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想得太美了
B市的冬季干冷多云,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下来。街上行人神色放松,手里拎着年货往家赶。
街面上张灯结彩,各色灯串缠满枝头和路灯,超市门口醒目位置贴满打折促销的信息。
祁恬双手揣在羽绒服里,眼看着郭小圆像条入海的鱼,推着购物车撒欢地徜徉在货架间。
“瓜子花生买点吧?晚上你家看春晚得嗑点。”
“水果来点?瓜子吃多了上火,买沃柑吧,放得住。”
“你家年夜饭准备做什么?横菜备好了吧?要不要再买点蔬菜?吃太多肉容易上火……哎生菜打折呢,来两把。现在大棚就是好,不像以前,只有冬储大白菜吃。”
“雪里蕻要不要?拌上油跟肉末一炒,那香气……”郭小圆回头招呼祁恬,却见祁恬满脸无奈。
“买这么多,你吃?”
郭小圆嘟嘴,把雪里蕻放回去了:“得,现在奔小康了,人民生活富裕了,你是看不上肉炒咸菜了。”
说着把购物车右转,推进零食区:“糖得买点吧?甜甜嘴……哎大白兔买一送一呢!还送春联!”
郭小圆拎起一条烫金红纸,在胸前拉开一展:“财到福到!怎么样?”她笑得脸圆圆的,被红彤彤的纸张映衬得像个喜气的年画娃娃。
祁恬深吸口气,伸手把红纸扒拉过来扔回打折区:“瓜子花生,酒水饮料,还有这些糖,你家便利店都有吧?你哥那个干果铺子也能买,干吗非要来超市?肥水不流外人田懂不懂?”
郭小圆连连摇头:“那不一样,我跟你说……”她声音压低了,凑近祁恬,“我家那便利店,就从来没有大白兔,只有大白免。”
祁恬额角一跳:“……我之前买的趣多多?”
郭小圆干咳:“那是趣夕夕。”
“我说你们家……”祁恬攥住购物车的车把,不让郭小圆走了,“我之前在你家便利店里可买过不少东西,那会你怎么不说?”
“哎呀。”郭小圆自知理亏,戳着脸干笑,“进货又不是我负责,我就是看店嘛。不过你放心,质量肯定没问题,就是包装跟大品牌学习了下,拿你们的话说,蹭点流量……小本生意,多理解啊。”
祁恬气笑了:“那怎么这次良心发现了?”
“这过年新气象,我不能蒙你一样蒙叔叔阿姨啊,二老得吃点正经的吧?你看我多贴心。”
祁恬松开手,有点意兴阑珊:“算了吧,我爸都不一定回来。”
郭小圆打量她的神情:“叔叔春节还不回家?那说不过去了啊。”
祁恬笑了下,没说话。
郭小圆和郭大壮兄妹俩是祁恬去年大四做毕业设计时认识的,祁恬大学学的法律,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老师指定的,选题涉及百姓法律援助,她为了找切入点开车在城郊和城里各个老旧居民区转悠,最终在马连道北街遇到了家里开干果铺和便利店的郭大壮和郭小圆。
郭大壮和郭小圆都带着老城区人民特有的自来熟和好张罗,见谁都掏心窝子地以诚相待,祁恬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他们的热情与真诚。她有时候觉得郭家父母特别会起名,兄妹两人随其名,一个壮实一个软圆。
“哎,说话啊。不会今天真就你跟你妈过吧?那也太凄凉了啊,要不来我们家一起吧?我家今天吃涮肉,铜锅的,来吧?加两副筷子的事儿。”
“再说吧。”祁恬推着购物车走向收银台,“我也是瞎猜。说不定等下回家他已经回来了呢。”
“那感情好,等下我送你回,我开了我哥的金杯车,你再多买点东西。”
“行啊,那我就不客气了。”祁恬在收银台附近的货架上挑挑拣拣,“等会你把我送到家,我给你打个红包,当压岁钱。”
“什么压岁钱,咱俩差不多大,你别跟我这充大辈儿!”郭小圆快跑两步越过祁恬,倒退着冲她做鬼脸,“你那点红包自己留着吧,多买猪肝吃,眼睛刚好利索点……”
“小心!”
祁恬扬声提醒,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郭小圆倒退着,撞到排队等待收银的人,那人手里提着的两份过年大礼包被撞落。
“哎对不起对不起!”郭小圆回过身,来不及看撞到的是男是女,连连道歉。
祁恬推着车紧走几步,忽然觉得被撞到的那人背影有些眼熟。
齐肩短发,在发尾稍微烫了点卷,身型瘦高,穿着深蓝色的长款羽绒服,卡其色的羊绒围巾露出领子边。那人转过来的左脸瘦削凌厉,颧骨略高。
“别嚷了,吵。”那人开口了,沙哑的声线透着厌烦疲惫,底色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哎,是。”郭小圆声音弱下去,从地上捡起那两份大礼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女人,“阿姨,对不起啊,掉地上了有点脏……我给您换两份去?”
“不用。”女人接过大礼包,看都没看一眼,显然是不在意到底摔坏没有。
祁恬仔细打量女人的侧脸,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叶阿姨?”
女人这次回头的幅度大了些,整张脸露了出来。祁恬一下确定了:“叶阿姨,我是祁恬,那个……好几个月没见了,过年好。”
“祁恬?”这个名字对叶素娟来说并不让人愉快,她瘦得几乎脱形的脸绷得更紧了,法令纹加深,修得细致的眉毛向眉心聚拢。
叶素娟干脆转过身,上下打量祁恬好几眼,把祁恬看得低下头去,才“呵”地冷笑声:“可以啊,重见光明了,看得见人了,迫不及待地出门嘚瑟了是吧?”
“不是。过年了,朋友拉我出来买点年货,正好遇见您了,那个……您看您初几有时间,我请您和叔叔吃个饭?”
郭小圆认识祁恬大半年了,从没见过她这么低声下气地同人说话,不由睁大了眼睛。
叶素娟却毫不买账:“可不敢。你们家的人一肚子坏心眼,无利不起早。雯雯没跟你吃过饭都被你坑得死无全尸。我们要是吃了你的请,还不知道你会怎么算计我们。”
祁恬的笑容僵了下,郭小圆不乐意了:“阿姨,大过年的,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的行不行?老话儿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您怎么不按规矩来呢。恬恬哪儿得罪你了?”
“祁恬,可以啊。”叶素娟打量郭小圆,“手术做完刚三个多月吧?这么快就蛊惑到另外一个替你说话的了。”
祁恬嘴角一动,刚想说话,被叶素娟打断了:“得,大过年的,咱们也别聊了。麻烦你啊——”她举起大礼包抵住祁恬胸前,神情冰冷,“离我远点。看见你我就犯恶心!”
“哎,阿姨,您别仗着自己岁数大——”
“行,您消消气,节后我再联系您。”祁恬拉住郭小圆,让她别说了,“先走了,阿姨再见。”
郭小圆被祁恬强拉着离开收银台,往自助结账台走去。
“不是,恬恬,什么意思啊?”郭小圆脸都涨红了,像只气炸的粉色河豚,“她那么说你都忍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祁恬啊?!”
“还你认识的祁恬。”祁恬拿着商品一件件扫描二维码,看了她一眼,“你认识的祁恬什么样?”
“那必须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决不吃亏啊!去年11月初,你眼睛刚拆线就敢拿铁夹子烫来我店里找碴儿的混混,怎么今天㞞了?”郭小圆越想越不对,“你欠她钱还是欠她情啊?这么缩头乌龟?”
结账机上显示总金额,祁恬拿手机扫码支付了,拎起两个购物袋:“我做手术用的是她女儿的眼角膜。”
郭小圆嘴巴一下闭上了,轻扇自己一巴掌:“我这有话憋不住的臭毛病!恬恬,我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她本来就不待见我,不差这一次。”说着祁恬抬抬下巴,“还有一袋,你拎着。”
金杯车驶上大马路,郭小圆安静地开了会车,还是憋不住话:“恬恬,去年那会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突然出车祸,还把眼睛搞坏了?刚才那阿姨到底怎么回事啊,她女儿的眼角膜又是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呗?”
祁恬撑着头看窗外,天渐渐黑了,她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没有新进的信息,将手机息屏,往后一靠。
“行,我跟你说了,别再跟你哥学舌去啊。他问我好几次,我都没理他。”
“得嘞。”
祁恬闭了闭眼:“我是去年六月三号出的车祸对吧?”
“对,那天你开车去郊区,回来的路上出事的,为这事你毕业都延迟了。”郭小圆拐了个弯,“你这个月才补了答辩,刚拿到毕业证书。你开车挺谨慎的啊,怎么出事了?”
“我在回城的路上,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在外面养的小三怀孕了。”祁恬双眼直视前方,“怀了不到两个月,抽血检查是个男孩。我爸提出离婚。”
那时她正开车在城郊的土路上艰难前行,计划趁夜回城,赶在第二天交出毕业论文。她在路上接到电话,从母亲混乱的哭诉中得知父亲外面养的小三仗着肚子要登堂入室,她那一向能忍、只做过家庭妇女的母亲第一次没有顺从父亲的心思,哀戚无助地给祁恬打电话哭诉。
祁恬开着车,把手机设了外放,母亲祥林嫂般絮絮叨叨的哭喊在车内盘旋,像环绕的立体声般惹人心烦。祁恬听了半天没听明白母亲想让自己做什么,仿佛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发泄混乱崩溃的情绪。祁恬压着烦躁,一点一点劝她冷静,安慰到一半,土路旁突然冲出个孩子,她来不及刹车,情急之下猛打方向盘,车翻出路肩撞到了一棵老树。
“不到俩月,那就是去年四月怀的……”郭小圆握住方向盘的手指轮流翘了一遍,“我去,这眼瞅着就要生了吧?!”
“是啊,也就这月底下月初的事了。”祁恬讽刺地笑笑,“车祸后他们好像不怎么提离婚的事了。我眼角膜受损,视力越来越差,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后出院,九月底你哥带我回医院复查,住我隔壁病房的病友,求我帮她办件事。”
祁恬顿了顿,三言两语把许姝雯的请托和眼角膜移植的事说了。
“我十月三号做的手术,术后恢复用了一个月,十一月初才看到许姝雯留给我的遗言。之后开始准备补考毕业。我打算过完年就去找许姝雯那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男朋友,之后可能还有麻烦叶阿姨的地方,所以下次你再碰见她,对人家客气点。”
“行——下次再遇见她,我先负荆请罪。”郭小圆没好气,“你说这男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靠谱。你就说你爸,闺女又漂亮又聪明,不稀罕吗?非瞎折腾,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多好。”
“他啊,不生个带把儿的出来,就觉得老祁家绝后了。”祁恬叹口气,看向窗外:“慢点开,快到了。”
“希望这次的保安别再看到金杯不让进了。”郭小圆说着,一猛子扎到小区大门前。
祁恬家住在四环边的翡丽名苑,小区内人车分流,绿草如茵,环境闹中取静。大门口的保安怀疑地打量郭小圆的面包车半晌,还是抬杆把人放进去了。
在车库停了车,两人拎着东西走在人行道上,院内行人稀少,整洁精美的建筑群在火红喜庆的灯笼和挂饰的映衬下显得沉默萧瑟。
“我说你住的这地方,真是没什么人气。”郭小圆拎着菜跟在祁恬身后进电梯,“等下你爸要真不回家,今儿晚上你带着阿姨来我们家过年吧。热闹热闹,阿姨心情也能好点。”
祁恬看着层层升高的电梯,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声。
“我说认真的,我家虽然没你们这齐整,但我们那是二环边,老居民区,乱归乱,但人气儿足啊。街坊邻里的,平时甭管怎么不对付,年三十儿晚上也能挨家挨户串着喝酒吃饭,那才叫热闹!”
“那是够热闹的。”到了家门口,祁恬掏钥匙开门,“再说吧,我得问问我妈。”
门推开了,客餐厨一体的长条形大厅冷清安静,大厅中部摆着岛台,台面空荡荡的,好像样板间一样。
“妈,我回来了。”祁恬低头换鞋,找出双一次性拖鞋递给郭小圆,“我买菜了。小圆也来了……”
“阿姨好!给您拜年啦!”郭小圆亮着嗓门,欢快地喊了两句,空阔的客厅几乎能听见回声,却不见有人迎出来。
祁恬皱了下眉。
这不对,她的母亲王美佳是个细致妥帖的人,家人回来总要在门口迎接。自己出车祸后,王美佳对她盯得更紧,出门回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
祁恬与郭小圆对视一眼。
“阿姨不在?还是睡着了?”郭小圆气声问着,把嘴捂住了。
祁恬摇了摇头,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六点了,往常这会王美佳都是坐在餐桌旁等着自己一起吃晚饭。
她把手里拎着的购物袋放下,将房间的灯全打开,示意郭小圆等一下。
快步走向岛台另一侧,确认没人后,祁恬转向书房:“妈……妈?!”
祁恬声音猛地扬高了,等在门廊的郭小圆吓一跳,跟着冲进书房。
王美佳侧歪在书房的坐椅上,头低垂着,一动不动。脸被头发遮住了,右手垂落,顺着指尖看去,地上洒了数十颗小圆药片。实木大班台上倒着几个药瓶,喝得见底的水杯,和几张散乱的纸。
“恬恬,阿姨有什么既往病史?”郭小圆扫了眼现场,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等电话的间隙匆匆问着,“心脏病?急性胃炎?脑梗?哮喘?不不不是哮喘……那个,是不是得先做急救?”
郭小圆还要再问,电话接通了。
“哎,喂,您好。这里是翡丽名苑小区甲五楼,407……三单元,对,三单元。”郭小圆定了定神,“……需要救护车。对,有人晕倒了……女的,四十来岁……她叫……什么病……”郭小圆语塞,敲着桌子给祁恬使眼色。
祁恬试了王美佳的呼吸,很缓慢,又伸手摸了下她脖颈的皮肤,一片湿冷。她接过电话,拿起桌上的药瓶和几张纸看了几眼。
听筒里,接线员正在按步骤进行询问:“请提供病人的姓名。”
“王美佳。”
“请问病人是晕倒了吗?体温正常吗?皮肤是否有汗?我们正在调度救护车前往现场……”
“病人吞食了大量安眠药,需要洗胃。她现在体温低,皮肤有汗。我是患者女儿,是……好的,我会先给她催吐……好的,谢谢,麻烦你们了。”
祁恬将电话挂断,迎上郭小圆震惊的目光。
“阿姨吃这么多安眠药……是要自杀?”
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祁恬把手机塞回郭小圆的口袋里:“应该是。”
“阿姨……为什么?”郭小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大过节的,何苦……”
“我爸要离婚,离婚协议书都拿来了,逼着她签了字,喏。”祁恬把桌上的几张纸调了个方向,“签完字我爸走了,她又想不开了,吞了两瓶多安眠药。”
祁恬蹲下身,将王美佳坐着的办公椅放倒,把人摆正后翻个身侧躺,指挥郭小圆,“等会再震惊,倒杯温水过来,再给我拿根筷子。”
急救车呼啸而来时,祁恬已经给王美佳做了初步催吐。但到底岁数大了,王美佳连续出现低温,四肢抽搐等症状,送到急诊室后,医生给上了呼吸机,要求留观三天。
因为正值除夕,急诊室一共没有几个护士和医生,祁恬觉得不好意思,花钱在旁边的酒店点了一桌席,让送到医院来,就当医患一起过年了。
做完这些,已经下午快九点了,祁恬谢过医生,看到走廊上靠墙站着的郭小圆。
“你赶紧回家吧,帮我跟你爸妈带个好。今天谢谢了。”说着祁恬把自己的家门钥匙递给她,“明天还得麻烦你,抽空去趟我家,拿套换洗衣服给我。今儿买的东西你都拎走吧,这春节我得在医院过了,别糟蹋那堆年货。”
“行,我明天再过来。那个……阿姨没事了吧?”
“暂时脱离危险了,还得再观察一晚上。”
“那就好。虽然大年夜赶上这种事,你就当苦尽甘来吧,过了这个坎日子就好过了,啊?”
“但愿吧。”祁恬没什么笑意地扯了下唇角,疲惫地叹口气,“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郭小圆陪她站了会,忽然问:“那你爸妈……就这么着了?”
祁恬掏出离婚协议书递给郭小圆:“俩人字儿都签了,还能怎么着?”她的神情有些麻木,这一下午加一晚上的经历跟拍电视剧似的,接二连三的小高潮,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其实她就是出门买了点东西,一回来家居然散了。
她爸祁连山虽然不是什么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但人在,她至少还能说一句自己父母双全。
“等我爸走了才自杀……死的勇气都有怎么就没勇气当面拒绝他,我是真想不明白。”祁恬摇摇头,把协议书折了几下,塞回口袋。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了?你跟谁?”
“我已经成年了,不涉及抚养费什么的。我可以自由选择跟母亲或者父亲生活,也可以自己单独住。”祁恬回头看了眼病房,“我妈现在这样,我先照顾她吧。”
“住院费够吗?”
“钱不用担心。协议里的财产分割还挺公平的,房子、车都留给我妈了,钱也没少分。我爸做事,面上永远都过得去,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祁恬笑了声,声音忽然压低了,轻细冰冷:“但是,这次他真的做得太过了。出轨、私生子、逼得我妈自杀。他以为只要钱给到位了,我就会像以前一样,为了维护家里虚假的和气,装聋作哑。”
“他想得太美了。”祁恬眯起眼,压抑了一晚上的鬼火终于烧穿她强撑的冷静,怒意顺着喉管蔓延,从嗓子眼喷出来,话音都透着阴狠,“我是他教出来的。我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潇洒地全身而退?”
祁恬长相艳丽,即使放着狠话,也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
但郭小圆却知道祁恬性格中有相当激进的部分,她忍不住抖了下,想起另一件事:“那许姝雯拜托你的事呢?还有那个叶阿姨,这么多事赶一块了,你忙得过来吗?”
祁恬顿了下,曲指顶住脑门,垂头静了几秒,再抬头时愤怒已经被很好地收敛了:“看来得让姝雯姐再等段时间了。”
客餐厨一体的长条形空间里,贴北面的墙边摆了张“一”字形高几,中间的餐区立着岛台,桐木制的餐桌从岛台中央延伸出来,与高几间隔了一米见方的空间,空间正上方,细长的灯带亮着,照亮下方对着高几虔诚跪拜的女人。
女人背对落地窗,双手合十,低眉顺目,嘴唇无声地翕张,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乱糟糟的髻。
高几上摆着两支仿真香烛,蜡烛的焰心是LED灯做的,一闪一闪的红光,蜡烛间放了香炉,香炉后面挂着一幅观音图,图上观音怀里抱婴,面目慈和。
两只银色绒面沙发一正一侧摆在落地窗旁,祁恬支着胳膊半卧在上面,面无表情地隔着半个客厅打量那女人的背影。
即使背对着,她也知道女人合十的双掌间还夹着三炷仿真香,香头也是LED灯做的,细小的光常亮,据说可以亮满两万个小时。
两万小时的时长足够她这位惶惑的母亲向送子观音表达虔诚和祈求,但她的父亲见不得这些,见一次骂一次,所以以前只要父亲回家,母亲就会小心翼翼地将这堆东西藏进柜子深处。
最近这副行头摆在外头挺长时间了,因为春节前这俩人签了离婚协议后,祁连山就再也没回来过。
轻眨下眼,祁恬收回视线望向窗外。蜡烛头上红灯刺目,盯得时间长了,眼睛很不舒服。
窗外天光大亮,她这位不争气的妈已经跪了快俩小时,不知道待会儿还站不站得起来。
已经进了正月,压在柿子树树梢的雪都融得差不多了,零星几颗亮橘色的冻柿子挺过严寒,还顽强地挂在枝头,不知从哪里飞来只喜鹊,正围着冻柿子啄食。
喜鹊的吃相实在不太好,一颗冻柿子叼两口,再蹦到另一颗冻柿子旁戳几下,然后扇扇翅膀,再换一颗……像极了她那喜新厌旧的爹。
祁恬挑了下眉,轻嗤一声将视线转开了。她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看了圈,最终目光落在墙边挂着的日历上。
王美佳是三天前出的院,她在医院整整住了五天,病情反反复复,把医生和护士都折腾得够呛。
今天正月初八了,各单位该上班的都上班了。
祁恬盯着2月4日这个日子看了很久,这日子是祁连山养在外面的小三的预产期。她从撞车住院至今见过祁连山的次数掰手指就能数出来。最近一次见是除夕前一周,母亲小心翼翼地打电话问祁连山春节回不回来,却不知哪句话惹到他,腊月二十七回了趟家,进门就同王美佳摊牌,嫌她生不出儿子,不能给祁家传宗接代,说来说去就是要王美佳认下小三生的孩子。王美佳不愿意,同祁连山理论这么多年来她为这个家的付出,祁连山却连听也懒得听,几巴掌扇到王美佳的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祁恬在一旁冷眼看着父亲的绝情和母亲的崩溃,一句话都不想说。
扔在身前的手机忽然震了下。
祁恬就着半躺的姿势低头,亮起的手机屏幕直接识别了她的脸,进入息屏前的微信聊天界面,是郭小圆给她发了张图。
点开图,祁恬看到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正踩着细高跟从一辆黑色轿车的副驾驶室迈出来,弯眉杏目,琼鼻翘唇,卷曲的长发散落在肩颈,双手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前,托住一个巨大的肚子。
郭小圆的评论追着照片噼里啪啦地发过来。
——这姑娘长得真好看,鲜花插牛粪啊!
祁恬眸光微动,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㨃了回去。
——骂谁牛粪呢?
郭小圆毫不心虚。
——骂你爸牛粪,不乐意?瞅瞅这姑娘的岁数,你爸也真下得去嘴!
祁恬唇边浮出点冷飕飕的笑。
怎么下不去嘴?渣爹的喜好几十年如一日,只爱肤白貌美胸大腿长的水灵姑娘,真心不改、矢志不渝。
祁恬翻身坐起来,一边回微信一边套了件高领毛衣。
——不是让你帮我盯着他去没去单位吗?净扯些有的没的。
郭小圆迅速回了条十几秒的语音,声音又脆又亮。
——这姑娘就是从你爸的奥迪车上下来的,刚到他单位楼下,后头还跟着辆BJ80,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起的。我这隔着街也看不清……哎,仨人都进楼了,你赶紧过来吧!
祁恬放下手机,将茶几上放着的两颗白色药片就水吞了,穿好大衣往门口走,走到一半侧头看了眼跪在那里的女人,还是过去将人半搀半抱地拉起来了。
“妈,你刚出院没几天,悠着点折腾。再跪你这腿就废了,歇会儿吧。”祁恬语气平平,把王美佳扶到餐桌旁坐下,强行抽走她手中的香,插回香炉里,“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王美佳低垂的头微微抬起说了句话,声音轻微,祁恬过了半晌才辨别出她在说什么:“晚上回来吃吗?”
“……晚上也不一定。”祁恬看着母亲畏缩怯懦的样子,实在没什么心情陪她,“等下我给小时工打电话,让她来打扫卫生给你做饭。”
王美佳散漫的视线终于聚焦到祁恬脸上,看着她问:“干什么去?”
祁恬眉心微皱,还是说了实话:“刚才朋友看见我爸去单位了,我去找他聊聊。”
祁母无神的眼中亮起微光,慢慢开口:“你去找你爸?那……你跟他好好说,别说我住院了。告诉他,我想通了,我愿意认下那个孩子,让他……”
祁母在祁恬的注视下,吞回了最后半句话:让他撤回离婚协议书。
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妈?
祁恬木着脸,觉得这个世界荒谬极了。
犯错的是父亲,却要母亲上赶着祈求复婚。为此甚至愿意去抚养一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
她妈现在的表现,比大半年前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还要没出息。
出车祸至今七个月了,那女人孩子都要生下来了。
自己车祸住院三个月,王美佳住院五天,这段时间以来祁连山的不闻不问和薄情寡义,已经足够让祁恬硬下心肠去做该做的事。
但她的母亲却比那时还不如——事发时还知道嚷嚷几句绝不原谅父亲,可现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居然一边跪着送子娘娘,一边让自己去跟那男人说她想通了。
“重男轻女”四个字是刻进她骨头里了?祁恬静静地想,这都是些什么倒霉玩意儿,考虑过她为人女的感受吗?
母亲王美佳年轻时也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娇花一样的姑娘,相貌姣好、脾气温顺,嫁给父亲后柔雅又贤惠,全心全意扶持他从农村走到如今的地位。
父亲做了国企科淮集团的中层管理者,说出去也没什么了不起,却能让做全职太太的母亲在这个家里愈发卑微。
祁恬的注视有点久,久到王美佳的眼圈渐渐红了,她感到揣在大衣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下。
慢慢弯下腰,祁恬拿出最大的耐心哄她:“好,我去跟他好好说,想办法说服他回心转意,你呢,就别瞎想了,也别再做傻事。记得按时吃饭。”
说完她伸出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慢慢落到母亲肩上,轻拍两下,转身离开了。
直到走出小区门口,祁恬才想起掏出手机看一眼,是郭小圆又发来一条消息。
——记得吃完药再出门啊,外头有点冷,要不让我哥去接你?
祁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了点笑,刚在对话框里打了个“好”,忽然想起有个人曾经嘲讽自己,说怎么能用郭大壮用得那么心安理得。
白皙的指尖在发送键上停了片刻,祁恬还是把那个“好”字删了,重新打了句话。
——不用,我已经上车了。
发完后她将手机退回主页,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和时间:2月1日,9:28。抬手拦了辆出租。
科淮集团楼下,郭小圆在停车场的阴影处冲祁恬频频挥手,等祁恬走到近前,她指着前方两辆黑车邀功:“还在楼里呢,俩车停一块儿了。”
“谢了,你赶紧回去吧,回头你哥找不到你又要着急。”祁恬说着,抬头望了眼高耸的大厦,二十三层的高楼,楼的外立面,“科淮集团”四个大字竖着排列下来。
“没事,他等下就开车过来。”郭小圆把祁恬的大衣拉开,掏出个甜甜圈形状的胸针在她毛衣上比画着,“别哪儿?左边还是右边?”
祁恬低头看了眼,有些嫌弃:“怎么是粉色的?还这么大个儿?”
“你既要广角,又要镜头分辨率高,还得保证无线传输稳定、待机时间长,你怎么不自己做一个呢?”郭小圆白了她一眼,“这个摄像机本身是一元硬币大小,过节期间我能买到跟它匹配的胸针就不错了,你还挑。”
祁恬接过胸针捏了捏:“行吧,多谢了。”
将甜甜圈别在衣服左边,郭小圆帮她把毛衣拉平,有点紧张:“这算偷拍了……不会被发现吧?”
“发现了也没事。”祁恬反而比她平静,“他要面子,不会闹大,顶多把我赶走。”还能打死她?
“可是你这么做……”有点缺德啊。
郭小圆憋回后半句,眼神担忧。电视剧里儿子算计老子,都没祁恬做得这么绝。
认识祁恬一年多了,郭小圆知道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心里有气时,当面说了反倒没事,越是这么一脸平静地憋着,越会做出点惊世骇俗的事来。
看着祁恬寡淡的面色,她又想起去年十一月,眼前这位从医院复查回来,到自己家的便利店买水,正好赶上个混混进店,大白天喝得五迷三道,酒劲上头就要对自己动手动脚。那时祁恬刚从货架上拿了瓶矿泉水,眼见形势不对,直接把不锈钢餐夹从咕嘟着气泡的关东煮锅里拎起来,横着按到了混混的后颈上。
餐夹是郭小圆之前整理食材时忘了收的,煮了很久,温度滚烫。
混混和郭小圆齐声尖叫。
混混是被烫得,郭小圆是被吓得。
而心黑手更黑的祁恬却一脸淡笑,搓着被烫得通红的指尖,客客气气地对捂着后脖颈子要打人的混混轻声:“咱们能出去打吗?店里有摄像头,打起来太拘束。就是街对面有个警察局,咱们在警察赶来之前打完行不?”
行什么行?!谁太拘束?这小娘们儿哪来的底气?
混混恐吓的话梗在脖子里,瞪着通红的醉眼半天没吭声,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卡了口陈年老痰。
郭小圆至今还记得祁恬当时冰冷的眉眼和周身藏不住的混乱戾气,她后来问祁恬为什么突然发难,祁恬轻描淡写地说:那天心情不太好,而且我最烦欺负女人的废物。
郭小圆觉得,祁恬今天的心情恐怕也不是很好。
“怎么了?”祁恬注意到郭小圆的欲言又止,“想说什么?”
“你这属于非法取证吧?”郭小圆指了指甜甜圈胸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种证据法庭是不予采用的。”
“是啊。”祁恬笑笑,“我没打算跟他对簿公堂。”只是想拿来做点别的。
“那可是你爸……非得这么做?”祁恬的神情让郭小圆觉得难受,亲人一场,怎么也不该走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毕竟祁恬家的事……太难看了。
将大衣拉紧,祁恬沉默了片刻:“长痛不如短痛,这事本来不该我插手……但是……谁让我妈自杀了呢?”她冷笑下,嘴里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而且,我也不想要个杂种弟弟。我妈认命了我也不能认——我太了解我爸了,与他作对,只要退一步,他就会逼着你把剩下的九十九步全部走完。”
敲骨吸髓,决不心慈手软!
她父亲祁连山是什么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从一文不名的农村小子爬到世界五百强企业的中层用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走的哪一步没有算计,哪一步不是处心积虑?
如果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祁连山不会让王美佳知道小三怀孕的消息,不敢逼着王美佳认下那个孩子,甚至不认就直接离婚。
——如果不能一击必杀,就务必蛰伏不动。
这是祁连山教给她的,所以当王美佳醒来,哭着跟她说,祁连山拿着离婚协议书,告诉她不认孩子就离婚时,祁恬就知道,祁连山已经图穷匕见了。
祁恬不觉得王美佳的这段婚姻和祁太太的头衔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但事已至此,她如果不咬下祁连山一块肉来,简直愧对他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
出院后至今,她一直四处打听。科淮集团不是铁板一块,嘴碎的员工不少,茶余饭后的闲话足以帮她把小三的一切拼凑完整。
她知道小三叫尤婧,是科淮集团去年3月招的管培生,岁数跟她一样大,进公司一个月后被祁连山调到手下当助理,助着助着就住到了一起,开始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祁恬觉得这件事既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母亲就该快刀斩乱麻,最大化争取自己的利益,尽早脱身享受生活,何必整天哀哀切切求神拜佛。一步步地退让除了让父亲更加得寸进尺,什么也换不回。男人变心就不会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笑话。
祁恬没有祁连山疼爱自己的记忆。十几岁前,她还很仰慕这位外形儒雅、风度怡然、待人接物从无错漏的父亲,哪怕她知道父亲重男轻女、并不喜欢自己,但慕强的心理还是让她小心揣摩他的想法、做派,努力学习他的言谈举止。
可以说,祁恬的为人处世、思维逻辑,是跟在祁连山身后一点点学来的,同他如出一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当她要在他背后捅刀时,她有自信会让祁连山格外痛不欲生。
开弓没有回头箭,祁恬手里这张瞄准祁连山的弓已经拉得太久了,久到她都不知道即将射出的这支箭,力道会有多大、多伤人。
她今天来,只想让祁连山身败名裂、权财两伤,赤条条滚出她和母亲的世界。
匆促地扯了下嘴角,如果弧度再大些,就是个微笑了,祁恬拍着郭小圆的肩,把这个脸圆圆的姑娘推出停车场:“别愣着了,赶紧走吧,等下帮我存好录下来的视频。”
“哎……哎!”郭小圆拗不过她,只得千叮万嘱,“那你自己千万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