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要么滚,要么一起死
将郭小圆赶走,祁恬表情冷淡下来。她走到BJ80旁,看了眼并排停着的黑色奥迪,弯下腰对着BJ80的车后镜掏出唇膏补妆。
以前她从不上心化妆这种事,但跟许姝雯待了段时间,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见人化妆是项礼仪。
将唇膏放回去时,祁恬的手指碰到一块冰凉的玉牌,玉牌表面干干净净的,是许姝雯留给她的金镶和田老玉无事牌。
顿了顿,祁恬把手包拉好,举到唇边虚虚一亲:“姐,保佑我马到成功。”
最后对着BJ80的后视镜看了一眼,祁恬将头发撩到身后,确认胸针开始工作,敞开大衣,往大厦走去。没注意BJ80贴了防晒膜的车玻璃后,有个光头胖子坐在驾驶位,一直在饶有兴趣地打量她。
科淮集团是家做房地产的国企,祁连山所在的工程部负责建筑招投标和采购,在成本管控和利润审计双重压力下,要想达到每年成本降低15%的要求,必须使用新型建材。
祁恬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BJ80的车主是一家高科技民营企业的老板,这家民营企业专门研发建材,近期刚研发出的新型建材质量好重量轻,很多建筑企业趋之若鹜,科淮集团也不例外。今天祁连山千请万请,才将这位民营企业的老板请到科淮,洽商建材采购事宜。
工程部的人每天经手大额资金,没有谁是一点灰色收入都没有的。祁恬知道祁连山的工资卡在母亲手里,那他哪来的钱养小三?
国企好啊,违规违纪的事不会没人管,违规了找上级单位,违纪了找纪委。祁连山偷吃又偷拿,她想看看他最后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走到大厦门口,隔着玻璃门祁恬看到两个人影出了电梯间向外走,其中一人是祁连山,他正侧着身边走边同身旁一个比他高了半头的男人说话。那男人看上去比祁连山年轻许多,有种与众不同的沉稳气势,走路的姿态不急不缓,步伐很大,并不迁就祁连山的步速。
走得近了,祁恬看清男人的长相,小麦色的皮肤,斜飞的剑眉,眼睛是眼尾微微下垂的无辜眼,目光明澈,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配上他刀削般的轮廓,英俊硬朗如混血的外表实在很引人注目。
这个民企老板意外的年轻。
祁恬想着,右手极自然地将玻璃门拉开了,左手摘下墨镜,略一躬身:“您慢走。”
那男人原本走向旋转门的步伐顿了下,他的视线掠过侧身站立的祁恬,向敞开的侧门走来:“谢谢。”他仔细打量祁恬几眼,回头问祁连山,“这位不是贵公司的门童吧?”
祁恬站直了,不卑不亢地仰头冲尚昀笑了下:“科淮集团的门童,我还不够资格做。”
然后她转头,对祁连山叫了声“爸”。
尚昀刀裁墨画似的眉眼微动,扭头打量祁连山的脸色。
只见那男人嘴角轻微向下一撇,随即露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笑意:“恬恬,你怎么来了?”祁连山笑起来眉目舒朗,透着惊喜,他转向身边的男人,“小尚总,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
尚昀挑眉,眼中染了几分不知真假的好奇,祁连山知道他好奇什么。就像他请尚昀来谈生意前会想方设法摸清尚昀的底一样,他知道尚昀也会调查。而只要调查,就一定会知道尤婧的存在。更何况,刚才尤婧是挺着肚子从自己车上下来的。但这种私事一向越描越黑,祁连山干脆当作没看出尚昀神色有异。
“令爱?”尚昀瞟了眼祁恬。
“让您见笑了。”小姑娘的笑好像画在脸上,丝毫不动容,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打量,只拿眼角勾了勾祁连山。
尚昀不置可否地弯了下眼:“您二位挺有父女相的。”
听到他这么说,祁连山下意识扭头,视线撞进祁恬与自己形状极其相似的桃花眼里,面色微不可见地沉了沉。
祁连山长得并不差,年近五十却依旧外形俊朗、风度翩翩,做了工程部经理后更添了种说一不二的气度,否则光凭有钱,不会让尤婧心甘情愿做小三。祁恬的外貌遗传自他,分开看并不觉得,但当两人站在一起时,血缘带来的相似真是摘也摘不清。
一股难以言喻的暗流在三人间涌动着。
祁连山今天的洽商不顺利,尚昀看似年轻,嘴却比蚌壳还紧,对科淮集团开出的任何条件均答复得模棱两可,连采购的框架协议都没签下来。他原本还在琢磨怎么在尚昀走之前再拉拉私人感情。
而尚昀此时显然将注意力转到了祁恬身上,他觉得她这姑娘长得是真好,瘦竹一样的身姿清凛凛的,化了淡妆的瓜子脸迎着浅淡的日光,清汤寡水的半长黑直发垂在颊边,几缕空气刘海下是双潋滟的桃花眼,睁大时水汪汪的,眯起来像月牙一样下弯,顾盼生姿,瞳仁是深棕色,像冷泉浸泡的浓茶,透着股凉意。
此时她被阳光映成琉璃色的眼眸里盛着浅浅的流光,容貌姝丽又干净,是一张很容易就让人卸下心防的年轻面孔。
祁连山在一旁轻咳声,和煦地问道:“恬恬,好久没见你了,身体好些没?”
外人面前展现的脉脉温情和关爱问候让祁恬觉得荒唐又讽刺,但她没看漏祁连山眼中的警告,想到自己来的目的,祁恬也不愿同他撕破脸,便笑嘻嘻地陪他演戏:“好多啦,医生说我以后不用再去复查。我刚从医院出来,顺路来看看您。”
祁连山微微点头,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那就好,以后开车小心些,你妈就不应该给你买车,女孩子才毕业,开车太危险了。”
“您放心吧,我一时半会儿是不敢再开车了。”祁恬翘着唇角乖巧地应了——祁连山但凡对她上心些,就会知道自己说的复查不是车祸,而是眼角膜移植手术。但这个男人怕是连自己做了眼角膜移植都不知道。
尚昀听着这两人有来有往的应答,漠然低眉,他今天是不愿意来的。要不是祁连山连续半个月开车到公司堵他,态度诚恳,姿态摆得极低,他根本不会考虑与科淮集团合作。
作为被采购方,尚昀希望公司的产品买的人越多越好,但他一直坚信商誉同人品挂钩。他对祁连山做过调查,知道这位祁经理艳福不浅,有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友临盆在即,马上喜添贵子。尚昀得知这个消息时就觉得祁连山为老不尊——当今社会男多女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没点缘由,凭什么跟你这种快五十的人好?你没家没室?都要生了还不给人家个名分,只是女友?
果不其然,这位二十多岁的女儿找来,怕是要上演一出狗血大戏。
收回视线,尚昀点点头不再寒暄,向停车场走去,步伐更快了。他不喜欢围观别人的家务事,也不喜欢祁恬找上门来的行径——家丑何必外扬?可惜了这姑娘长着一张聪明通透的脸。
祁连山跟在他身后,右臂微微一挡,一张卡巧妙地塞进了尚昀的西服口袋,嘴里客套着:“小尚总,天气还没回暖,注意身体,平日多点休闲娱乐,劳逸结合才好。今天时间太赶,咱们之后再约。”
顿住脚,尚昀神情有些微妙,视线在西服口袋和祁连山坦然微笑的脸之间转了一圈,向走在后面的祁恬飘去。
祁恬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踱步,刚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见尚昀向她望来,轻笑一声,挥了挥手:“我爸的一点心意,您别客气,太见外他心里就不踏实了。”见祁连山向她看过来,便又补了句,“今天是因为我来找他,才耽误了您二位谈生意,您就收了他的心意,要不他该怪我啦。”
“确实。是我招待不周。”祁连山对祁恬的识趣感到满意,笑着在尚昀肩上拍了下,“小尚总就别客气了。”
尚昀见两人一唱一和,也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坐进BJ80的副驾,降下车窗,客气地同祁连山道别:“祁经理,您提出的条件我会认真考虑,最终是否与贵司签约,需要董事会集体决策。”
祁连山连连点头:“那就期待小尚总的好消息了。”
尚昀颔首,升起车窗,BJ80绝尘而去。即将驶出停车场时,尚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祁恬和祁连山一左一右站在奥迪车两旁,没什么交流,一同目送自己远去。
尚昀掏出祁连山塞给自己的卡,上面写着“华清温泉山庄VIP”,面色不明地看了片刻,嘴角嘲讽地一勾,随手把卡扔进车中央扶手的凹槽里。
祁连山和他女儿之间的关系让尚昀觉得违和,却又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不由得有些沉吟。
开车的光头胖子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了:“昀子,别看了,那姑娘就是个傍大款的。”
尚昀收回视线:“为什么这么说?”
“她十几分钟前来的,对着你那边的后视镜抹了半天口红,骚姿弄首的,不是什么好鸟。”光头说着往后看了眼,“你看,跟那老头儿谈判呢,肯定是谈条件!”说着捏细了嗓子学,“你坏!人家一晚上至少五千,少一分今儿都不陪你玩!”
尚昀被他恶心得够呛:“那是人家闺女,你专心开车!”
“闺女?”光头一脸坏笑,“昀子,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现在就流行干爹干女儿这套!”
“……你这满脑子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再废话就下车,我自己开回去。”
“别啊,今儿你的司机休假,我自告奋勇给你当司机充排场,你就是这么对兄弟的?”
“你要不是我兄弟,我现在就能给你从天窗扔出去,你信不信?”
“信,我信。”光头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车内终于清静了。
但他的言语让尚昀忍不住多想,再次回头,已经看不到科淮集团的停车场了。眼前晃过祁恬青竹般朗朗昭昭的身姿和始终带笑的神情,尚昀低头掐了掐眉心。
虽然光头大部分的话都是胡咧咧,但有一句话说着了——那姑娘应该是来找祁连山谈判的。
谈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非要追到公司来?
尚昀叹了口气,那姑娘对祁连山的贿赂视若无睹,当着他的面替祁连山垫话搭桥,那样玲珑八面、圆滑乖巧的模样,世故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实在让他不喜。
奥迪车旁,祁连山站在驾驶室一侧,俊脸上的笑意不退,转过头看了祁恬一眼,眼底沉似深渊,天生一副好相貌:“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公司?”
“春节刚过完,上班第一天,怎么着您也得来公司点个卯啊。”祁恬单手撑在车顶,笑眯眯的,眼底透出点雪亮的光,一闪即逝,“好久没见着您了,还怪想的,咱们去大厦一层咖啡厅喝点东西?”
一层咖啡厅全是科淮集团的员工,有时公司来了客户也会带到那里谈业务,人多嘴杂,祁连山傻了才会跟祁恬去。
不动声色地皱下眉,祁连山淡声开口:“午休前我没安排会议,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去我办公室说吧。”
祁恬跟着祁连山进了大厦,迎着大堂接待打量的目光明媚一笑,眼角眉梢都透出点艳色,桃花眼弯弯,勾得前台姑娘心里直颤。
祁连山不知道她在身后作妖,也没往访客本上登记,带着人进了电梯间。
于是前台姑娘迅速在公司八卦群里“啊啊啊”地刷屏,一干小姐妹都知道了祁经理正带着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去往十八层。
推开办公室的门,祁连山把祁恬让进屋,祁恬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忍不住感叹:“难怪您不回家,这办公室可比家里的卧室都大了,得至少四十平了吧?这年头国企待遇这么好了?”
“想聊点什么?”祁连山从桌下的保温柜里拿了瓶热饮推过去,指了指摆在对面的转椅,“坐。”
祁恬走过去,大衣脱下来挂到椅背上,隔着办公桌坐了。
“聊聊——您打算给您儿子取什么名儿?”祁恬开门见山,“我妈觉得两个字的名字好听,但听说现在公安局上户口必须取三个字以上的名字了,真的假的?”
祁连山闻弦歌而知雅意,虽然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此时祁恬直说了,心里还是觉得舒坦,矜持地笑一声:“你妈想通了?”
“是啊,想通了。”祁恬眼神明亮,笑得半真不假,“您都逼着她签字离婚了,她一时赌气签了,这不马上就后悔服软,让我来找您聊聊了吗?”
祁连山笑而不语,将一旁的紫砂壶拿过来对嘴喝了两口,才慢慢说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跟她闹到这种地步。”
祁恬冷眼看着他演,觉得恶心极了,心里覆着一层冰:“孩子生下来算是祁家的,那小三算什么?”她唇畔扬起点笑,“代孕的?”
祁连山没接茬,觉得祁恬在给他下套,以为他不知道代孕违法吗?何况他也没打算这么委屈尤婧,只是不必告诉祁恬。
正要将这个话题略过,房门忽然被叩响了。不轻不重的三声,守礼又规矩。
祁连山喊了声“请进”,一个柳眉杏眼的年轻姑娘捧着文件夹走进来,祁恬余光瞟见那身形,人带着椅子转了半圈,大大方方地看过去。
是尤婧。
之前偷拍时散落的卷发此时在脑后盘了个髻,高跟鞋一步步走得极稳,挺着肚子,双手捧着文件夹送到桌前,神情娴雅又柔顺。
“祁经理,下午开会要用的资料。”
祁连山看着她,面上透出丝亲昵:“放下吧,我等会儿看。”说着将文件夹接了,“你先回去,我这里有点事,处理完了叫你。”
“好的。”尤婧低声应了,感到身侧祁恬打量的目光,忍不住在转身时飞快地扫了一眼。
她刚才坐在工位上,听到周围的人都在传祁连山带了个年轻女孩进办公室,虽然她觉得祁连山不会在自己临近生产时恶心人,但还是忍不住亲自过来看一眼。
她一向自恃貌美,在如今这个靠脸的社会中,凭着素颜可以横行各类办事窗口,事半功倍,无往不利。
然而祁恬的艳色却超乎她的想象,但比起容貌,尤婧更怕她不动声色间泄露的一线凌厉。祁恬望向自己时,眼底的笑埋着轻蔑,红唇勾得漫不经心,直白的目光让她下意识收回视线,生怕再看两眼就会心生怯意。
祁恬支着头,饶有兴趣地目送尤婧离开,等房门关上后才转回身,随手将桌上的文件夹划拉到自己面前:“爸,就是她?我怎么觉得她有点怕我?”
祁连山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抽。
作为男人,他一向喜欢性情柔顺的女子,祁恬这种张扬肆意的性格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文件夹打开,是一份采购合同,祁恬随意扫了眼,这笔超过五千万标的额的项目不走公开招标,竟然走内部邀标的流程。
祁恬一怔,举起文件打算细看,祁连山骨节分明的手已经伸过来将文件夹合拢了。
“公司的资料都是保密的。”男人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笑,面上暗含警惕,“还想聊点什么?”
祁恬任由他将文件夹抽走,手指扒拉了下毛衣上的胸针,心不在焉地接上刚才的话题:“您说她看没看出来我是您女儿?走得这么快,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祁连山轻笑,他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个女儿,但也养了她二十多年,女儿的各种做派都是跟他学的,怎么会看不出她在东拉西扯想让自己放松警惕,当下也不戳穿,只温声道:“想不出要聊什么就回去吧,我很忙,还要上班。”
祁恬终于抬起眼,她的双眼皮很宽,平时眼皮半阖着,水光潋滟的眸子仿佛始终蒙着层波光,此时彻底睁开,波光散去,露出水下沉凝的寒意。
“爸,别赶我走啊,您非要我直说,那说难听了您可别介意……那女孩跟我差不多大,您今后得管一个同龄的男人叫岳父,心里别扭不别扭?”
祁连山注视她片刻,温和的笑意不变:“你想说什么?”
“认下孩子就不离婚这种鬼话也就哄哄我妈了。”祁恬的声音很轻,但尖锐,像冰水里浸过的针尖,“其实您早就打算孩子落户以后把她娶进门吧?”
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柄薄亮锐利的刀,沿着纹理轻轻一划,就把遮羞的画皮剖开,露出内里丑陋糟污的瓤。
祁恬面上透出煞气,嗓音却还带着笑:“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三这么漂亮,您肉体上出个轨就算了,非得实打实娶进门,您也不怕她过几年傍上别的金主,转身把您甩了!”
祁恬到底还是年轻,没有祁连山那么深的城府,她本来只想随便说两句撬开祁连山的戒备,却把自己越说越气。
她脑子里一会儿飘过王美佳灰白的死气沉沉的脸,一会儿飘过许姝雯殷切的嘱托,发现自己熟悉的两个女人竟然都是瞎眼蒙心地对渣男死心塌地,简直要气笑了,语气里的怨愤刻薄藏都藏不住。
一个两个,全都这么蠢!
祁连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祁恬今天来肯定另有目的,但他还没猜出她想干什么。此时见她气得胸口起伏、眼尾发红,不由得蹙眉。
“你都大学毕业了,大人难道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我娶不娶尤婧,跟你有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的事了?”
祁恬一巴掌拍得办公桌上纸笔乱跳:“但您不该逼着我妈离婚!”
祁连山觉得不对:“你妈出什么事了?”
“您觉得呢?”祁恬冷笑。
祁连山眼皮一敛,万千思绪在心里转了个圈。他知道王美佳的性情,软和得跟个泥人一样,任人揉搓,难道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能容忍其他人对自己的私事指手画脚。
祁连山默不作声地打量祁恬,少女美貌极盛,因为气急,平时内敛的艳色愈发张扬。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她想不开了?”
“您知道这个春节,我和妈是怎么过的吗?”祁恬不想示弱,但一开口嗓音就哑了,“医院的病号饭,太难吃了。”
祁连山心里轻轻一顿,之前觉得她来找自己是别有用心的疑虑忽然消散了。
作为祁恬的父亲,祁连山知道女儿一直在学自己的势利权衡和为人处世。这么多年,祁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给的,女儿一向识时务,不逼急了不会轻易得罪自己这个给钱的“老板”。
如今气成这样,只可能是王美佳真做了极端的事,她吓坏了,才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
祁恬说完就不开口了,眼里泛着水光,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一时谁都没说话,空气里仿佛有把蓄满力的弓,稍有闪失就会玉石俱焚。
片刻后,祁连山缓缓露出点笑意:“你今天来,不是要单纯发泄不满吧?我可不记得教过你做这种无用功。”
仿佛一拳打进棉花里,祁恬酝酿好的气势一挫,眼中迫人的光就黯淡了。祁连山总是这样,待人接物绵里藏针,绝少与人起正面冲突。
祁恬视线一收,坐回转椅:“您看出来了?”
祁连山等她的后话。
“尤婧看着温顺,可现在的小姑娘哪个没点心思?她能老老实实把孩子给我妈带吗?反正我是不信。我妈和她,您早就做完取舍了。”将凉下来的饮料握在手里,祁恬懒洋洋地抠着瓶身的包装,“我今天来,妈还让我跟您好好说,求您回心转意。她哪知道,您主意一向正得很,想过的事不会改。您也算事业有成、苦尽甘来了,想迎个第二春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我妈,以为少年夫妻老来伴,指望您念点旧情多眷顾她呢。”
祁连山听得嘴角一勾,不置可否:“你说的不是反话?”
“都木已成舟了,我说反话有用吗?”祁恬垂着眼皮,懒得看他,“尤婧年轻漂亮,有见识有头脑,就算有点小心思也翻不出您的手掌心。换我我也选她,总好过我妈那种拎不清的,讲道理都讲不明白。”王美佳只会一天天在家否定自己,人都快熬毁了。
祁连山看着她,片刻后神色松动,吁了口气:“你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到底比你妈看得明白。你要是个儿子……”后面的话没说,语气里带着点遗憾,默认了祁恬的种种分析。
他的确是婚内出轨,打算让小三母凭子贵,离婚再娶。
祁恬撩下眼皮,要笑不笑地将话题轻轻揭过:“我要是个儿子,尤婧能在我面前这么蹦跶?”嫣红的唇角轻抿,祁恬神色间透出点血气。
祁连山不在意地笑笑:“那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我来跟您谈谈条件。”
“条件?”
“我妈那性格虽然跟个兔子似的,但逼急了也会咬人。您要是不想最后离婚离得一身骚,就把这事交给我吧。”祁恬终于将饮料瓶上的包装纸都抠了下来,抬头笑得善解人意,“她现在后悔签字了,且有的闹。您要是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保证让她消消停停的,决不死缠烂打,您觉得如何?”
“挺好。”祁连山不动声色地点头,“你有什么条件?”
祁恬向前倾身,没了商标的饮料瓶往旁边一放,双肘撑住桌子,面上笑嘻嘻的:“阎王爷不使饿死鬼,您给我点钱吧。”
“要钱做什么?”
“我去年毕业时出了车祸,答辩都没赶上。好不容易上个月拿到毕业证,工作都没着落呢。现在您跟我妈又离婚了,我得替自己今后打算打算吧?这几天我跟朋友合计,想加盟个便利店,自己当老板,跟您要点启动资金。”
“要多少?”
祁恬想了想,伸手比了个数:“二十万吧。”
祁连山气笑了:“你以为我是印钞票的?工资卡你妈拿着呢,我哪有钱。”
“您别跟我装穷啊。”祁恬嗤笑,“您要没钱,养得起尤婧吗?她刚才进来我可看到了,耳环戒指项链全套蒂芙尼,得要好几万吧?”
祁连山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并不否认:“给她花钱我乐意,但我凭什么白给你?”
听听,这像人话吗?给情妇花钱都不给亲闺女花钱。
祁恬心里冷笑,脸上还是笑意盎然:“就凭我能让您一劳永逸地摆脱我妈。”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您可以先给我一半,剩下的十万等过几个月,我妈真的不再烦您了,我再找您要。”祁恬说得笃定,又加了句,“不过先说好,我要现金,别转账啊。”
见祁连山不解地挑眉,祁恬没好气地摆手:“我的银行卡和身份证都跟我妈手里攥着呢。”
大概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王美佳将所有能够拿到的东西都牢牢把控着。
许是感同身受,祁连山终于笑了声,答应了祁恬的要求:“行吧,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了。”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资料柜旁,将柜门的锁拧开,露出一排排标着工程名称的档案盒。
他把手伸到档案盒后面翻找了下,摸出一个信封。
一边检查信封里的东西,祁连山一边说道:“你动作快点,我事后再多给你五万。”
祁恬等保险柜门打开了,才慢慢走到他身后:“我尽力,您给个期限。”
“尤婧这几天就要生了,我希望她坐完月子以后就能举行婚礼。”祁连山俊朗的面容透出亲切和蔼,将信封递给祁恬,仿佛在向年轻有为的下属布置工作,“别让你妈来闹,做得到吗?”
祁恬接过来捏了下信封的厚度,笑得明媚动人:“放心吧,不会让您失望的。”
走出科淮集团的办公大楼,祁恬拦了辆出租车,开出两个街区后让它靠边停了,下车在路边等了会儿,上了一辆开过来的白色面包车。
祁恬一上车就靠在后座微微阖眼,没去看驾驶座的郭大壮和坐在副驾的郭小圆。她知道这两人此时都担心地看着自己,但她不想睁眼,不想领受他人的好意。
“恬恬,你没事吧?”郭小圆膝上放着正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电脑与祁恬身上的针孔摄像机相连,此时屏幕上显示的画面是郭小圆担忧的脸。
祁恬抿着唇没说话,回想起刚才同祁连山心怀鬼胎的相互试探,觉得眼眶酸涩难耐——父女之间算计到这种地步,真是什么脸皮都撕破了。
自嘲地笑了声,一抹飞红自祁恬眼尾缓缓透出,是手术后留下的疤痕。刚才向祁连山套话时,祁恬觉得自己像是抽离了所有感情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演的蹩脚戏。不管愤怒还是讽刺,都是她达到目的的手段。而此刻戏已散场,难解的郁气后知后觉地如鲠在喉,恶感真切地抵住喉咙,让她想吐又想叫。
但事情还没完,祁恬睁开眼,把胸针摘下来,脸转向窗外看着飞逝而过的景色拉成一道模糊又混乱的色带。
还差临门一脚。既然祁连山如她所愿,一门心思在找死的道路上撒丫子狂奔,那她也不会心慈手软,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抬手按住眉心,像是要将什么汹涌而来的情绪压回心底,祁恬有气无力地开口:“回马连道北街吧,去你们那把事情收尾。谢谢。”她的声音又轻又哑,郭大壮和郭小圆谁都没吭声,对视一眼,郭大壮一踩油门,向目的地飞驰而去。
马连道北街是一条很有生活气息的商业街,沿街分布着三四个大型居民区,马路两旁的商住两用房三层高,底商全是旺铺,对着马路开了一排。整洁的24小时便利店,良莠不齐的连锁快餐店,烧烤店和足底按摩店做邻居,价格实惠的蔬果超市与便民小卖部扎堆,附近的居民背心短裤套着拖鞋来打冰镇扎啤,为图省事啤酒直接灌进塑料袋带走,美其名曰老一辈儿的传统。
祁恬很喜欢这种喧嚣又烟火的气氛,就连比环路上大了许多分贝的噪音她也喜欢。这么多人,这么旺的人气,让她觉得生活充满希望。
面包车停在路边,祁恬跟着郭小圆进了路边的便利店。将笔记本电脑接过来,回头冲进店的郭大壮笑了笑:“我这就把之前收集到的材料和今天这份视频发到网上,实名举报……我父亲。”
市中心的商业区高楼林立,紧邻产权交易所的一幢写字楼内,尚昀站在弧形落地景观窗旁,皱着眉给光头打电话。
清晨的阳光明亮璀璨,将他笔挺的侧影勾勒出一圈金边,窗帘拉了一半,室内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显得更加阴暗,男人的脸就藏在这一半黑暗中。
藏蓝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老板椅上,尚昀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拿着手机等待电话接通。
他的目光微冷,落在电脑屏幕的新闻页面上。
“喂……昀子,怎么了?”电话接通的时间有点久,光头还没睡醒,声音沙哑。
尚昀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快九点了。
“我前天从科淮集团回来时扔了张卡在车里,你拿走了?”
光头昨天伺候大老板和几个当红小花玩了大半夜,此时脑子困成一团糨糊,尚昀又问了遍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祁连山送的那张卡?你不是一向不稀罕这些吗?昨天晚上正好有应酬,我拿去哄那帮大冷天要泡温泉的祖宗了。”
光头打了个哈欠,他在影视公司做个不大不小的主任,整天跟经纪人、制片人或投资方打交道,哪个都不敢得罪。
尚昀半晌无语:“卡花完了?”
“还剩点吧,卡里存的钱不少,昨天资方带着七八个艺人包场,跟池子里昏天黑地地折腾,光洋酒就要了二三十瓶,居然没透支。我半夜拿着卡去结账,才知道这卡是温泉山庄的顶级VIP卡……哎,你说祁连山图你啥,下这么大血本!”
捏着眉心,尚昀不知道该怎么骂这位发小——祁连山送出这么大一份礼,显然所图不小。光头跟娱乐圈混得太久,连哪些红线不能踩都要忘光了。
“你别睡了,赶紧去温泉山庄,卡里的钱花了多少,原封不动给我补上。”尚昀听到光头嘶一声,劈头打断他的异议,冷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找人把昨天的消费记录给抹了。卡还回来时必须是干干净净没用过的。”尚昀想了想,又补了句,“不许开新卡,卡号不能改。”
光头就是有天大的不解也被尚昀这么郑重其事的态度给惊到了,他沉住气,咂摸出点不妙:“昀子……我给你惹麻烦了?”
“祁连山被抓了。”尚昀的语气不太好,“昨天下午市纪委直接从办公室把人带走的,今天早上刑侦就介入了。”他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他一句,“你品品这个介入速度,现在谁敢沾祁连山?”
“什么——”光头惊得嗓门都飘了,前天上午他才送尚昀去科淮集团谈业务,这刚隔了一天,祁连山就栽了?
要说是有人针对科淮集团下黑手,也不会上来先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层干部!
尚昀听见电话那头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光头打开电脑一目十行地扫着热点新闻,再说话时都有点走音了。
“祁连山的女儿……咱们那天看到的丫头?”
“嗯。”
“这也太狠了……向市纪委实名举报祁连山办公用房面积超标、挪用公款包养情妇、招标程序违规不走公开平台、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因查处的现金、实物资产数额巨大、来路不明,已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光头越看越心惊,裹着被子打了个哆嗦。
“这是亲闺女吗?什么仇什么怨?这不是坑爹,这是要出人命啊!”
“肯定有咱们不知道的隐情。”尚昀的语气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茶水已经冷了,“女孩能做得这么干脆利索也是少见,还收集了如此多翔实的证据,说真的我挺佩服她的。”
“佩服?昀子,你不是说反话呢吧?就因为祁连山包养情妇,她就要把亲爹的老底儿全掀了?她家以后还过不过了?!”
把柄之所以被称为把柄,就在于它阴私隐秘,可以对人形成威慑、方便要挟。但像祁恬这样直接将祁连山所有作为全部摊到日光之下,显然没打算给自己谋什么私利。
光头觉得祁恬简直不可思议,做老子的进局子了,她这个“大义灭亲”的女儿能有好日子过?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
光头从床上滚下来,开了罐牛奶喝两口压惊,缓过神儿来:“你是怕市纪委顺着祁连山送你的卡查到你?不会吧,商场上送礼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又不是你跟他要的……”
尚昀嗤笑一声:“你睡傻了?科淮集团可是国企,市属一级企业,国家监管。”
“……那还真是要命。”
尚昀和光头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对这种违规违纪的事格外警醒。
光头越想越心惊,眼皮跳得厉害,几口灌完牛奶,将空罐扔进垃圾桶:“我这就去山庄把事儿处理干净,你那边也想好怎么说。”
“没什么好想的,实话实说。”
挂了电话,尚昀把手机扔回桌上,手指轻轻压住电脑边缘,觉得祁恬这事办得有点超纲——虽然她的狠劲儿自己很喜欢,但这丫头刚上社会就如此锋芒毕露,今后恐怕要寸步难行。当然,也可能这一切她都考虑过,却还是要一意孤行。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哪怕这事牵连到了自己,尚昀也想赞一声祁恬正气凛然、一腔孤勇;但这姑娘行事完全不留余地,亲手把今后要走的路刨得坑坑洼洼、荆棘满地,尚昀稍微想想都替她忧心忡忡。
他调查祁连山时拿到的资料中,对祁恬的介绍只有寥寥几笔,尚昀当时并未在意,如今结合文字再看她做的事,只觉得真人与资料没有一个字对得上。
因为车祸,延迟到今年一月才毕业的R大法律系学生,做事却如此老辣,亲爹说举报就举报了。看着八面玲珑,动起手来却不留半点余地。
低下头,身后的阳光照不清尚昀此时面上的神情,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笔记本的触控面板,片刻后将电脑合上了。
祁连山被纪委带走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不怎么关注社交平台,自然也不了解其传播威力,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不到两天就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科淮集团是当地有名的房地产集团、纳税大户,出了这种丑闻,各路吃瓜群众纷纷前来围观,平台上前十热点有三个与之相关,各种分析深挖帖层出不穷,等集团意识到这个负面新闻所带来的破坏性前所未有,已经来不及将舆情野蛮压下了。
直到被带走谈话,祁连山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
祁恬清楚同祁连山对簿公堂风险太大,走法律程序时间太长,她也不想给祁连山用钱权交易将诉讼压下的机会。
所以她绕过打官司的正规渠道,直接向市纪委举报,并把他的种种作为挂到网上,配以网民喜闻乐见的高清图片和视频,将热点炒得沸沸扬扬。
市纪委在启动约谈复函的程序后,当地刑侦部门迅速介入,检察院公诉也提上日程。
这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前所未有的高效迅疾,祁连山就是想私下做点什么都来不及。两个星期过去,他还没适应谈话的节奏和强度,祁恬忽然来探视了。
“爸,情人节快乐啊。最近怎么样?”祁恬弯起的嘴唇猩红如血,像刚吃完人的女巫,笑得冰冷又艳丽,“挺多人找您聊天的吧?日子过得热闹不?”
祁连山阴着脸坐在凳子上,双臂抱在胸前,冷眼看着祁恬,狭长的桃花眼里布满血丝。
祁恬等了会见他没回,笑容也淡了些,低头想了想,又开口说道:“瞧我这眼力见儿。您现在肯定不想见我,惦记着尤婧呢吧?”说着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祁连山看到心里一冷,“她挺争气,您进来的第二天……2月4号吧,孩子就生了,38周,也算足月了。不过虽然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了,她却没什么心思养,我听说她最近一直打听怎么能把孩子送养呢。”祁恬笑得很甜,“但我告诉她,这样做是弃养,违法。她未婚生子,风言风语要压不住了,现在焦头烂额的,估计也没什么心思顾念您。”
祁连山终于忍不住,身子往前一扑,两肘撑在桌上,双目瞪着祁恬,一字一句低声骂道:“我就是养条狗,养个二十年它也会看家护院、冲我摇尾巴了。你呢?养不熟的畜生!你以为你害了我,今后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祁恬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慢慢敛去,一片冰寒:“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您——妈心甘情愿为您付出了不止二十年,您冲她摇过尾巴吗?您对她龇了多少次牙,伤了她多少次心,最后还逼得她命都差点没了!”
“别拿你妈说事!”祁连山低嘶,“你跟我一样,打心眼里瞧不上她的软弱无能!”
“我是瞧不上,但我尊重她。”祁恬直视祁连山,“就像我十多岁之前,尊敬您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祁恬还记得自己的童年是怎么过的,每年回老家省亲,父亲宁愿抱着别人的儿子亲热,也不愿意对她笑一下,尽管她努力学习,力所能及地做家务,也换不来他一个夸奖。
母亲在她刚上初中时再次怀孕,那时父亲已经在城里工作好几年了,单位对计划生育抓得严。但在他看来,生儿子是必选项,是值得拿全家老少和所有财产放手一搏的事情。于是他不惜让祁恬休学,将怀孕的母亲和祁恬一起送回老家,美其名曰让妻女替自己尽孝。
被送回老家的她们每天是怎么过的呢?洗衣做饭做农活孝敬老人,栽稻喂猪割麦子,除草打药刨红薯,那时候干什么都要靠人工。农村的杂活多得超出想象,在祁恬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她一直很困,跟着母亲剥玉米摘棉花到晚上九十点是常事,赶上农忙一夜不合眼也是有的。母亲除草打药忙到天黑,她跟在母亲身后,将割草烧水喂猪做饭学得八九不离十。
祁恬那时没长开,个头刚够灶台高,做饭得踩个小板凳,灶里烧的是晒干的麦子和稻草的谷物秆,不耐烧,一把草烧一下,需要一直往里填草。她只能不停地踩着板凳上下,菜烧糊是常有的事,好几次她踩凳子太急,差点一头栽进锅里。
祁恬至今还记得老家那些人说的话,他们说女孩子从小就要被使唤,好吃懒做以后找不到好婆家。而与她同龄的男孩,是从来不用干活的。
老家没有洗衣机,衣服需要手洗,洗衣服的水是要自己压水的手动水井。母亲压两桶水需要十几分钟,倒进大盆里,干农活的衣服非常脏,往盆里一放就是一盆泥水,要倒掉再打水,打五六桶水母亲就得撑着腰缓上半天。
有一天中午,母亲实在太累了,洗衣服洗着洗着趴在洗衣盆的脏衣服上睡着了,父亲刚好从城里回来,看到这一幕,拎起屋旁的扫把就抽了过去,根本不顾忌母亲还怀着身孕。他骂母亲连洗衣服都能偷懒睡着,这么偷奸耍滑居然有脸吃祁家的饭。
母亲不敢还嘴,护着肚子和头,后背被抽得红肿青紫,摸起来一块一块的,被打完还要一边哭一边接着洗。
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流产了。祁恬记得那时母亲正挺着肚子拖地,拖着拖着血就顺着腿往下流,她特别害怕,却还叮嘱祁恬别跟城里上班的父亲说,自己一步一步挪去医院,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孩子。后来就再也怀不上了,小产后母亲身体坏到极致,气血不足,脸色常年都是苍白的。
父亲是几天后才知道的消息,他赶到医院,当着医生的面骂母亲没用,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连个孩子都护不好。村里的人在一旁和稀泥,说你媳妇肚子不争气,实在不行去外头领一个,说完拉着父亲去喝酒,父亲喝多了在席上哭,说他对不起祁家列祖列宗,对不起祁恬的爷爷奶奶,没个儿子实在没脸见亲戚。
祁恬那时站在人群外,觉得醉酒后放声哭嚎的父亲像个陌生人,也许从那时起,她就对祁连山产生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恨意。
她也许曾对这个名为父亲的人有过孺慕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祁连山冷漠自私的态度和嫌弃的眼神,将这些感情一点一点磨没了。
但即使那样,祁恬也从没想过要暗算祁连山。真正让她狠下心肠去算计亲人,还是因为王美佳除夕夜的自杀。
她就算再看不上母亲的性情,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完全放弃自我地去成全一个男人。
“你尊敬我?”祁连山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语气尖刻,“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说过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可惜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学我,又质疑我,不肯跟着我一条道走到黑。结果现在学成个四不像,丑态百出,真是我祁家的败类!”
任谁被亲人这样否认都不会好受,祁恬内心酸苦,面上却慢慢笑了。
“我的确曾经想成为您,那个被我美化了的父亲。”祁恬漂亮的桃花眼眼波横扫,如寒星如冷泉,“我敬佩您能从老家那烂泥一样的地方脱颖而出,能白手起家,凭自身能力在城里站稳脚,我佩服您为了升官能低得下头,弯得了腰,能闭着眼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曾经以为这都是我应该学的,我也的确学会了。”
“您家暴我还曾替您找理由。我告诉自己,您工作压力大,回到家里发泄一下也可以理解。不管怎么说,您让我和母亲衣食无忧,您供我读书,送我去见世面……您那么多次把母亲踹在地上拳打脚踢,让她鼻青眼肿,口鼻流血甚至脑震荡,我曾以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因为在老家,大家都是这么过日子。”
“母亲流产后,您把我们接回城里,我以为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但紧接着您就出轨了。”祁恬轻笑,“出轨的理由挺充足,因为母亲不能再生,所以您得给老祁家留个后。”
“尤婧不是您第一个出轨对象。我初中时您就找过小姐,弄大了肚子带到家里来,要我妈帮着照顾,理由是我妈生养过,有经验。”祁恬仿佛说到什么特别可笑的事情,眉眼弯起,“您还记得我当时做了什么吗?”
祁连山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我那时快中考了,学习压力大,脾气也大。我从厨房拿了把菜刀,对你们说,要么滚,要么一起死。”祁恬咯咯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那小姐见我这么疯,吓跑了。留下我和我妈,被您一顿胖揍。但从那以后,您就再没往家里领过人了。所以这次尤婧的事一出,还真把我搞得有点措手不及。”
“但我毕竟也跟在您身边学了二十年,是您言传身教,亲手教出来的。所以我要是败类,那您是什么?”
“你这个——”祁连山上半身紧紧抵住桌子,重心往前压,看起来想扑过去把祁恬活撕了。
“您悠着点,可别闪着腰。”祁恬将握在手中的手机点亮给他看,“录着音呢,您也不希望组织再多掌握几条您的罪证吧?”
祁连山急喘几口气,恨恨闭了下眼,把手举起来,紧绷的身体向后靠,慢慢往回坐去。
祁恬屏息盯着他后退,因为紧张而憋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
忽然祁连山往前一扑!
桌椅被撞得咣当作响,祁恬蹦起来躲开倾倒的桌子,被祁连山抓住破绽,攥着她的胳膊向墙上甩去。
“我叫你吃里爬外!我叫你狼心狗肺!”
“别碰我!”祁恬奋力挣扎,手指不知磕到了什么,一股钻心剧痛陡然袭来,她一下握不住,手机掉到了地上。
“住手!”一直守在探视室门口的法警冲进来,几下制服状似疯癫的祁连山,问祁恬,“你没事吧?”
“没事。”祁恬蹲在地上,左手攥着右手手指,忍过最开始几波刺骨的疼痛,抿紧唇角,“但我的手机有事。”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黑色的手机被踩得凹陷,屏幕碎成一块一块的,内里的主板露出来,已经破损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