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痛还是痛快?
第二天一大早,祁恬就去了郭小圆家,敲半天门把人吵醒了。
郭小圆昨天晚上在便利店值夜班,凌晨五点才睡下,不足三小时的睡眠让她痛苦万分。
“祁恬,你今天要是没有充足的理由,别怪我跟你绝交!”
“我昨天去见祁连山了。”
“哦,去见祁连山……”郭小圆蹒跚地走到沙发边趴下,祁恬默数了两个数,郭小圆腾地弹起来了,“你去见祁连山干啥?上赶着找揍?!”
“我去看看他的惨样。”
“……看到了吗?”
“差点被他揍一顿。”祁恬把碎成渣的手机扔到茶几上,“手机坏了,我记得你有备用机,借我一个。”
“我的备用机是好几年前的款了,新app都不一定能装的上。你先凑合应个急,等下我陪你去买新的。”郭小圆在茶几的抽屉里翻了下,找出备用机递给祁恬,低头扒拉了下手机残骸,啧啧有声,“这毁尸灭迹做得够到位的啊,主板都砸烂了,你爸得有多恨你。”
说着她抬起头:“你没被揍到吧?受伤了没?”
祁恬双手插在兜里,摇了下头:“没有。”
郭小圆怀疑地打量她:“真没事?手伸出来我看下。”
“瞎看什么,就手背磕了几下。他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制服了。”祁恬伸手在郭小圆眼前快速晃过,“你再睡会,十点店里开门了陪我去买手机。”
“行。”郭小圆睡眼惺忪,压根没看清祁恬手背上的青紫,把头往靠枕里一埋,口齿不清地嘟囔,“你手机里的资料之前都备份过吧?”
祁恬没吭声,把SIM卡插进备用机,等待开机的几秒内,郭小圆的呼吸变得沉缓。祁恬点开app,登陆上去查看聊天记录,片刻后苦笑:“没备份,这次可真有点麻烦了……”
正月二十六,节气雨水,气温回升、冰雪融化。往年贵如油的春雨,今年却下成连绵之势,淅沥沥的,不算瓢泼,但从夜里一直下到天明还未停止。
正义路老街湿漉漉的,路边白石砌成的门楼被雨水浸透,温润得仿如上好玉墙。
门楼两旁的柳树开始抽条了,身姿笔挺的卫兵纹丝不动地肃立在檐下站岗,门内一片刚刚泛绿的草坪,走过小径能看到几幢灰墙红砖的三层小楼,在雨幕中显得静谧庄严。
院子里极安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忽然,一幢小楼门口走出两人,当中一人面容英俊,羊毛呢的西装笔挺,一边撑开手中的黑伞,一边同身旁的人轻声道:“马叔,给您和处里添麻烦了。”
“哪里,难得你会主动联系我,我很高兴。”马建云的笑容亲切和蔼,同他握手,“祁连山的案子牵连挺广,我们还在连夜梳理材料。前段时间你突然打电话给我,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有约谈你的一天。”
马建云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气质沉稳,语气真挚,说话时双眼直视对方,显得极为诚恳。
尚昀笑得温和腼腆:“我也没想到头天刚跟祁先生谈了业务,第二天他就出事。本来想着下次见面时把卡还给他,没想到没机会了。”
他说话的口气里尊重中透着熟稔,像小辈在同相识很久的长辈唠家常,让人听得如沐春风。
“他一出事,我就赶紧联系纪委,还好有您帮忙,要不真怕这事说不清。”
尚昀笑容清透,半阖的眼中却透着几丝凉意。他知轻重,守原则,但不表示他喜欢轻声细语地哄人、费心劳神地同别人解释自己的做事动机。
马建云眼角的笑纹加深,眼前的年轻人谦逊有礼,比他那一点就炸的炮仗爹顺眼多了:“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卡是你主动上交的,你又不在体制内,别担心。”说着他拍了拍尚昀的肩,“之后应该不会再找你了,回去吧。”
“好的。”尚昀眼角拉出一道迷人的弧度,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向马建云点头示意,撑着黑伞走下台阶,背影挺如青松,一步步融入雨幕。
等他走远了,马建云才撑着腰哼一声:“几个月没见,这小子做事越发谨慎了。”
他想起去年底见到尚昀时,情绪失控、言行反常,整个人极具攻击性,连他亲爹都差点弹压不住。但没过多久,尚昀就又变回一贯恭谦礼貌、进退有据的模样,绝口不提曾经的失态。
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走出大门,尚昀看见辆红得扎眼的奔驰GLA在街上一顿一卡地蹭,压着限速上限憋屈地滑过半条街,磨蹭到尚昀跟前儿停下了。
驾驶座的光头殷勤地探身打开副驾驶的门,笑出一脸谄媚:“怎么样,昀子?卡交了?没啥事吧?”
“……你不能在路边消停待会儿?”尚昀收了伞,长腿塞进车,拉上车门,“卡交了,没什么事。以后你办事动点脑子,我不想隔三岔五来见马叔。”
光头干笑两声,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乖巧地闭上嘴,安静如鸡。
尚昀去年底被亲爹绑回公司继承家业,不能自主择业已经够憋屈了,偏偏像马建云这种跟老爷子交好的叔伯们一个个都身居高位,让作为民企老板的尚昀哪个都不敢得罪。
掰着卡得生疼的膝盖骨把座位往后调,尚昀没好气:“你这车是SUV吧?前座怎么这么窄?”
“之前坐副驾的都没你腿长……”光头心说我这车一般只拉妹子,神经病才把副驾调得那么靠后,“接着咱们去哪?”
尚昀终于坐舒服了,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去七宝公墓。”
七宝公墓位于西山山脚,背靠西山面朝平湖,和繁华喧闹的市区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连五环都没出,是距离市中心最近的墓园,适合长眠。
淅沥沥的雨已经变得毛毛细细,尚昀带着光头穿过墓园长长的石阶和层叠的松林,走过一排排高低错落、黑白不一的墓碑,踩着湿润的青石甬道一直走到最深处,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将墓园的边边角角都走了一遍,连建在墓园四周的墓墙都没放过。
他的步伐很大,迅疾又稳妥,匀速走过每个角落,并不在哪里多做停留。
光头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得跟巡视自家领地的农场主一样,不知道他到底是来干吗的,好奇得脸都憋青了。
尚昀终于走舒坦了,掸了掸肩上落下的细雨:“行了,回吧。”
光头脚下一绊,终于把一句疑问磕出来:“昀子,你把这墓园买下来了?”
“没有。”
“那你来这视察什么呢?”
尚昀回头看他一眼:“心情不好,过来散散步。”
“……你没事吧?”光头目瞪口呆,要不是尚昀的神情太理直气壮,他都想骂人了。
谁心情不好会来墓园散步?有病吗?!
尚昀与他对视,几缕黑发沾染了雨水的湿气,从额头落下来,遮住他斜飞的眉尾,立体深刻的五官被暗下来的天色镀了一层冷淡的光。
光头觉得他的目光里隐隐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愤怒、漠然、沉沉的暗光。
他下意识哆嗦了下。
尚昀眼皮垂下来,长而粗的睫毛遮住他深黑的瞳孔,像是在思考,又或者是拒绝某种窥探,半闭的眼皮把他和所有他不乐见、不想说的东西都隔绝开了。
片刻后他开口:“没事,走吧。”
光头不敢再多问,闷声不吭地跟着尚昀一路往墓园门口走。走着走着,他视线一抬,忽然“噫”了声。
顺着他的目光,尚昀看到一个瘦高的女孩站在墓园门口,左手抱束花,右手拿着笔填访客登记表,同时还在接电话,手不够用了。她就歪头用肩膀夹住手机,半长的头发随手扎个低马尾,松松地搭在肩上,几缕头发钻出发圈,凌乱地垂在颊侧。
“是祁连山他闺女!叫什么来着……祁恬?”光头的眼神在认女孩时尤其好使,此时站在尚昀身后,用气音发出疑问,“她这会儿来七宝公墓干吗?都快关门了。”
“来墓地不扫墓还能干吗?”尚昀跟着他停在路中间,扫了眼那女孩怀中素雅的花束,没什么好奇心。
光头心说你来墓地也没扫墓,嘴里嘀咕:“祁连山是关进去了又不是被枪毙了,她来扫哪门子墓?”
尚昀瞥他一眼:“要不你去问问?”
“算不算打听人家隐私啊?不太好吧?”光头一边说一边苍蝇搓手,明显口不对心、跃跃欲试。
尚昀把视线转回门口。
祁恬还站在那里,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垂着眼皮应付手机那头的人,表情有些困恹,没注意不远处站着两人。
通话结束,把手机往大衣兜里一揣,祁恬将登记簿还给墓园保安,正要往里走,抬头看到等在那里的尚昀和光头。
祁恬警觉地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了。
最近半个月沾了祁连山的光,一堆小报记者天天堵在楼下,想再挖掘出点祁家幕后的爱恨情仇,让她出门办事极不方便。
还有不少想蹭流量没下限的自媒体,在网上翻着花儿地编各种似是而非的段子。
劲爆吸睛的标题,几张似是而非的照片。内容与标题不符的不少,更多的是牵强附会不堪入目。因为照片中唯一清晰的焦点是祁恬的脸,导致她现在走在路上会收获不少异样眼神。
如果不是实在没时间,祁恬会收集证据向法院提起自诉,告这些自媒体诽谤。
平时遇到这种拦路等人的阵仗,祁恬早就转身走了,但今天不行。
许姝雯从去世到现在她还没有祭拜过。之前一直不知道她葬在了哪儿,叶素娟防她像防贼,唯恐她还有什么坏心眼要占许家的便宜;而且祁恬的家事一笔烂账,如今好容易收拾干净,她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打听了很久,才知道许姝雯葬在七宝公墓。
今天她特意抽出时间,买了花束来扫墓,绝不会因为一两个不长眼的人败兴而去。
侧头看向保安室挂在窗外的钟,祁恬用眼尾余光打量那两个人,眉尾忽然微不可见地挑了下。
站在左边的人……有点眼熟。
祁恬的记性很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她收回视线,略一思索就想起对面那个高挑的男人是谁了。
这月初她去找祁连山,祁连山介绍他为小尚总。
祁恬眼神沉了沉,虽然不是什么小报记者,但也足够让人腻歪。她想起祁连山塞给尚昀VIP卡时,这男人不动声色的默许。
能被祁连山称呼为总的,应该都是他的一丘之貉。
这种人大晚上来墓园做什么?不怕夜路走多了遇见鬼吗?
祁恬心里腹诽,神情却纹丝不动。
她觉得尚昀不会记得自己。
祁连山的案子虽然闹得动静大,但她从不在社交媒体上发照片,大部分人至今还不知道她这个辣手卖父的女儿到底长什么样,而且天色这么暗,这位小尚总能看出自己是个女的就不错了。
祁恬淡定地将花束换只手搂着,踩着稳健的步伐向前走,头也不抬,打定主意做个陌路人。
“祁小姐。”
头顶突兀响起的男声祁恬没印象,她充耳不闻,即将与二人擦肩而过。
尚昀忽然动了,他右手指尖抵住祁恬左肩,将人拦下。
“祁小姐这么急?”这次说话的是尚昀。
祁恬真没想到尚昀的记性和眼神一样好。她舌尖顶了顶颊侧的腮肉,慢慢抬起眼皮。
天色暗下来,雨彻底停了。天空中压抑的云散开些,蒙昧的天光照进尚昀的瞳孔深处,隐约有碎光浮动。
“小尚总。”祁恬静了几秒才轻轻挑眉,好像刚认出他,随即桃花眼微弯,露出一个惊讶的笑容,“竟然在这里遇到了,真巧。”她双腿并拢,站得好似一支竹,仪态端庄,“您居然记得我。”
尚昀低头看她,眼底藏着点流变的光:“祁小姐最近声名大噪,所作所为出人意料,让我印象深刻。”刻意压低的喉音,像暗夜山间粼粼淌过的溪流,微凉清冷。
听多了怕是耳朵要怀孕。
祁恬不动声色地揉揉耳垂,心不在焉地笑了声:“我举报我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小尚总还是别提了吧。”
尚昀没想到她说起祁连山毫不避讳,仿佛只是做了件理所应当的事,根本没将那人放在心上。
女孩清亮的双眼直视自己,眼中光彩带着几分冷淡和疏离,她的面上,是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绝不会错的神情。
尚昀温润的眸底突然泛起点冷意与嘲讽。
“祁小姐。”有风吹来,他原本清润醇和的嗓音压低了,多了几分冷硬的铁血意味,“你后悔吗?”
祁恬的笑容微滞。
“实名举报祁连山,将家丑公之于众,各路记者对你围追堵截,社交平台对你品头论足。你的热度这么高,只要简历上写着‘祁恬’两个字,大部分公司或律所就不敢雇用你,因为他们怕你哪天突然反水举报。更不用说那些与祁连山有内幕交易的人,他们对你恨之入骨,为了防止你哪天再去纪委补点材料,可能正打算对你下黑手。”
尚昀与祁恬面对面站着,怀着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诡谲莫测的心思,垂眸看她,语气淡漠平直。
“是吗?”祁恬笑了声,“也包括您?”
尚昀看着她,忽然起了点兴味——这女孩的作为她是欣赏的,但这样锋芒毕露,实在让人看不太顺眼,很想打压她一下。
“祁连山确实罪有应得,但凭你的能力,应该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得更加稳妥,然而你偏偏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将自己也拖下水。虽然你大义灭亲值得敬佩……”尚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祁恬说这么多,他半阖着眼,又问了一次,“但你如今身陷泥沼、诸事不顺,回过头想想,你后悔吗?”尚昀半长的额发抚过眼角眉梢,淡薄的眸光像刀子一样刮着祁恬的面皮,“或者我换一种说法,你觉得你做的这一切,值得吗?”
尚昀每说一句话,祁恬的表情就要木上一分。她觉得这个男人不止没原则,还喜欢搬弄是非。他口舌如剑,言辞犀利得仿佛刚吃了馊饭,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光头在一旁听得脸都僵了,他没想到自己哥们这么能喷,洋洋洒洒一大篇,喷的对象却是统共只见过两面、见面时间加一起不到半小时的姑娘。
第二次见面还是今天、现在。
着急忙慌地把尚昀往旁边一推,光头绷着笑脸出来打圆场。
“祁小姐,您好。我是尚昀的朋友,赵钦。”
祁恬脸上客套的笑已经被晚风吹没了,她看了光头伸出的右手片刻,视线转回他的双眼。
“赵先生,两只手都占着,不跟您握手了。”
她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搂着花,冷淡颔首。
光头讪讪地收回手,没话找话。
“祁小姐这么晚来墓园,有什么事吗?”
“上坟啊,看不出来?”祁恬晃了下手里的花,要笑不笑的,“难道你们不是?”
视线在两人间转了圈,恍然大悟。
“不会是专门来蹲我的吧?”祁恬轻笑,笑得光头面皮发烫,“还真是难为二位了。”
光头放弃了,闭上嘴,怕再问下去祁恬会说自己是来给他们上坟的。
祁恬噎完人,不再理他,冷着脸看向尚昀。
天空中黑幕压顶,夕阳最后一线颤巍巍的天光被摇曳的树影割碎,落到尚昀身上。
“小尚总。”祁恬叫了他一声,静下来想想,忽然笑了,“小尚总的父母都很疼爱您吧?”
尚昀看着她。
“只有原生家庭幸福的人,才会企图在处理这种事时留有余地,想着哪怕是杀人,也要找好下刀的角度,让他们别那么疼。”
祁恬看着他,尚昀的长相其实非常符合大部分人的审美,眉骨高、鼻梁挺、眼窝深,眼尾下垂而瞳孔极黑,嘴唇丰润,是个英俊多情又无辜的长相。但他通身的气质并不软和。此时对自己说话的态度,明显不同于初次见面时的疏淡有礼,让祁恬觉得这个咄咄逼人的样子才是他的真面目。
她笑了笑:“可我本来就想让祁连山疼,他越疼我越痛快。”祁恬的声音轻而细,像雪霰,在初春的夜晚格外冻人,“他越落魄我越开心,他跌得再狠我都不解恨!”
祁恬茶色的瞳孔紧缩如针,她盯着尚昀,脑中却闪过王美佳和尤婧的脸,小三的得意轻狂在得知祁连山出事后变成跌落谷底的呆滞;王美佳签署离婚协议书后的决绝赴死和被救醒时的失声痛哭。
那一声声哭喊像细细的丝,裹住她的心脏,绕成密密麻麻的网,母亲衰老绝望的脸就是抓住那张网的手,用力一抽,网子瞬间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后悔吗?
她不知道。
但她尽力了。她做不到既照顾父亲的名声又照顾母亲的身体。
从家中各个隐蔽处搜罗出来的药瓶让祁恬知道,如果再不快刀斩乱麻,母亲就彻底毁了,从精神到肉体。
她得让母亲脱瘾,让她疼,让她能够重新站起来。
她恨自己动手太晚。
“小尚总问我值得不值得,是指我做了这一切后,用被改变的人和事来权衡我将承担面对的后果,对比这二者之间的得失,以此判断是否值得?”
祁恬看着尚昀沉默的脸,轻轻抿住唇角。
她其实不该再说下去了,她与尚昀只是陌生人,很容易言多有失。
但或许是因为昏暗的天色,又或许因为尚昀始终审慎镇定、不带丝毫猎奇窥探的神色,让她忍不住想说一些跟谁都没说过的话。
很多话她不能跟王美佳说,母亲太过柔弱,始终认为生不出男孩是原罪,祁连山因此要求离婚是自己罪有应得。在王美佳的老家,因为无子而被休弃的女人,是没脸再活下去的;她也不能跟郭小圆说,自从郭小圆同她一道经历了王美佳的自杀现场,那女孩就开始小心翼翼,把她当作易碎的瓷器对待,唯恐多问一句就会让她溃散破碎。
所以她只能站在这里,对着两个堪称陌生的男人侃侃而谈。
“站在道义和公理的角度,我的作为没有丝毫错处。如果我跟祁连山没有血缘关系,所有人——哪怕是来自媒体或者其他什么——都不会来评判我的对错。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您此时也只能问我,值得吗?
“这其实不是一个价值评判的问题,这是个选择题。我的父亲犯了错,即将拖累家庭,我只有两种选择,举报还是不举报。如果不举报,我通过公诉手段,要等多久才能让他得到应有的量刑?举证、质证、庭审、一审、上诉……正常流程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耗不起。”
尚昀敏锐地抓住重点:“但你跟祁连山是父女,所以你说的这一切都不能解释你为什么要用举报的方式将他绳之以法。”
“因为这样做我最痛快。”
“是痛还是痛快?”
“当然是痛快。”祁恬失笑,“我觉得这么做值。您不满意?”
为什么选择玉石俱焚的方式,因为这种方式能让祁连山跌得最快最惨;为什么一定要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因为祁连山毕竟是她的父亲。
她出手对付祁连山,必将承受来自母亲的怨责,她带着摄像头走进祁连山办公室时已经想到后果了。
她的母亲重男轻女、视父亲为天,不会容忍女儿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
王美佳自杀被救,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问祁恬:“你爸来过没?”
得到否定答案后她就开始哭,哭着哭着又埋怨祁恬:“你为什么不是儿子,你要是个儿子,老祁家就有后了……你爸也不会不要我……”
在知道祁恬不仅没把祁连山劝得回心转意,反而直接将人举报之后,王美佳不哭了,她怒不可遏,拿指甲掐祁恬的皮肉,骂她是丧良心的野鸡。
“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一打满天飞。哪个孩子不是天然亲近父母?!你倒好,不就打你几次吗,怎么就养成了仇人,你把你爸弄倒了,你能有什么好?啊?!有什么好?!我以后怎么做人?我都没脸出门了!”她气得胸口起伏,仿佛自己人生走到如今的地步,全是祁恬的错。
“你觉得这么做值得。”尚昀沉下视线,“那你后悔吗?”
祁恬瞪着他,觉得这男人在死缠烂打:“小尚总,你知不知道这样跟女孩聊天,很容易打一辈子光棍?”
然而尚昀却固执地看着她,面容平静,无辜下垂的眼尾隐没于刘海发梢,墨一般漆黑的瞳孔,边缘分不出丝毫色调变化。
“这么做,你后悔吗?”他问得很认真,不给祁恬敷衍的机会,“你虽然说举报祁连山痛快,但我却觉得你很不痛快。为什么?是因为你后悔了吗?”
祁恬蹙起眉,天色已经很暗了,月光如银,尚昀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形被身后那轮冷月照得锋利劲悍。
墓园路径两旁的路灯闪烁两下,亮了。
祁恬深棕色的瞳孔映着光,如琥珀琉璃,终于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恼意。
“小尚总这么想听我说后悔?”丹辉色的唇畔微掀,祁恬艳丽的眉眼冷到极致,在灯光和素色花束的映衬下,显现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殊色。
“怕是要让小尚总失望了。”祁恬潋滟的桃花眼眼尾天生有一个上挑的弧度,正常看人时美艳又勾人,一旦垂下眼,那弧度就像极了冷漠的不屑和讥诮,“我这人做事绝不后悔,不像其他人,总想着回头捡点过期的憾恨,含在嘴里,日夜反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再糟心的事,处理完也就完了,干吗非要留着回味过夜?恶心自己吗?”
“更何况,千金难买我乐意。”祁恬的视线转开了,眼中光影浮浮荡荡的,“我费尽心思把祁连山送进牢里蹲着,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后悔?”
她被尚昀逼得太紧,又做不出转身就走的姿态,反驳的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甚至还用上了反问,而不是之前平铺直叙的肯定。
尚昀看出女孩靡丽的眉眼间那丝不自知的颓厌,心里忽然就舒坦了,平心静气地点点头:“祁小姐说的对,是我多嘴了。”
祁恬站在小径上,沉着脸目送尚昀和光头开车远去。
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彻底明媚不起来了。
低头看了眼手机,墓园还有半小时就要闭园。
深吸口气,祁恬收敛心神,借着路灯的光,抱着花束在众多或高或矮、或新或旧的墓碑间行走。
片刻后她找到刻着许姝雯名字的那块碑,停了下来。
这里显然定期被人打扫,墓碑下没有杂草,碑体也擦得干干净净,碑前摆着两盆鲜花,花瓣上还有未干的水迹。
许姝雯的父母经常来这里吧。
将怀里的花束轻轻放下,祁恬看着冰冷碑石上许姝雯矜持微笑的面孔,慢慢抬起手,把那张风流秀丽的脸盖住了。
潮湿的雨水沾满手心,祁恬半跪在湿泞的青石板上,额头抵住手背,虔诚地闭上眼。
“姐,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
“我的眼睛养好了,家里那些糟心事也处理完了。”
“你等着。”
“我一定会把宋旭晟押到你坟前,按着他给你磕头的。”
红色奔驰驶上环路,跟着晚高峰的车流一点一点往前蹭。
车内气氛沉郁,光头分心二用,一眼盯着路况,一眼打量尚昀神色,生生把自己练成个斜视。
尚昀手肘架在车窗内侧,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环路上红白黄交织的车灯,正在安静出神。
光头默默将车内温度再次调高,企图把好兄弟那张英俊冷淡的侧脸捂热点。
“昀子,去吃饭?”路况终于转好,光头加大油门,点开手机里的导航地图,“饿了吧?咱俩中午都没吃,我这会儿肚子里没食儿了,饿得心慌。”
“好。”尚昀回神,“吃涮锅?”
“得嘞。”光头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激活地图的语音导航,让它搜最近的铜锅涮肉店。
地图上的小圆圈没转几下,几条信息先后挤了进来。
红车车速渐快,光头不敢分神看信息,将手机丢给尚昀:“帮我看下谁发来的。”
手机屏幕点亮,消息界面显示那几条信息都来自一个备注名叫小李子的人。
翻了下信息内容,尚昀一时没说话。
“怎么了?”光头余光打量尚昀平静的神色,“谁发的?不会是我老板吧?”
“你给你们老板备注名叫小李子?”
“是他啊。”光头神色松懈下来,“小李负责我们公司最近新策划的一个节目,老板让我带带他。”
“什么节目?”
“叫什么……为爱寻找。立意可高大上了,要打造国内首档公益寻人节目。以国人的思念牵绊为核心,贴近基层和百姓,传递大爱与希望……”光头挥了下手,“反正你懂的,就是那个意思。参加这种节目得有颜值和噱头撑着,我这两天正让小李在网上搜罗素人和故事呢。他怎么说?有好材料了?”
尚昀把手机在指间转了几圈,调回导航地图,慢吞吞地开口。
“他说有十来个人报名了,正在筛选。”
“人数挺乐观啊,男女各几个说了吗?”
“没说。他连着发几条主要是想说有个报名的素人一定要放在第一期播出,节目必火。”
“他还安排上档期了。”光头发笑,“哪个素人给他的底气?”
尚昀看了眼车窗的倒影,发现自己正在微微皱眉。
“祁恬。”
光头脚一抖,红车差点亲上前车屁股。
“……你说谁?!”惊得音都破了。
尚昀撑着下巴看向车窗外飞速退去的灯火,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笑了下:“你没聋。”
——还不如聋了呢。
尚昀把手机塞进车载支架:“这位小李说的也没错,她要是参与录制,你们节目确实会火。”
火个屁。光头脸色发青。就祁恬现在那满网的黑粉数量,估计节目等不到开播,宣传期就彻底糊了。
光头一脸被人踢了屁股的神情,尚昀看着好笑,也觉得有点惊讶。
祁恬怎么这么能折腾呢?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刚把亲爹折腾进监狱,又要来折腾上节目?
祁家那点破事这一个月都被扒得差不多了,底裤也不剩一条,没听说她家有谁失踪的,近三代族谱上的人名一个个无论生死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她上“为爱寻找”是要找谁?
就算想上节目也不该这个时间上。祁连山的案子不结,跟祁连山有牵扯却没落马的人就不会消停。如果节目播出了,原本不知道她长相的人都会认得她……上个节目给自己增加无数风险和麻烦,她是这么蠢的人吗?
尚昀只见过祁恬两次,不好说她是不是本性就这么高调,不喜欢低调做人。但她等到天黑才去墓园,尚昀觉得她在生活中至少是个谨慎的人。
谨慎的人,会想不到他刚才考虑的那些风险吗?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上节目,她到底想找谁?
修长的手指抵住唇畔,尚昀觉得这事有点意思。
他看了光头一眼:“别把她筛下去,录节目的时候叫我一声。”
“你想干吗?”
“我去开开眼。”尚昀向后靠了靠,窝成个舒服的姿势,“观摩下人是怎么把自己作死的。”
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内,郭大壮缩在收银台后面的角落里,挥汗如雨,按照祁恬的要求,用软件把几张图片改得面目全非。
“恬恬,你行不行啊?”郭小圆站在收银台里,一边给商品扫码一边不停回头,“瞧把我哥折腾的,大冷天的汗如雨下,你太强人所难了吧。”
“不是,郭大壮你到底会不会P图?不会让开,我自己来。”
“不是我会不会的问题,是你这要求说不清楚啊。”郭大壮有苦难言,抹把脸让出电脑,“你来,我倒要看看你能给P成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