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证明
十八岁,母亲回朝。
母亲和外祖父坐在台窗前,母亲瞧着,外祖父又老了很多,两鬓斑白的头发,扬扬散散的,像是懒得束缚。
母亲十八,外祖父五十九,今年都能过六十大寿了,四十余多的年龄差难免有代沟,两个人看起来陌生得很。
没有家里长家里短,母亲只是如实汇报旧都和南夷境况,外祖父看着母亲递过来的折子,旧都和南夷偏西南远方,朝廷局势若有个什么万一,若那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很难控制住,这大好江山就没了。
外祖父问:“你是觉得,我要死了是吗?”
如今,皇帝年老,太孙不足两岁,这一串预防,像是早做准备,这要换成别的朝臣,他一折子就砸过去了。
母亲说:“父亲认为,您还能活多久?”
折子还是狠狠砸过去了。
母亲纹丝不动,说道:“我只是想证明,大哥和三弟能做的,我也能。”
外祖父震撼,反了天了!
“你……你不学别的大家闺秀,偏跟你那个母亲学是吗?你想做什么?做皇帝?”外祖父气急败坏,他颤颤巍巍的起身,指着自己那把椅子:“来,给你,拿去。”然后厉了声:“你坐的稳吗!?”
外祖父看着朗朗明艳的少女,面对他的责厉,仍坦然自若稳如泰山,仿佛早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女儿无此妄想。”母亲拔高了音:“女儿只想为父亲分忧。”然后又递上了南夷诚挚入朝拜见的帖子,随口说:“女儿这两年游走各处,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有一种名为长寿的果子,其汁鲜美,有延年益寿之效,明日,我便将其谨献给父亲。”
外祖父一时分不清母亲这些话是客套还是真心,但心里舒畅了很多,母亲到底在顺着讨好他了,可外祖父不明白,这是她小时候常做的事情,但他从来无视,后来她懂事便不再讨好他,他给她什么脸色,她回什么脸,仿如是天生较劲的仇人一般。
这两年不见,他忽然感觉,自己女儿好像有那么些不一样,这是他的骨血,她连个像样的及笄礼都没有,就那么突然长大了,他错过了很多,也亏欠很多。
外祖父的心软了下来。
我好奇:“真的有长寿果吗?能延年益寿?”有的话,可以给我来一打。
老爹笑了笑:“哪有什么长寿果,就是你母亲回朝路上,不知道哪个树上摘的。”
我不解:“皇帝这么好骗?”
“他们是父女,别把你外祖父当皇帝,他只是一个需要人哄一哄就高兴的老人,你母亲都给了台阶,顺着下一下没什么不好,总不能真把自己亲女儿给砍了吧。”
母亲和老爹再一次相见,在元宵夜花灯佳节,在夏朝帝都热闹非凡的长街。
南夷入朝拜见,老爹在使团随行人中,而母亲则是负责接待南夷首领的人,这回两个人没有戴面具,甚至,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安顿好使团后,前脚还没出驿站,母亲就被一道人影拉进了偏房。
这是老爹最冲动的一次。
没有任何言语,两人热情似火,较劲咬着对方的唇。
不要误会,这种劲爆且少儿不宜的画面,老爹和母亲是不可能讲给我听的,但谁让我有个爱蹲屋顶的义舅舅呢。
义舅舅看不下去,咳嗽了几声,示意有人来了,你们两个别太过火。
义舅舅不仅看得一清二楚,还听得一清二楚,老爹说了好几遍:“我想你,很想你。”又问:“你有没有想我?”
“我以为,我们分开了。”母亲太忙,实在是没空想别的,在她的潜意识里,从她离开南夷后,就是默认和老爹各自分道,谁知道还能再见,但对于老爹的行为,母亲显然并不抗拒。
老爹又落寞了:“我失态了。”匆匆逃离。
仅仅只见了这一面,老爹没敢再去见母亲,整日闷酒。
新首领倒是能日日见到母亲,不仅故意指定要母亲带他在帝都各处游乐,还走在吃瓜第一线,并拿出自己坚决的态度,如有机会,一定在皇帝面前撮合他俩。
呸,这货转头拜见了外祖父,当场给自己提亲,说想要迎娶母亲。
这货不讲道义!过分了啊!
显然,外祖父心底翻了个白眼,提出这么脑残的条件,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外祖父会让自己亲生女儿远嫁南夷吗?
外祖父难道会让自己女儿去和亲吗?
南夷小国配得上自己女儿吗?
当夏朝好欺负吗?
嗯?
想想都知道,门都没有!
“棋艺进步了,胆子也大了。”外祖父威严的落下一子。
“是臣肖想了。”新首领摇首叹气,看着站在一边围观的母亲,新首领忽然说:“皇上,您说,这一局,臣还能赢吗?”
外祖父琢磨着手里的棋,南夷首领少时在夏朝为质,常与他对弈,他从无败绩,但唯独输过一局,经一个女子指点,输给了那个年仅六岁的质子。
外祖父想起那个女子,再看着旁边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女子信誓旦旦,说要让质子赢棋,而且,她做到了。
可是,她人已不在……
新首领回驿站,心情不太好,对老爹说:“坑我先替你踩过了,我是没门,但你连窗都摸不到,放弃吧。”
母亲在城墙边目送南夷使团离去,不多日后,母亲向外祖父辞行,外祖父站城墙边目送着母亲那队人马远去。
母亲的那股傲劲,始终让外祖父悬旋不定,外祖父考量了很久,说:“既然你那么想逞强,我成全你。”
外祖父把母亲打发去了西北边境戍守。
十九岁的母亲刚入西北军营时,是空降挂职,并不是从底层做起,虽然母亲有劝服南夷的才能战绩,却仍有诸多人并不服,甚至还有人暗暗开赌,赌这个姑娘待不了三天,后来再赌待不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这一守,便是三年。
军中人心,是用她一步步的坚持换来的,日久见人心,这话不不假。
第一年,母亲重制了定边策略,奏疏写的精简,却得到了外祖父的首肯。
第二年,边策颇见成效,西北定居了大量徙民,或是内镜良民,或是服刑罪民,或是边国异民,或是随军家属,原先只有戍边将卒的苦寒之地有了烟火气息。既然要居住,自然少不得生活所需,一方面开田植栗,另一方面不惜花高价纳天下贤才研究旱地粮食高产及造井蓄水之法,还请工匠造出更便捷易用的农器,这便是第一策,以民戍边,能让边地人和士卒自给自足,以此减轻朝廷军需物资之用。
第二策,则是军事方略,造铁甲利刃,培育战马,选练精锐,考核士卒提拔良将。
以上说起来头头是道,但做起来,能坚持下来的少之又少,若非第一年西北雨量足,新挖的蓄井派上了用场,否则第二年的大旱,庄稼死一片,人也至少会没一半,一切皆成空。
而母亲和老爹又一次相遇,是在第二年的团圆节,母亲听说军中战马染病,连团圆饼都来不及吃就跑去了马场。
老爹是养马的杂役,正在料理那匹生病的马儿,见到母亲过来时,他不止一点心疼这个小女子,她比从前瘦了很多,面色干枯了许多,母亲意外连连:“我听说,营中来了一个会育马驯马的人,所以我过来看看,怎么是你。”
老爹则道:“我听说,西北夏军有个奇女子,我觉得会是你,所以来看看。”
“你是南夷大功臣,到这里来只做个养马杂役,未免太屈才。”
“那你愿意给我个一官半职吗?”
“军中不收夷人。”
“那怎样才能收?”
“首先,你得有我朝良籍。”
“怎么才能有良籍?”
“若你是女子,倒也容易,嫁人即可。”
老爹大笑:“这条路行不通,别的呢?”
母亲说的认真:“在我朝有固定居所,居三年,且需得有三名良籍以上人,甘愿冒诛九族的危险为你担保,保证你入军之后,不逃不叛。”
“三年……”老爹喃喃:“可在你们这里,我唯一认识的人,只有你啊。”
夜里繁空,母亲和老爹坐在黄土堆上,一人一只酒囊,母亲问:“除了追我,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有啊。”老爹闷了一口酒说:“我想当建功立业的大英雄。”
“你已经是了。”
“可是南夷太小了。”老爹看着母亲,双眼泛着光:“我来了夏朝才知道,原来天下很大,听说你们夏朝用人唯贤不问出处,不知能否容得下我这个异邦人?”
母亲举酒仰头喝:“你这般会养马的贤才,我定是欢迎。”
老爹问:“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想当一个女子,不一样的女子。”母亲解释说:“这种不一样不是同人比较,我不需要和任何人比,我就是我。”
老爹深情切切:“在我这里,你已经是了。”
已经是他心底最特别最不一样的姑娘。
正当情意浓浓,老爹人已凑近过去,要做点什么时,义舅舅故意咳嗽,示意有他在,不要乱来。
老爹:……
这情敌,阴魂不散!
老爹甘愿当个养马人,陪着母亲在边境度过了第三年,而外祖父听到母亲终日和一个男人厮混时,血压蹭蹭蹭往上涨,不得不以重病告急,把母亲从西北边境召回,老爹和母亲再一次分别。
可是,外祖父难道没有想过,我的母亲大人不是和一个男人厮混,而是和军营里一堆男子日夜相处?
我猜,肯定是泥腿子义舅舅告的密。
义舅舅频频摇头:“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