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明朝初年的辽东海运
“沧海之东,辽为首疆,中夏既宁,斯必戍守”,这是朱元璋经营辽东的战略思考。元朝顺帝至正二十七年(1367)十月,朱元璋派大将军徐达率军北伐,洪武元年(1368)闰七月,明军攻占大都,元顺帝逃往蒙古高原,元朝灭亡。但是,明军并没有进攻辽东,而是寻找元军主力作战,辽东的残元势力则分别龟缩在复州、辽阳、沈阳、开原等数处。洪武四年(1371)二月,在明朝的强大压力下,聚集在复州得利赢城的辽阳行省平章刘益奉表到南京投降,明朝随之设置辽东卫指挥使司,任命刘益为指挥同知。同年七月,明朝设置定辽都卫指挥使司,以马云、叶旺为指挥使,“总辖辽东诸卫军马,修治城池,以镇边疆”。辽东都司建立以后,明军在马云、叶旺的率领下,逐步向北推进,收复辽沈地区。
辽沈地区的收复,使明朝在辽东有了块相对稳定的前进基地和桥头堡。当时残元的纳哈出集团盘踞辽河上游和松花江流域,时常南下袭扰辽东,为保证辽东的安全,明朝政府在辽沈地区陆续建立卫所。到洪武二十年(1387),也就是纳哈出集团覆灭之前,辽东都司共设置了定辽中、定辽左、定辽右、定辽前、定辽后、东宁(辽阳)、金州(金州)、复州(复州城)、盖州(盖州)、海州(海城)、辽海(牛庄)、沈阳中、沈阳左(沈阳)13个卫。因辽阳为辽东都司所在地,是辽东的政治中心,故设置6个卫,加之北部的沈阳,南部的海州,总计8个卫,沿着辽河东岸摆开。当时,由于人口稀少,辽东都司在辽东丘陵分水岭设置连山关、刺榆关、片岭关,把截出入,以东概不设治,形同无人之境;辽河以西,由于多年战乱,人口大量流失,实际上也是无人区,辽东都司实际统治地区只有沈阳以南数郡之地。
洪武二十年(1387),明朝发动金山战役,迫使纳哈出集团数十万人投降,辽东都司迅速设置卫所,以扩展统治区域。铁岭卫迁移到银州故地(铁岭),三万卫迁移到咸州故地(开原老城),辽海卫迁移到开原城北(昌图老城),把防御前沿向北推进到松辽分水岭南部边缘;在广宁(北镇)设置广宁、广宁左、广宁右、广宁中卫;在锦州(锦州)设置广宁左屯、广宁中屯卫;在义州(义州)设置义州、广宁后屯卫;在右屯(凌海右屯)设置广宁右屯卫;在前屯(绥中前屯)设置广宁前屯卫,控制辽西地区。同时朱元璋把自己的三个儿子分封到辽东,成为“塞王”,其中辽王分封到广宁,沈王分封到沈阳,韩王分封到开原,并筹划建设王府,为各“塞王”就国做准备。
有明一代,经营东北边疆最大的困难莫过于军需供应无法就地解决,军需必须由临近的中原各省输送。元朝辽东人口本来就少,后来红巾军进入,元军清剿,加上明朝初年纳哈出的劫掠,洪武初年,辽河以西、分水岭以东、沈阳以北基本成了无人区,数万土著人口聚居在辽东半岛金、复、海、盖地区,农业生产规模很小。据《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十五年(1382),元朝旧臣名祖朝见朱元璋,朱元璋问辽东风俗,名祖回答说:“辽东地遐远,民以猎为业,农作次之,素不知诗书,而其俗尚礼教。”[14]很明显,此时的辽东,农业生产并不发达,根本没有能力解决军需问题。十余万明军一时涌入辽河以东这么狭小的区域内,东防朝鲜,北抗残元,军事防御任务很重,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从事大规模的屯田活动,故部队的军需只能靠外部输送。金山战役结束以后,明朝政府意图恢复元朝辽阳行省旧疆,并拉开架势准备屯田自给。首先明朝政府在松花江流域设置三万卫,但由于军需供应困难而南撤到开原;在朝鲜半岛北部设置铁岭卫,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侨置于沈阳南奉集堡,后迁移到银州。其次明朝政府陆续在辽河以西设置五屯卫,从名称即可看出,设置之初的用意是屯田自给,如把广宁后屯卫设置于元代懿州(阜新塔营子),广宁左屯卫设置于辽河套辽滨塔(辽中辽滨),广宁右屯卫设置于闾阳县临海乡(凌海右屯)等,这些地区都便于农业生产,但卫所草创,屯田并不理想,军需供应成了辽东发展的瓶颈,因此,要保障部队所需,仍然要靠外部输送。
辽东孤悬海外,洪武年间,解决军需供应问题最为便捷的方法是海运。洪武十五年(1382)五月,朱元璋曾对大臣们说:“昔辽左之地,在元为富庶,至朕即位之二年,元臣来归,因时任之,其时有劝复立辽阳行省者,朕以其地早寒,土旷人稀,不欲建置劳民,但立卫以兵戍之,其粮饷岁输海上。每闻一夫有航海之行,家人怀诀别之意,然事非获已,忧在朕心,至其复命,士卒无虞,心乃释然,近闻有溺死者,朕终夕不寐,尔等其议屯田之法,以图长久之利。”[15]这段话集中反映了朱元璋不得已实行海运的苦衷。可以说,自洪武四年(1371),明军接到命令跨海登陆时候起,辽东海运就开始了。洪武四年(1371)十一月,朱元璋“命青州等卫官军运山东粮储给定辽边卫”,[16]这是文献中有关辽东海运的最早记录。《明太祖实录》洪武七年(1374)六月有这样一条记载:“初,定辽卫都指挥使马云等运粮一万二千四百石出海,值暴风,覆四十余舟,漂米四千七百余石,溺死官军七百一十七人,马四十余匹。”[17]“初”是什么时候,估计应该在洪武四年(1371)十一月前后。从此以后,有关辽东海运的记载不断出现在《明实录》等文献中。分析各类文献中的相关记载,我们不难发现,辽东海运的起点主要有两处:一是苏州太仓刘家河,二是山东登州。具体航线应该分为三段,即从太仓到登州、从登州到旅顺、从旅顺到牛庄。由于受太平洋西岸气温变化的影响,春夏季节,沿岸多刮东南风,秋冬季节,沿岸多刮西北风,而海运必须适应气候的变化,因此从太仓出发的船队,一般在二三月北上,八九月返回,《明太祖实录》所记载的海运活动只有洪武十七年(1384)十一月在秋冬季出发。从山东登州出发的船队,由于路途近,运量小,往来次数多,故在洪武九年(1376)前往往不分季节,秋冬时也在赶运,结果“时多逆风,艰于渡海”。洪武九年(1376)正月,户部计划向辽东运粮5万石,布20万匹,棉花10万斤,为此,山东布政司奏请以五六月顺风时转运,得到朱元璋批准,命其“顺风渡海为便”。[18]这样,南北两条航线上的运船都春夏北上,秋冬返回。
明朝辽东海运南半部分路线,基本遵循着元朝的航路。历史上元朝的航路主要有三条。一是从江苏太仓出发,向北航行,经崇明岛西、海门附近的黄连沙、万里长滩进入大洋,沿海岸北行,经盐城、东海、密州、胶州、灵山洋,绕过山东半岛到登州。此路沿着海岸北行,不易迷失方向,并可躲避风暴袭击,但水浅沙多,只适合平底的“沙船”。二是从太仓出发,经万里长滩东行过青水洋,进入黑水洋,再利用东南风,直驶成山角,到达登州。这条航道借助风力和洋流,行船速度快,如风水均便,十余天可达登州,可以使用装载量较大的“刀船”。三是从太仓出发,向东进入黑水洋,再向西北行,到达登州。这条航路运输时间较短,是人们乐于航行的一条路线。《明太祖实录》记载起自太仓等地的海运共有9次,实际上不止9次。仅就粮食运输而言,每年有数十万石,最多达70余万石,平均每年不少于60万石。如果用载重500~1000石的平底沙船来运的话,每次得用数百甚至千余只帆船。
辽东海运的北半部分路线,是从登州到牛庄港。从山东半岛登州到辽东半岛旅顺,路途很近,如果风顺,昼夜可至。明时过海航线是:从登州开洋,过沙门岛、龟矶山、钦岛、没岛、南半洋、北半洋、铁山、旅顺口。铁山往北即羊头洼,再经过双岛、半边山、艾子口、望塔山、连云岛,“东看盐场,西看宝塔台,便是梁房口”,进入三岔河,抵达牛家庄。嘉靖时期巡按御史周斯盛疏请开海运时曾说过:“国家建置之初,以之隶山东省者,止以海道耳,自旅顺口以望登莱,烟火可即,泛舟而往,一日可至。”“金州旅顺关口南达登州新河水关岸,经五百五十里水程,适中海岛名曰羊埚,有石碣,上镌南岸达北岸共五百五十里,两日内风力顺可到。先一日辰时,自登州新河发航,至晚抵旅顺泊岸,次日辰时自旅顺发航,至晚北抵三汊河泊岸,盖自旅顺口起抵海中羊埚、黄城二岛,约三百里;自黄城南抵钦岛、龟矶岛约三十里;钦龟岛抵井岛约七十里;井岛抵沙门等岛一百三十里;沙门岛抵新河水关仅二十里,总括其数亦五百五十里。各岛相接如驿递,而岛之住户俱属纳水利银两于金州。”[19]
一般来说,从登州到辽东,路途较近,运量较大,次数就多些;从太仓到辽东,路途较远,运量较大,次数就相对少些。据《明史》记载:张赫“会辽东漕运艰,军食后期,帝深以为虑,以赫习海道,命督海运事,久之,封航海侯,予世券。前后往来辽东十二年,凡督十运,劳绩备至,军中赖以无乏”。[20]这里说张赫总督辽东海运共12年,组织大规模海运活动10次,可在《明太祖实录》中,记载张赫督运的只有洪武二十年(1387)九月一次,由此可见,《明实录》关于辽东海运失载很多。如果按照张赫这个例子推断,辽东海运在明朝初年,特别是洪武时期,几乎是年年有,所以朱元璋所说“辽东海运,连岁不绝”可谓言之不虚。海运人数最多的一次是洪武二十九年(1396)三月,此月朱元璋“命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朱信、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宣信总神策、横海、苏州、太仓等四十卫,将士八万余人由海路运粮至辽东,以给军饷”。[21]
明初辽东海运的物资,主要是辽东驻军的“军食”,除了粮食以外,还包括军服、布匹、棉花等主要的军用物资。就粮食运输而言,从数千石到数万石,数量最多的一次是洪武十八年(1385)五月,此月,朱元璋“命右军都督府都督张德督运粮米七十五万二千二百余石往辽东”。[22]一般来说辽东每年所需粮食大约为90万石,本地只能解决少部分,大部分由海运来解决,平均每年的运量也在60万石以上。明代产粮区主要在江南和长江三角洲,辽东所需粮食很大一部分要靠江南。明代产棉区主要在山东、河南地区,因辽东不产棉花,辽东都司所需棉花和布匹,必须由海运解决。明初,军装统一由内地各省制作,然后海运辽东,如洪武五年(1372)二月,朝廷“给辽东卫军士战袄凡五千六百七十五人”。[23]洪武七年(1374)正月,朱元璋“命工部令太仓海运船附载战袄及袴各二万五千条,赐辽东军士”。[24]但是,由于民间缝制的军衣长短不一,未必合体,所以洪武十二年(1379)三月,山西布政使华克勤向朱元璋建议,“令每衣一件,定所用布缕等情若干,给军士自制为便”。这个意见被朱元璋采纳,朝廷就“命陕西、北平、辽东诸边卫通行之”,[25]从此不再向辽东运送成衣,改为棉布,一般每年向辽东运棉布30万~40万匹,棉花10万~20万斤。在《明实录》中海运布花最多的记载有两处:一处是洪武十五年十二月(1383),“给赐辽东诸卫士卒十一万二千一百二十人,棉布四十三万四百一十九匹,棉花一十六万九千三百二十八斤”[26];另一处是洪武二十二年(1389)正月,“命山东、北平、山西、陕西四布政司运棉布一百三十四万匹,棉花五十六万斤赴辽东给赐军士”[27]。除了海运这些每年固定给赐辽东军士的物资之外,还要海运那些明政府用于和朝鲜及周边各部落交换与赏赐的物资,如明洪武、永乐年间从朝鲜大量易换马匹,每次都达到数千或数万匹,首先需海运布帛到辽东,然后由辽东运赴朝鲜易换。
明初辽东海运不但数量巨大,而且种类繁多,几乎所有进出辽东的物资人员都要由海运往来,主要有粮食、布匹、棉花、绢帛、战马、武器等;朝鲜和各民族的贡使、降附的北元将士与军民一般也搭附海运船只在海上往来,甚至辽东军人的尸体也要靠海运返归故里。洪武十二年(1379)前,“辽东军士死者家人归其遗骸,每渡海辄为舟人所弃”。这年二月,辽东都司将此事报告给朱元璋,朱元璋特命登州府“于海口设官船渡军士遗骸”,并规定再有抛弃军士遗骸者,“论如弃尸律”。[28]
辽东海运的主要原因是辽东自己解决不了粮食等供给问题,事实上,洪武时期,朱元璋就多次想停止海运,但没有办到。最后一次,洪武三十年(1397)十月,此月朱元璋命令户部大臣:“辽东海运,连岁不绝,近闻彼处军饷颇盈余,今后不须转运,止令本处军人屯田自给,其三十一年海运粮米可于太仓、镇海、苏州三卫仓收储。”[29]但是建文帝即位以后,朱棣举兵靖难,战乱波及辽东,为支持辽东军队入关作战,大规模的海运定然恢复,只不过《明实录》失于记载,但我们仍可从《朝鲜李朝实录》中找到些证据,如建文三年(1401)五月,朝鲜地方官奏报:“有船一艘,来泊全罗道长沙县,船中六十余人,自言以帝命运粮于辽东,因风到此。”[30]建文帝为了加强辽东对靖难军作战的力量,从朝鲜易换战马万匹,所用布帛近50万匹,也必须靠海运。所以建文时期辽东海运不但恢复,而且规模很大。建文四年(1402)七月,朱棣即位,面对残破的辽东,只得重启辽东海运。永乐元年(1403)三月,朝廷任命都督宣信为总兵官运粮前往辽东。[31]同年八月,平江伯陈瑄又充总兵官运粮辽东。[32]这是《明实录》中最后一次有关大规模辽东海运的记载。
在历史上,明初辽东海运是空前绝后的,数十年的海运不仅给辽东送来了粮食、布匹和棉花,同时数万的海运将士也是支生力军,在辽东很多重大的军事活动中,如城池的修筑、土地的开垦,都有他们的身影,可以说,明初辽东海运对辽东边疆的巩固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