”光头抛给他一瓶水,再把手里的资料夹递给他,“访谈都有提纲,个人情况里面也有,你看看。”
尚昀接过资料夹:“你牙疼?”
光头脸色不太好,摸了摸后脑勺:“我本来不想让她录的,毕竟她家那情况……是吧?万一节目播出后,有人在路上认出她,给她泼硫酸不是造孽吗?”
尚昀倒不意外光头这么想,他知道自己这位发小虽然外表糙汉,但心思细腻,体贴起人来总是春风化雨。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马上就要登台了。”
“我没拦下来。”光头愁得嘬牙,“有人直接把她的履历递到制片那儿去了。”
“谁递的?”
“孙芸,公司合作律所派来驻场的律师。就舞台旁边那个,跟祁恬在一起的。”
光头抬了抬下巴,尚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先看到的却是人群中的祁恬。
她穿了条墨绿色的羊绒长裙,脑后挽个低髻,用珍珠发夹固定,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身前一个短发女生帮她描眉。
那女生倒是职业化的打扮,姜黄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袖子挽到手肘。
场中暖色的主灯打着,轮廓灯在祁恬身后和侧面点亮,羊绒柔软的材质让墨绿色在灯光下折射出水波一样的纹路,隐隐变换着色调,将她端坐的身姿勾勒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祁恬好像感到了尚昀的注视,她忽然睁眼,避开孙芸手中的腮红刷,扭头望来。
上万流明的灯光瞬间照落眼底,仿佛无数星光坠入,祁恬茶棕色的眸子被映得近乎透明,好似蒙了一层剔透的冰。连衣裙V字形的领口随着她侧头的动作敞开了些,露出一截纤细的锁骨,在深色领口的衬托下几乎要发出莹白的光。
光头下意识地转开视线,尚昀却迎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诧异,微笑颔首。
祁恬惊讶的神情很快隐去了,定定看他几秒便不再理会,扭头继续化妆。
尚昀拿着资料夹扇了下:“她跟那位孙律挺熟?”
“听说是她大学学姐。”
“R大的?”
“我没怎么打听。”光头叫来一旁忙着控场的小李:“孙律跟祁小姐关系怎么样?”
小李早就从网上熟知祁恬的壮举,此时正一边将本人与事迹对上号,一边对着板子确认录制流程,嘴里也不耽误八卦:“关系应该挺好的。她俩都是R大毕业,差了两届。我听说祁小姐刚开始不想上节目,是孙律替祁小姐报上名她才来的。孙律为了确保祁小姐能被选上,还请节目组的人喝了几次奶茶。”
光头不乐意了:“我怎么没喝着?”
小李抿嘴一乐:“谁让您老跑外勤呢?”
光头打发他走人,看了祁恬两眼,跟尚昀低声嘀咕:“你说孙律是不是缺心眼?这种时候让她学妹来录节目。”
“可能没想那么多吧。”尚昀不置可否,“祁恬能让她知道自己在找人,两人关系不会差。”
“找人……你说她能找什么人。”光头摸着下巴问他,“我这两天看资料琢磨啊,她要找的人叫什么……宋旭晟。我寻思着这名儿跟祁恬也不沾亲带故啊,这丫头怎么就想找他呢。”
“资料里没写原因?”
“没写,要不我奇怪呢。”
尚昀翻了翻资料夹,正好翻到祁恬的简历页。“哎,对,你也看看,我之前是真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是个学霸。”光头显然之前看过,此时一脸惋惜,“要不是祁连山出了事,就她这履历,早被知名律所挖走了,哪能到现在还没个正经工作。”
薄薄几页A4纸,一条条闪闪发光的记录,光头第一次看的时候差点被闪瞎狗眼。
“对了,说起找人……”光头打量着尚昀的神色,声音压低了点,“你要找的姑娘怎么着了?有进展没?”
尚昀翻资料的手顿了下,摇了摇头。
“摇头几个意思啊?”光头追问,“一点进展都没有?电话号码呢?电话号码陆局总得给你一个吧。”
尚昀看向他:“没有,没给。”
光头深吸口气,冲天上一拱手:“绝了,我陆叔真是绝了。”他放下手,见尚昀还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儿,恨不得摇他两下把人给摇精神点,“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啊?找你爸想点辙?都是老哥们了,陆叔不给你面子还能不给你爸面子?”
“这事还没到劳烦老爷子的份上。”尚昀笑笑,“我再想想办法吧。”
说着他将随意翻了几页的资料夹合上,抬头向舞台望去。
祁恬已经化完妆了,静静地坐着等待上台。她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肩平腰直,面如白玉,一双桃花眼微敛,坐出了闹中取静的架势。
尚昀忽然觉得她与周围明妆丽服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祁恬的美其实是一种由内而外、自信张扬的明丽,舒朗开阔、清媚大气,并不需要什么巧手装扮。
如果没有祁连山的事情,她应该正处于最好的年华,自由自在地在热烈天光下悠然盛放。
她不应该被拘束在这里,不应该出现在声色犬马的娱乐场,被人品头论足。
望着她正坐如钟的身姿,尚昀罕见地动了点恻隐之心。
“要不你搞出点现场事故,别让她录了。”
“那老板该让我滚蛋了。”光头拒绝,“我前两天网宣都没让他们放祁恬参录的消息,怕她来节目组的路上出事,上个社会新闻。”
“你可真够操心的。”尚昀收回视线,轻笑一声,“第一期节目一共就四个人,今天录完夜里剪辑,明天正片就全网首播了,你能帮她瞒多久?”
光头咂了咂嘴:“说的也是。”
事已至此,尚昀懒得再琢磨,把资料夹还给光头:“她要找的人是谁?我在资料里没看到照片。”
所有参加录制的素人都会提前给节目组提供若干张照片,以便录制时将图片投放到大屏幕。
“我听说她今天才交的照片,可能还没来得及放进来。”光头歪着身子向房间另一头张望,“你等我问问编制组。”
他正说着,墙角堆满电脑器材的地方突然冒出个脑袋,左右看了看,一眼瞄到光头,飞快地冲过来。
“赵哥。”来人一头乱糟糟的黄毛,满脸熬夜后的萎靡,“你们赶紧调整拍摄顺序,那人不能录。”
光头一怔:“谁不能录?”
“祁小姐。”
“……为啥?”
“她提供的照片不对。”黄毛有点烦,之前准备的素材全白瞎了,“我跟制片沟通过了,制片让换人。”
光头刚替祁恬操完一堆乱七八糟的心,这会儿突然心想事成,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黄毛见他没反应,塞给他一张16开的相片:“你看看就知道了。”
尚昀心里好奇,从光头手中把照片抽过来看,一时没忍住,笑了。
录制计划突然调整,整个场地乱得鸡飞狗跳、欣欣向荣。
祁恬从台下退到房间门口,隔着人群看了眼还在跟工作人员据理力争的孙芸,她满脸愤慨,企图把祁恬塞回录制名单。
要让学姐的心意白费了。祁恬垂下眼,微微有些歉意。
孙芸比大她两届,是法学院众所周知的热心学姐,虽然她总会在提供帮助时用力过猛,给当事人带来些不便和尴尬,但谁也不忍辜负那份毫无保留的纯善。
祁恬也是。
她可以谨慎提防一切怀有目的的试探和援手,但面对学姐的赤诚心意,她说不出“不”字。
祁连山入狱后,连母亲王美佳都指责她罔顾人伦,是孙芸特意请了假,等在看守所门口,见她出来的瞬间红了眼眶,将她拉进街边饭馆,给她点一碗热气腾腾的卤肉盖饭。
她像个真正的姐姐,一边盯着她吃饭一边关心她的处境,絮絮地问她最近延迟毕业顺不顺利,工作找到没有,今后有什么打算,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彼时祁恬刚在看守所的探视间内与祁连山彻底撕破脸,白刃见血、互插双肋。孙芸的关怀像雪天里的一杯温吞水,将她那颗冻得梆硬的心捂出丝热气,高筑的心防裂开一线,她告诉孙芸自己想找一个人。
祁恬据实相告是不想辜负学姐的善意,她没想到孙芸真的记在心里,短短几天就借着工作之便把她塞进了“为爱寻找”的参录名单。
可惜,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站在她这边——如果参录就能找到宋旭晟,被大众知道长相其实也没什么,但她无法满足节目组的录制要求。
叹了口气,祁恬趁乱离开现场。
逆着人流往走廊西边的楼梯走,祁恬低头给孙芸发了条消息,告知她自己先离开,请她不要再费心了。
走到楼梯口,小李从楼下跑上来,见到祁恬一愣,随即松了口气:“正找你呢,快来。”
“干什么?”
“赵哥找你有事,让我带你去他办公室待会儿。”
祁恬皱了下眉,想起刚才在录制现场惊鸿一瞥的尚昀和光头:“你说的赵哥是赵钦吗?”
“对,他是我们导宣部的经理,你认识?”小李说着要带她去光头的办公室,祁恬向后退了两步。
距离上次不愉快的见面刚过去六天,祁恬怀疑尚昀和光头都没少关注自己家的事,她一点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她今天是孙芸带着来节目组的,如果来之前知道光头在这家公司工作,她根本不会来。
“我跟赵经理不熟,他找我应该没什么要紧事。”祁恬轻巧地绕过小李,疾步向楼下走去,“麻烦你跟他说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哎!”小李在后面急着叫她。
祁恬站在一二层之间的转角,回头看了眼:“我真的有事,请你转告他,谢谢。”
说话间祁恬走完最后一截楼梯,裹紧大衣向门口走去。
大门外刮着寒风,初春的阳光不暖,但很亮,刚从大堂出来,明暗的突然转换让她眼前骤然一白,祁恬猛地闭上眼,听见有人在喊她。
“祁小姐!嘿,这、这儿呢!”
重新适应了户外光线,祁恬睁开眼,看到光头站在吸烟亭外,一手夹烟,一手使劲挥着,正挤眉弄眼地招呼她。
在他旁边,尚昀半侧着身蹙眉看来,腋下夹着个资料夹。
祁恬心里“啧”了声,咬着舌尖过去了。
“赵经理。”她站在离光头三步开外的位置,不肯再往前走,“有事?”
光头看出她嫌弃烟味,干笑两声,狠吸几口把烟掐了。一边挥着烟气,一边拍了下尚昀的肩膀。
“我这兄弟说你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去我办公室,所以我们就干脆到楼下堵你来了,反正要走只有这么一个门。”
祁恬视线往边上一瞟,还没等她说话,尚昀忽然问道:“眼睛不舒服?”
祁恬一怔,还没想好怎么说,尚昀又接了句:“受过伤?”
祁恬的脸瘫下来,下意识地揉了下眼角,没吭声。
光头惊诧:“昀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祁恬不说话其实就是变相默认了,尚昀怕她多想,特意解释道:“我有个朋友也这样,参加……工作时眼睛受伤,后来虽然治好了,但遇到光线突变的环境还需要个适应过程。”
祁恬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聊,她向身后看了看:“我去买瓶水,二位有事找我的话,店里说?”
大楼一层的底商有个规模挺大的连锁便利店,门口有三个收银台,里面五排货架,六七个卡座摆在货架后头,供来店消费的人休息吃饭。中午的饭点已经过了,便利店里没人,祁恬拿了瓶水,随意找个空位坐下,对光头和尚昀笑笑:“稍等,我吃个药。”
她从大衣兜里掏出便携小药盒,倒出两颗白色药片就水吞了,把水瓶拿在手里转了转,抬头问道:“赵经理找我什么事?”
光头满肚子问号,想问她吃的什么药,又想问她眼睛怎么受的伤,但祁恬双肘撑在桌上,手里握着矿泉水瓶,歪着头,唇角微翘,视线有些散漫,并不特定落在谁的身上。素白的一张脸,为了摄像化了舞台妆,妆感浓重,像糊了层假面,愈发显得冷淡和戒备。
于是光头的话到嘴边又绕了回来。
“你是真心想参加这个节目吗?”他把资料夹从尚昀手中抽出来,问得有点郑重,“虽然我不太建议你现在参加,但既然你报名了,如果还想录,我可以帮着跟制片沟通,你尽快把需要的材料备齐,我安排你在后几期参录。”
“我不想录了。”
祁恬答得太干脆,光头一时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
尚昀似乎早已料到,短促地笑了声。
说实话,那笑声很好听,但从尚昀嘴里发出来,就莫名带着点诸如嘲讽、意味深长等让人不太舒服的意味。
祁恬皱眉看了他一眼:“小尚总想说什么?”
“没什么。”
尚昀坐在斜对面的卡座里,手肘撑着扶手,整个人放松地靠住椅背,眼睛不像上次见面时那么暗沉,含了点明亮的笑意,正懒洋洋地打量她。
祁恬见不得他舒坦,向后一靠,双手环胸。
“小尚总,有话直说,别来你们生意场上那一套,说一半藏一半,云遮雾绕的,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尚昀的视线终于准确地落到祁恬身上。
他注视祁恬的目光说不上是审视还是什么,但终究带着点不轻不重的压迫感,让向来吃软不吃硬的祁恬下意识地张开了满身的刺。
她露出个艳光四射的笑:“怎么,说中您的心病了?我爸送的卡,没给您惹麻烦吧?”
尚昀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漆黑的眉眼稍稍压低,眸底映着白炽灯的光,透出点兴味来。片刻后他轻哼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了。
光头有些错愕,他几乎没见过自己哥们在与人交锋的途中主动退让,正想说什么,被尚昀在桌子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看我干吗?说正事。”
祁恬的视线也移过来:“赵经理,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你们商量好的是吧?挤对人都掐好了点儿一起来!
光头被这俩货搞得头疼,没好气地把资料夹翻开了:“祁小姐,你到底怎么想的?如果你一开始不报名参加节目,我能理解,毕竟你家现在情况特殊。但你既然报了名,人也来了,怎么说不录就不录了?”
“这不赖我。”祁恬不背这个锅,“是您手底下的人突然通知我,说录制顺序调整,我不用录了。”
“那你不好奇为什么突然不让你录了?”
祁恬动了动嘴皮,没吭声。
光头顺理成章地把她的反应理解为心虚:“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
将资料夹里的相片推过去,光头曲起指节磕了两下桌面:“美女,你要真不想录,提前说,有的是人排队想露脸进军娱乐圈。你来都来了,拖到上场前才交照片,交的这是啥玩意?你当我的人前期准备工作不要钱还是怎么着?大家为这节目熬了好几宿,你怎么能这样呢?”
祁恬盯着照片看了片刻,终于承认:“抱歉,我太想参加了,所以把照片处理了下……但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她觉得这张照片处理得还可以。
照片上的男人理着板寸,修眉凤目,鼻梁挺直,削薄的唇勾着点炽热桀骜的笑,正侧脸望向镜头外。
这张脸上的五官单独拆开都很好看,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眼熟,但合在一起却显得格外怪异。
因为五官间的比例不协调。
光头抬手把相纸遮住一半:“眼睛,当红小生的。”手往上挪了下,“嘴巴,金马影帝的。”
“鼻子看着是个女星的……板寸你从谁脑袋上扒下来的?”光头说到最后一摊手,“祁小姐,虽然你把五官拼在一起的时候用P图软件统一了肤色,但怎么说呢……你是不是觉得我瞎?”
他混娱乐圈快十年了,一双眼睛毒得可以瞬间看出整容脸到底整了哪些地方。祁恬这张图拼的,简直侮辱他的智商。
祁恬垂下眼,浓密的眼睫涂了睫毛膏,又长又翘,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对不起。我没有要找的人的照片,只能出此下策。”
她道歉的语气很诚恳,让光头好像一拳砸进棉花里,再说下去就显得他小心眼了。
正打算捏着鼻子自认倒霉,光头忽然觉得不对:“你没有要找的人的照片?怎么可能?”
“我手机坏了,资料没备份,这是我按印象做的。”
祁恬也很郁闷,早知道情人节那天就不去刺激祁连山。现在可好,许姝雯曾经发给过她的宋旭晟的素描照没了,那时她觉得找宋旭晟这件事跟自己毫不相干,压根没往心里去。
素描照找不回后,祁恬仔细回忆了下她与许姝雯相处的点滴,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只看过一次宋旭晟的照片,那是张小得跟大头贴似的破纸片,被许姝雯当宝贝一样藏着。祁恬看的时候还怀疑过是不是许姝雯偷拍的,拍的时候还被宋旭晟发现了,要不那男人怎么会笑得那么嘚瑟。
“做得真的那么差劲?”祁恬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挺自信的,绝不是随便拼张图来糊弄节目组,“我觉得跟原图至少像个百分之九十。”
……还来劲了。
光头木着脸,觉得自己跟这位刚毕业一个月的姑娘大概存在代沟,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光头的表情太憋屈,坐在一旁安静半天的尚昀忍不住扭头轻笑,那笑声刚冒头就消失了,像个含混的咳嗽,戛然而止,不给人留揣摩的余地。
光头委屈地看向他。
尚昀屈指抵住嘴唇,拿过资料夹向后翻了几页。
“祁小姐,资料上写着你要找的是个男人,叫宋旭晟。”
“是。”
问话的对象变成尚昀,祁恬下意识地挺直腰,肩颈线条微微绷紧,如临大敌的架势。
“他跟你的关系资料里没写。”
祁恬的嘴唇翕动,又抿住了,不说话。
尚昀打量着她的表情,揣摩了下:“情人?”
祁恬的表情活像被人塞了把耗子药。
尚昀忍不住笑了:“不是?我还以为参加节目的人讲的故事大多都与爱情相关。”
光头在一旁大力咳嗽,努力挽尊:“跟亲情相关的也有!”
尚昀眼皮都不抬:“祁家近三代就没有姓宋的亲戚。”
光头怔住。
祁恬也有些意外:“你调查我?”
尚昀放下资料夹,很讲道理的样子:“你送你父亲去双规的前一天,他给了我一张温泉山庄的VIP卡——这事你也在场——托这张卡的福,对他的调查有那么点牵扯到我。”
“虽然影响不大,只有这么点。”尚昀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比了条细缝,“但我谨慎惯了,在被约谈前又多收集了些资料。所以现在我对祁家的了解比你以为的要多一点。”
这么说的时候,尚昀微微抬着下巴,视线从半阖的眼皮下流泻出来,凉飕飕的,让祁恬突然有点不自在。
终于明白在墓园里,尚昀为什么要抓着她的痛脚一条一条踩了。
“不是情人,也不是亲戚。”祁恬揉了下眉心,“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个必须要找到的人。”
“这可有意思了。”尚昀笑出声,“祁小姐不会是要找个仇人吧?”
“……算是吧。”
“这个节目的主旨是为爱寻找,祁小姐却为了寻仇而来——”
“我已经道过歉了。”祁恬隐约有些不耐,她直觉尚昀在找碴儿,“是我一开始想岔了,想投机取巧,还好最后没录成。如果给节目组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请赵经理列个单子,我照价赔偿。但我应该没有什么对不起小尚总的地方吧?那张卡是我爸送的,您也接了,别说得自己好像是个受害者,从法律上来讲,您这属于非国家人员受贿罪。”
尚昀顿了下,神色莫测地盯住她——卡是祁连山直接塞进他兜里的,祁恬看得一清二楚,却还怂恿他收下。她是憋着坏地坑祁连山,连带想把所有跟祁连山有关系的人一网打尽,丝毫不考虑会不会误伤。
光头哪可能真列什么单子让祁恬赔,他觉得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再说下去就显得他们有点欺负人了,便拿胳膊肘拐了尚昀一下,想把资料夹拿回来。
但尚昀捏紧了边角没撒手。
“我刚才听说,祁小姐其实本来不想参加这个节目,是你的学姐孙芸强行给你报了名……”
“跟学姐没关系。”祁恬飞快地打断他,寡淡的眼神变得有些尖锐,似乎很怕他们把账算到孙芸身上。
尚昀挑了下眉,忽然觉得有点意思。
“学姐跟我说有这么个节目要拍摄,让我来试试。我答应了,之后准备材料什么的都是我自己做的。”
这姑娘把一切指责都干脆利落地认了,却不愿提起孙芸半句,巴不得将那位学姐撇得干干净净。这样欲盖弥彰的做法,简直是毫无反抗地把软肋递到他们手里。
“她让你试你就试?”
祁恬没说话。
该怎么说?说她因为从小得到的关爱少,母亲的视线永远在父亲身上,父亲的关注点永远是别人家的儿子。所以长大以后,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来自她人的善意?
她说不出口,但尚昀还在等答案,因此她斟酌片刻,干巴巴地道,“学姐人很好,不会害我。”
尚昀突然从那张明艳的脸上看出点傻气。
头顶的白炽灯闪了几下,好像是镇流器出了问题,忽明忽暗间,刺啦刺啦的电流声顺着毛孔往耳蜗深处钻,直钻到人的心上,像是谁在拿着针刺他。
眸光暗下去,尚昀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让人不那么愉快的往事。一样的傻气,一样对责任大包大揽,一样想把所有人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哪怕那羽翼连毛都还没长全。
便利店的门口忽然响起迎宾曲,有客人进来了,尚昀听着收银台结账的声音,漫不经心地看向手里摊开的资料。
祁恬这份让光头艳羡无比的简历他其实早就看过了,甚至他得到的资料比光头这份更详细。
所以他知道祁恬到底有多优秀——
R大法学院优秀毕业生;
R大学业校级奖学金一等奖三次、二等奖一次;
R大优秀学生干部;
R大法律援助中心优秀志愿者、法援之星;
区人民法院申诉立案大厅诉讼服务志愿者工作奖A等;
参与搭建体系建设课题五次,市级立项一次。
这姑娘敏而好学、天资优异,她闪耀的内在远比漂亮的外表更亮眼,因为她的内在凝结了无数执拗、倔强与挣扎,是她不愿显露人前的心血。
因此她哪怕化浓妆、着华服,坐在乱糟糟的导录厅里,都能把折叠椅坐出出庭辩护的气势,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尚昀是真的觉得可惜。可惜她一腔孤勇,最后却无法用自己的天赋和多年来的努力回馈社会,无法用她微小却坚定的力量,去一点点改变现实中的种种不公。
但是在这个社会里,真正让正义无法被击败的根源,不就在于有的人可以按捺住本能的恐惧与愤怒,遵从内心的理性和原则,并以真正的勇气一以贯之地去坚守吗?
任何能够守住内心的光和热,敢于说出“这样做不对”的人,都值得被呵护。
店里的客人离开了,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尚昀斟酌许久,终于开口。
“你已经有律师执业资格证了吧?”把资料夹丢还给光头,尚昀搓了搓手指关节,“去跟你那位人好心善的学姐打个商量,让她把你挂到他们律所去。”
“……为什么?”话题转得太快,祁恬一时跟不上他的节奏。
尚昀扫了眼她因为疑惑而微微张开、涂着正红色唇膏的嘴,斯文一笑:“海睿律所长期服务欢腾影视公司,他们的驻场律师却擅自泄露节目组录制计划,造成拍摄进度延误。你说下次再签委托合同,欢腾影视还会考虑海睿律所吗?”
祁恬猛地攥紧手指:“你在拿学姐威胁我?”
“你也可以换一种不那么伤感情的理解方式。”尚昀双肘撑在桌上,十指松松交握,笑得俊美极了,“比如,你可以认为其实我是在帮你。”
祁恬深吸口气,试图跟他讲道理:“枉顾学姐能不能在律所里说上话就要我去挂靠,你认为这是在帮我?而且赵经理只是部门经理,他能影响欢腾影视的决策,还是你能影响?”
尚昀含着笑,音色好像水面幽幽荡开的波纹:“你太小看你的学姐了,欢腾影视是海睿的大客户,所以他们派来驻场的律师必须是中高层,孙芸是律所的初级合伙人,招一两个实习生的权利还是有的,她没跟你说过?”
祁恬向后仰了下,像是被这个回答迎面打了一拳——她知道学姐毕业后发展得不错,但没想到不错到这种地步。
“至于欢腾影视跟不跟海睿律所继续合作,赵钦确实说了不算,但我说了算。”尚昀像是被祁恬的反应取悦了,笑得人模狗样,“欢腾影视有三个股东,分别是国资、港资和个人。我虽然不负责公司具体事务,但拿着公司24%的股份,另外两家法人股东在重大决策时要争取我的投票,所以这种小事从不驳我的面子。”
——原来你还是个低调隐形的富二代。
祁恬飞快地扫了眼光头干笑的脸,知道尚昀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拒绝呢?”
“你可以试试。”
祁恬双眼冷下来:“好,那我就试试。”她站起身,凳子腿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还从没见过屈服于威胁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您有本事就把学姐的律所给毁了,我……”
祁恬伸手指向尚昀,想放一两句狠话。但她到底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连骂脏字都要想半天该怎么发音。她用手来回点了点两人,最终只能徒劳地撂下一句苍白的威胁,“如果学姐真的受了什么影响,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光头目送祁恬气势汹汹地离去,原本因为她耽误录制进度而产生的怨气又涨了几分:“嘿,真行,说走就走,也忒不把咱们放眼里了。”
尚昀没说话,站起身准备离开,光头拦住他。
“昀子,你怎么想的?干吗要她去孙芸的律所?”
“我是想帮她一把,做什么事都得有经济来源。可惜她不领情。”
“您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是那种踏实过日子的人吗?我跟你说。”光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发小我,今天就用这双阅遍万千美女的毒眼跟你打个赌。”
“什么赌?”
“这丫头长这么漂亮,就不是个安于室的。她呀,想着怎么炒作出名赚流量费呢!”
尚昀看傻子一样看他半晌,忽然笑了声:“你那俩小眼看出来的?”
“加上我睿智的大脑分析!”
“还分析。”尚昀笑着摇头,向外走去。光头连忙追上。
“真的,你听我给你盘盘。2月1号,咱俩碰着她去找祁连山。2月2号,她就把祁连山给举报了。现在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今天是2月25号。你如果打开社交软件看一眼,就能知道祁连山的事已经不在热搜榜了。她要是再不出来刷个存在感,那她月初做的那点事就全白瞎了。”
光头追着尚昀走在人行道上,掰着手指给他列举:“你还别不信,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个都势利着呢。你让她去律所挂着,老实挣钱,那不可能!现在的小孩就喜欢当什么网红、流量符号,来钱多快啊!不信你等着,我这节目她上不了,她肯定得去别的节目。她那副长相,老天赏饭,想出名真的太容易了!”
尚昀任由光头在自己身边口沫横飞,等他说完才道:“行了,别瞎编,她不是这种人。”
“嘿,你又知道了啊?怎么着,真被她的美貌迷惑了心智?”
尚昀无奈站定,看向光头:“看人别光看外表,就你那俩小眼睛,看走眼多少回了?”
“那我也没机会揣摩人家的内在美啊!”
“你看看她做了什么。”尚昀伸指点了下光头肩膀,“换你,你父母或者兄弟我犯了法,你会告发我们吗?”
光头犹豫:“那……看情况?”
“你看,你犹豫了。”尚昀眯眼看了下亮堂的天空,“祁恬可能也犹豫过,但她还是做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相信能狠下心站在公理一方的人,不会为了挣快钱而出卖自己……我觉得她的自尊不会允许自己出卖色相,她应该是有自己的苦衷。”
说着尚昀转头冲光头挑了下嘴角:“你要不信,我就跟你打这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